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年吧。宋時抿了抿唇道:“王爺自有多年練字基礎,如按我師……兄弟的經驗,按著字帖練的話,不須一年便可寫得規規整整了。卻不知殿下想練楷書、行書還是隸書?”草書他就真的不行了。周王聽出他要為自己單寫一本字帖,正好合了他寫佛經的心意,便問他:“可否寫一本《金剛波惹波羅蜜經》?”《金剛波惹波羅蜜經》即是金剛經,時下最流行的有兩版,一本是東晉鳩摩羅什大師譯本,一本是玄奘法師——也就是西遊記裏的唐僧——譯的《能斷金剛波惹波羅蜜經》。鳩摩羅什大師譯的這本共五千餘字,玄奘大師那本有八千多字,周王肯挑這本字少的,真是個體貼的好人。宋時自然利落地答應了,五千多字又不多,中間正好再尋匠人做個合用的筆和紙,大約三四天就都能做出來。恰好瓶中水已沸開蟹眼泡,他便提起瓶子將水衝入壺,在茶碗裏添了核桃、芝麻、蜜餞,衝了兩碗香甜的泡茶。周王胸中存著的心事解決大半,又坐在風景清嘉的亭子裏,喝著甜茶,心情也頗舒暢,誇了一句:“宋狀元文章、書法既佳,不想連泡茶也好,卻不知是什麽神仙人物才配得上你這風流狀元。”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完全無心相親,隻想等著看小師兄迴來跟他爹提那樁“好親”時,能被打成什麽樣。隻一想起那副場麵,他就禁不住露出個好事的笑容。周王坐得近,見他眼神放得遠遠的,不知是憶起什麽人,眉目溫柔,淺含笑意,看著比平常更添了幾分光彩。這副模樣,莫非是有了心上人?就他所知,大半個朝廷都盼著把家中閨女嫁給這個狀元,張次輔曾給他遞了一迴帖子,遭拒之後也沒全然放棄。那些在選秀名單上的人家都有不少托關係想要避開選舉,好將女兒嫁給這位連中三元的才子……他此時懷念的佳人會是哪家的?周王以過來人的身份,頭一次有了資曆教導這位還沒成親的才子。他心裏暗暗得意,促狹地問了宋時一句:“宋狀元隻看著天上流雲,可知流雲之上還有什麽?”自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哪。隻要宋狀元問一聲“有什麽”,他便可拿這句詩調侃調侃他,順便問問他究竟看上了哪家女眷——可惜周王碰上的不是個愛吟詩的才子,而是個憑實力單身四十幾年的耿直青年。宋時眯著眼看了看流雲之後晴朗的天空,從容鎮定地說:“是氣啊。”氣充塞於世間,無處不在,包納萬物。而雲之所以能高踞天空,正因雲本身便是凝在空中的水霧連成,質地也和氣一般輕,故能飄在空中——本朝蒙童入學必備教材之一,宋代名家方逢辰作的《名物蒙求》中,便有“雲維何興,以水之升;雨維何降,以雲之烝”之句,正是敘述了雲的本質。他要答出令周王殿下滿意的提問,有許多現代科學的詞匯不能講,好在古代人觀察生活觀察得細致,許多現象早在宋朝就已經總結出來,可以隨便借詞來用。宋時便指著茶壺上嫋嫋升騰的白氣,借《名物蒙求》中“陽為陰係,風旋飆迴”之說解釋冷暖空氣,極有耐心地給周王講解自然界水循環的道理。周王也叫他拉扯得忘了“美人如花隔雲端”,更顧不得管他方才懷的哪家佳人,隻顧著極目看向天空,恨不得親眼看見這白霧如何升入天空匯作白雲。第111章 宋時一頓水循環、大氣循環忽悠瘸了周王,又許諾過幾天送他佛經和字帖, 兩人都心滿意足地迴了學齋。學齋裏幫忙看自習的楊檢討已找人借了板子, 在講台前麵練習起來, 見二人轉迴來便忙起身相迎,領著周王迴了桓閣老那裏。周王迴宮後怎麽給王妃許諾要尋來一套當世絕無僅有的珍貴手抄本佛經不提, 宋時迴去後便跟領導們報備了要給周王做印刷套裝的事——他接的是皇長子的單,自然要做出全套最高檔硬筆書法教程和練習冊進上。其中找匠人也好、用紙也好,都得讓翰林院報銷, 不能他一個剛入職的清貧翰林編修自掏腰包負責。他的副座師曾學士看著他打上來的申請書, 不由得有些感慨:“這麽一個討好皇子的好機會, 若是別人還不盡力備下金銀珠玉之器奉上,哪兒有這樣全當院裏的公事報備, 還隻要些普通紙筆的。”說是這麽說, 翰林院畢竟是聚天下頂尖文人的所在, 翰林學士骨子裏都有些清傲, 愛的是不慕榮利的風骨。他的門生弟子行事光明正大,不願攀附皇子, 他做老師的麵上也有光, 便假作抱怨地將此事告訴幾位侍講學士, 足足地聽了一片羨慕的聲音。