桓元娘含笑答道:“殿下放心,臣妾自會用心備好這份壽禮。殿下再備些書畫珍玩,待聖壽時呈上去,也好教父皇見識殿下一片孝心。”她一頭說著,一頭接過那本裝裱成卷軸、外包紅錦緞封皮的經書。經書卷頭襯著真正的澄心堂紙,雪白光潤,猶如玉版,開卷不遠處題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八個大字,像周王筆跡,但筆鋒莫名有些異樣,落筆的力道也與他房中藏書頁邊作書評時的筆跡不盡相同……桓元娘心中稍覺古怪,將那本經卷往後展開,整麗秀致、墨色油亮還帶著一股油墨香的油印字跡便驀地映入眼中。“啪”地一聲,那卷經書被狠狠摜到地上,元娘臉色如雪,不敢置信地望向周王,顫聲問道:“這是宋……狀元所刻?殿下怎能將這宋氏雕版書交給我刺繡?”周王忙解釋道:“這卷經書是我向宋大人求……”一個“教”字還沒出口,桓王妃便冷著臉轉身倒退開,肅然道:“元娘幼承庭訓,隻知恪守《女誡》《女則》,貞靜守禮,不碰外男之物。此書雖是殿下好意尋來,卻是那宋某親手抄刻,請恕元娘不敢接納!”她嫁進宮幾個月,一向溫柔嫻雅,隻是性情略有些冷淡,周王與宮人都不曾見過她這般模樣。周王想起她與宋時和兄長的心結,倒能體諒她這般反應,便將宮人揮退,親自撿起那副卷軸,撣淨灰塵道:“這畢竟是抄的佛經,你便不喜宋編修,也不該遷怒於文字,將其打到地下。何況這也不是宋編修所刻,而是我向他學來雕版術,花了三個月工夫刻成的……”這竟是周王所刻?桓元娘眼中一片驚訝,心中微覺歉然,又有股不服氣的心態。雖然那宋時是個才子,可她曾與宋時訂親,自然要避嫌,兩人之間斷得越幹淨越好。她兄長事事處處都將宋時推到第一就罷了,周王是金枝玉葉,又是她的丈夫,怎麽也處處迴護那宋時,竟不體諒她才是要陪他一輩子的人呢?她將背挺得筆直,目光看向窗外,卻不看捧著經卷的周王。周王垂眸看著那卷經書,輕歎一聲,仍是十分溫和地說:“元娘,你已嫁入宮中,何須計較舊事呢?不論如何,宋編修與舅兄情誼之篤,亦不遜於你我,將來總是要做一家人相處的……”什麽!桓元娘雙眸驀地瞪大,喉嚨仿佛被人呃住,一句聲音也發不出來。重華宮院角,幾名被周王逐下去的宮人隔著玻璃窗和密密珠簾看著殿內靜立的身影,低聲議論:“王妃畢竟曾與宋狀元訂親,殿下提起此事,王妃麵上哪裏掛得住。”一名年幼的宮人對著窗子低歎:“那宋狀元可是連中三元,世間罕有。聽說人也生得漂亮,比得過什麽傅粉何郎、留香荀令……”說著說著,聲音壓得低低的,幾如耳邊呢喃:“怎麽就舍得輕拋了這樣的少年才子?”不知何人輕嗤一聲,掩口譏諷:“不嫁少年才子,自然是要嫁少年天子。”作者有話要說: 心如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千秋歲·數聲鶗鴂 北宋張先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飛花雪。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幾事不密《易·係辭上》:“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第121章 桓淩和宋時當廷出櫃這麽樁大事,雖然被周王攔在重華宮外, 六宮中卻早早晚晚都被人傳遞進了消息。無關之人看的是一個文壇領袖、一個忠勇禦史在朝上互剖真心的情誼;而宮裏計較的卻隻是周王背後母族、妻族的關係崩盤, 王妃嫡親兄長的前途曖昧不明……如今魏、齊王已長大, 除了夭折的皇子,還有兩個未封王的小皇子也長到十歲出頭, 周王這隱太子的位置還坐得穩麽?長春宮、鍾粹宮、鹹福宮等諸多太祖親自定名的宮殿中的高位妃嬪漸漸聽到了這消息,心中都是一派歡騰。