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了這麽大的弟弟,如今一心向著師兄,連菜都給他點了!哥哥們嫉妒得直想把桓淩送出門,可這院子是人家給他們租的,弟弟的解元是在人家手裏考的,斷沒有無禮的道理。不光不能趕,眼下弟弟迴來了,還得正式答謝他一迴。桓淩帶來的酒還沒溫上,他們自己從集裏買來的酒卻已燙好了,宋大哥帶著兩個弟弟向桓淩敬酒,謝他這些年照顧宋時,教他念書,做了他的考官,入京後又給他們一家三口兒安排住處等等事體。桓淩竟有些受寵若驚,下意識先看了宋時一眼。宋時規規矩矩地站在兄長們身後,也跟著舉杯敬了他一杯,含笑說:“我這些年蒙師兄教我念書作文,又從師兄手裏考中了解元,兄長們要代我謝師,也是理所當然。不光兄長要謝,我也要謝師兄替兄長們租下這院子,又一直加以照顧呢。”桓淩這才放開懷抱喝了他們兄弟的酒,含笑答道:“既是謝師酒,我自然要喝。不過若要謝師,隻這一杯酒可不夠——”他故意拖長聲音,似笑非笑地看了宋時一眼。宋時心口驀地一緊,生怕他說出什麽自己不敢聽,更不敢讓哥哥們聽的話。而宋家兄弟臉皮也繃緊幾分,不知這桓家的師兄又要怎麽在他們倆親兄長麵前顯擺時官兒對他的情份深。好在桓淩沒吊他們太久,很快便把該說的話補充完全:“這一科少說也得考個二甲進士,才對得起我這取中你作解元的房師麽。”他笑著將酒一飲而盡,又指著自己拿來的書說:“聖上已經點了今科的兩位主考,一位是次輔、吏部尚書張瑛張大人,一位是右春坊右諭德、翰林侍讀學士曾棨曾大人。我找人借了兩位考官的舊文集、詩集來,兩位兄長與時……師弟趁著考前這幾天多看看,考試時也好投考官的喜好。”這份大禮可重了。他們三兄弟在京裏沒有什麽為官的親友、同年之類人脈,若是自己打探考官消息,總得等到數日之後,也難得這麽快便尋來考官的文集。桓淩能給他們送來這些,便是提高了中試的機會,不說原先就依賴他的宋時,就是宋曉、宋昀兩個嫌他跟自己搶弟弟的哥哥,也要真心道一聲謝。這個弟弟要是能考上進士,送他家當個幹兒子也成了!這一席酒宴吃得盡歡,吃到後頭,早已過了宵禁時分。桓淩身為給事中,憑著腰間牙牌是可以夜行的,可他又有了些酒意,大冷天地帶酒出門容易凍著……宋時本該有眼色地留他過夜,不過出於某些直男常有的顧慮,他在那邊搓了半天手,就是沒說出那句“師兄與我同住”。桓淩等不來他留宿,隻得自己說:“這一科家祖與我都不會做考官,我可以常來這邊幫兩位兄長與師弟複習,不過今天天色已晚……”宋二哥痛快地說:“咱們現在便能知道兩位考官的身份,拿到他們的大作,已是托了桓賢弟的福,豈能太勞煩你?依我說,這院子離皇城也不甚遠,賢弟今晚竟先在這裏委屈一夜,明天一早再叫令仆到家拿新衣裳來換上,強如半夜又冷又累地奔波迴家。”不過這院子小,統共隻有三間房,讓桓老師跟他們兄弟擠一間太不合適,他這就搬到大哥房裏,讓桓老師住他的臥房!宋大哥爭著說:“桓賢弟是咱們時官兒的房師,豈能住西屋,還是我收拾收拾到你那裏住,讓桓賢弟住東間。”依情依禮,他都該住上房,沒有跟著宋時擠西廂的道理。桓師兄此時倒有些後悔將西廂收拾出來——若是沒收拾,今天桓家兩位兄長住正房東西,他就又能和師弟聯床夜話,一敘別情了。罷了,等時官兒中試再說吧。他遙望著西廂燈火,安安穩穩地睡了,而同住一屋的宋曉、宋昀兄弟卻被考官的消息激起精神,研究起了這一科的兩位考官。張大人是次輔,寫的詩他們自然背過,但如小品、史論、文論、時文之類的文章就難有機會得見了。而曾學士因官位略低、名聲未顯,雖然有許多著作,他們這些外地學生卻是更難抄到。桓淩這趟實在是幫了他們的大忙,雖說他們兄弟不一定看幾篇文章就能中試,可他們時官兒能啊!二哥宋昀歎道:“我原先都想著,要是桓侍郎主持會試,我寧可連這試都不考了!卻不想如今竟然接受他孫子的援手,也沒有那扔下書不要的骨氣……”宋大哥道:“也不是咱們有骨氣沒骨氣的事兒。你看那桓給事對咱們不也跟他家裏那些人不一樣?他畢竟是跟時官兒長起來的,大人的事也牽連不到他一個孩子身上。”反正爹都放開手了,他們也管不住,往後還是讓時官兒跟著他師兄念書吧。他琢磨著這幾年的事,總覺著這桓淩八字就是旺他弟弟的,叫他們親近親近也沒壞處。第73章 進了二月,會試就已經在眼前了。