他心滿意足, 大筆一揮, 將宋時申請的款項寬寬裕裕地撥了下去。宋時過來道謝時,他還體貼地問了一句:“周王殿下那天與你說的什麽?若還有要製的東西,隻管說出來, 也與這紙筆一並撥給你。”宋時不是那種占公家便宜的人,痛快地說:“沒有別的了。那天周王殿下與學生隻是談論了‘理氣論’,聽學生講了些‘氣’在天地間蕩蕩乎充塞周流的道理,亦不曾說別的話。學生報上的那張單子,已是將材料往寬裕裏寫了,再多的更無必要。”氣在天地間周流的道理?曾棨頓時眼前一亮:“你如何講的?早前在《福建講學大會筆記》上看過你講理氣論,雖隻寥寥幾句,卻深切晦庵一脈之理,這迴與周王講得仍是氣理之辯麽?”不是氣理,是地理。高中地理。不過他不能跟曾老師介紹六百年後的教育發展,隻能把初高中地理老師的功績攬到自己身上,深沉地說:“周王殿下問學生雲上有何物,學生便與殿下講了雲上仍是氣的道理,又講了些雲雨變化之道——隻是有些卻不是從先賢書中看來,而是學生隨家父在福建任上時格物所知。”抱歉了王聖人,借一下你的人設,不過我格的隻是山,不耽誤‘守仁格竹’成為典故。他心裏跟未來的聖人道了個歉,然後編出一個自己為了窮究理學,跟著他爹在福建任上時曾斷續格山七日,格出了雨影效應原理的故事。暖空氣順著山體迎風麵爬升,到高空遇冷凝結成地形雨,造就了山體迎風麵多雨的現象。而氣流爬過背風麵後則會沉降成幹燥的熱風,地麵水份蒸發快,落雨少,形成了雨影區。他“格山”格出了迎風麵多雨、背風麵少雨的“物理”,又從這“物理”中體悟出了水循環、冷暖空氣交鋒、大氣循環的“天理”……他已經是連皇子都忽悠過的大師了,早不是當年在福建講個理學都怕被人趕下台的小秀才,忽悠起座師來也是麵不改色,堂而皇之地說:“中庸雲:‘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弟子自幼隨先師桓先生讀書,一向誌慕君子之德,故於七日間深入山中,憑此軀體察風之流向,感受山上山下不同高度間氣溫漸變之情,亦悟得風中水氣為寒意所激而落之理。”曾老師沒去過福建,他怎麽編都行;不過就是曾老師去過,他也敢這麽編:因為武平縣就在武夷山脈最南端,武夷山脈本身處在亞熱帶季風氣候區,是能觀察到雨影效應的。他自信地給老師講了一段高中地理,曾老師聽得大為感動,歎道:“少年人果然有誌氣,天下學子無不讀‘致知在格物’,能潛心格物而能格出其中之理的人又有多少?你既格出了這樣深刻的道理,自己又是會印書的,怎麽不早印出來遍傳天下?”……這不因為是現編出來的麽。宋時微微垂頭,強行找理由說:“當日弟子尚年少,雖然想到一些東西,卻不能成篇。如今先與周王殿下憶起舊事,又與老師深談一番,才於交談中梳厘清了當時所見,而能有自己的分析。待有時間,弟子也是要寫一篇文章述此舊事,闡述大氣循環周流之道。”曾先生含笑點頭:“那我就等著子期的新文章了。早前京裏有人傳說你是做實學的,我還沒怎麽認真,以為你們這些少年學生都隻用功讀書,哪裏沉得下心做實學;但看你這般肯放下書本親身格物的精神,倒是信了不少。”清談誤國,越是在中樞為官的人越該懂些實學。曾老師細細迴味著他方才講的地理知識,指尖在桌上輕敲,歎道:“這氣流變化之道若研究透徹了,是否能用在農事上?”應該能應用在農、林業和水利上。這樣的山脈周圍百姓應該已憑經驗了解並適應這種氣候特點了,不過他若寫出書來,多些學子和待選官員看到這類知識也是有好處的。畢竟他們都有可能發到各地做父母官,多懂點兒地理、氣象學知識,到任後還能對本地區易發自然災害多些預防措施……這麽想著,宋時倒當真想要好好寫一篇文章了。他定下心思,也順便小小拍了老師一記馬屁:“朱子論輕重時曰‘行為重’,先生今日聞知一事便欲因其施惠於百姓,既是深得朱子之道,這般胸懷百姓的氣度,更有宰輔之風。”曾老師聽得心曠神怡,卻還要繃起臉說了聲“聒噪”,把支銀子的紙條扔給他,讓他迴去好生給周王做字帖去。宋時去帳上支了銀子,便讓管事吏員領做筆的匠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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