雖說周王倒下,也不一定輪得上她們的孩兒, 可是周王隻因身為長子, 便受寵多年, 大位在望,連帶賢妃的身份也水漲船高, 能看看他的笑話兒也叫人心曠神怡不是?何況這姻親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家多鬧出幾樁事, 定會牽連周王在天子心中的印象。長春宮內, 齊王之母德妃王氏便倚在美人靠上含笑聽罷,問那來傳報消息的心腹太監:“桓氏就這麽一個親兄長, 說斷袖就斷袖了?竟還當著聖上和滿朝文武說的?嘖, 本宮可真要可憐他家父母了, 白生了一個進士兒子, 到頭來卻可能要落個絕後……”四輔桓老大人若早知此事, 會不會後悔把孫女送進宮來?畢竟孫兒如此絕決,又尋了個文名比他還高的狀元迴來,不知將來能不能娶妻留後。若是將那個孫女留在家裏, 起碼還能招人入贅,生兒育女繼承香煙呢。那太監也跟著笑:“可惜桓王妃早年結親結的正是宋大人,她倒肯嫁,宋大人卻不肯娶呢。”德妃微微搖頭:“這卻不至於。宋三元縱是才華絕世,不也是今年才中了試,得了官?三年前還不知在何處呢。未中三元的時候,隻有閣老家挑他的,他又豈能挑剔得了閣老的孫女?隻怕是這兄妹兩人都對他一往情深,桓閣老怕他們自家人反目,才出手將這姻緣斬斷的。”她本來隻是隨口一說,說完之後卻猛然覺得這說法頗有趣似的,眯了眯眼,吩咐道:“叫人盯著重華宮,看看那邊是什麽反應。”那位桓王妃可是個被婆母叫去訓兩句都要眼紅流淚的嬌小姐,卻不知聽說今日朝堂上的熱鬧後又會怎樣。不隻長春宮一處為這消息所動,鍾粹宮內,生養魏王的容妃商氏也同樣聽著內侍上報著從乾清宮管事太監那裏打聽來的,這場原屬朝堂鬥爭,最後卻拐到了大臣斷袖的異事。容妃養氣功夫絕佳,聽到桓宋二人當廷承認有斷袖之情,也沒什麽表示,隻淡淡道:“賢妃千挑萬選來這個親家,果然有出息的佳子弟,可惜她自家立身不夠清正,承受不起這樣堪為國家棟梁的親戚。”馬家與桓家竟鬧到這一步,雖說陛下不肯在朝上追究下去,但三司會審馬誠等人一事,便已說明聖上對馬家已有不滿,隻是看在周王麵上,一麵再再而三地包容。可這包容難道就真沒有盡頭麽?雖說她也猜不出聖上將桓淩派去邊關,是為叫他稟公執法,還是有意叫他包庇姻親,幫他收拾爛攤子。可不管當時聖意如何,桓淩卻是真的查出了錯、抓了人,還在邊關立下了幾場監軍之功,這些確鑿的罪證落入聖上眼中,便不想查也一定要查了。如今桓淩才隻查個開頭便捆了這麽多人迴來,若再細究下去,不知要牽出多大的案子。單憑周王和賢妃的聖寵或能保住馬尚書一命,但馬家的赫赫權勢隻怕是保不住的。那周王的隱形太子之位呢?周王年紀居長,天然比別的皇子強上一籌,她的恕兒是爭不過的。不過萬一這迴他因馬家之事受牽連、遭了聖上厭棄,底下這些孩子皆非長子,又有誰一定比誰更強些?雖然周王之下還壓著個二皇子齊王,但齊王母家出身勳貴門庭,家門不夠清貴;齊王又隨了母家的性情,好武厭文,既不似周王一般受寵,在朝臣中也沒有那麽多支持者。而她伯父曆任三朝,曾仕士首輔,父親也曾官至二品巡撫,門庭清貴,絕非那些勳戚武人可比。她所出的魏王更是聰明懂事,深得聖上喜愛,甫過十歲便與兄長們一起封了王,如今又要與二哥齊王同時選妃,成親之後便也成了大人,能到朝中曆練……她手托香腮,看向景仁宮方向,心中細細分析著自家兒子爭位的優劣之拋。耳中斷續傳來大宮女可惜的議論聲:“再好也是斷袖,又當著聖上的麵牽出此事,隻怕前程也斷了,隻可惜了宋三元才學絕世……”容妃心情頗好,隨之微微一笑:“這也未必。桓禦史之言或許隻是為了洗脫祖父結黨的重罪而自汙,宋狀元與他情誼深厚,肯搭上自己幫他辯白也難說。畢竟桓大人若隻在家養些小廝戲子之流,也不耽誤成親生子,唯獨宋狀元這話說出來才是無人敢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