早上桓淩匆匆騎馬去都察院點卯, 宋家三兄弟便留在家裏研究兩位考官的喜好:張次輔恰是研究春秋的大家, 著過一套《春秋指略》。宋家兩位兄長自幼隨父治經, 學的是比較大眾的《詩經》,投不著他所好, 宋時卻可以從這裏下手,依著他的理論把經義題作好些。雖說這些年都是三場重首場,首場重首義, 可後麵的題也不是白做的。聽桓房師的經驗, 連二三場考得特別好的, 都能靠綜合成績壓過隻有頭一場考的好的,那他把這頭一場的後幾題做好了, 想必也能在主考官心裏留個好印象。那本《春秋指略》他拿走了, 宋大哥和二哥專心研究起了主考、副考的行文偏向。張次輔行文平和溫雅, 曾學士則文采奔逸, 氣勢豪邁,他們兄弟學不得副考, 倒可以再收斂收斂文風, 向著主考喜歡的風格靠攏。宋曉是曾考過一科會試的, 多少有些經驗, 一麵看著張大人的文章, 一麵又提醒弟弟們:“雖然是要投主考之好,卻也得以寫好文章為主,別做成個邯鄲學步, 最後連自己的文章也寫不出來了。”宋昀滿麵嚴肅地受了教,轉過頭便教訓小弟:“時官兒聽見大哥說的了麽?你二哥今年也就是進貢院觀場,學不學考官倒無所謂,你卻要小心——你的本經是學的桓家的家傳學問,萬一張次輔也跟桓家有什麽嫌隙,看你的文章說不定就不入眼呢。”自從桓侍郎跟他們家退了婚,又憑著個孫女兒當了四輔,他對朝廷高官的崇敬就褪了不少。既然閣老都能有獻孫求官的,肯定也跟平常人一樣有喜有惡,那桓老兒這樣的人品,次輔說不定心裏也討厭他呢?他們時官兒好好的人,已叫桓家坑了一迴,要是會試再為他家的恩怨被刷下來,那也忒冤了。宋時不無得意地答道:“兩位兄長放心,我現在研究春秋也算雜采眾家之長,不光是學桓先生教的那些。不是小弟自誇,當今世上論起春秋學來,實難找到比我見識更廣博的人……”嗬嗬,他可是看過元、明、清三代《春秋》名家專著的人,就是再來個穿越者也幹不過他!他得瑟的眉毛都挑起來了,二哥忍不住一巴掌糊到他腦袋上,笑罵:“哪有人這麽誇自己的!這是沒人聽見,你那師兄要是聽見了,豈不得說咱們宋家的人臉皮厚?要誇也得等我跟大哥誇你才像樣!”大哥輕咳一聲,給倆弟弟一人扔了本書,叫他們靜心複習去。宋時手裏拿著本《春秋指略》,腦子卻還沒落迴學業上,總想告訴大哥二哥一聲:要是小桓老師在眼前,估計都用不到他哥哥們誇他,更不用自誇,桓師兄就能把誇人的活兒都包辦了。他翻來倒去地想了一陣子,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思路有點危險,連忙清了清腦子,問大哥道:“咱爹到去年年底正好三年考滿,不知吏部有什麽消息沒有?”宋曉笑道:“昨日光顧著你迴來高興,倒忘了告訴你這個。我去跟吏部相熟的陳員外打聽過,說是爹這迴定要升遷了,有可能轉調到哪個府裏做經曆,也有可能調迴京裏,現在還沒定下,還得等吏部推升的結果出來。”宋時激動地替吏部參謀起來:“調迴京裏好!京裏離著咱們老家近,以後逢年過節還能迴家看一眼——便是不迴家,娘和嫂子、侄兒們也能過來看看他老人家。若不迴京最好就到蘇杭一帶,風光又好又養人,又淨出時興衣飾。娘不是有些肺氣弱?咱們一家子跟著搬過去,在南方溫溫和和的地方養著,也不容易咳嗽……”宋大哥笑著說:“爹一個身子,也不能占兩地的官職啊。家裏都覺著爹年紀大了,能調迴京自是最好,文選司那邊也都給足銀子打點了,剩下的就聽天由命吧。要全家去江南,就要指望你考中個進士,外放到吳中、武林、華亭那等大縣做父母,咱們一家子享享你的福。”宋時看了看手裏的書,壯誌淩雲地說:“今科我必定考個二甲,二甲分的都是大縣,比三甲的出路好!”他前麵有了奔頭,讀書的精神倒長了,埋頭研究了一下午《春秋指略》,梳理出了這位張次輔的理念——他倒是和時人治經的觀念不同,並不把《春秋》看作一部“褒貶之書”,而將其看作克己複禮之書。他並不執著於“一字褒貶”,而是以為其臧否之意應當依據句中史實,並非有個用爵位、官職或名、字稱唿就一定代表了史官對其人褒貶的不易之規條。分析到書中一些脫漏字、讀起來不易理解之處時,也不以為是孔子故意記史家筆誤以顯矜慎,而是直指孔子治經時不會給後人留下“斷爛經書”,這些應當是後世流傳間遺漏了。當年王安石貶《春秋》,將《春秋經》剔出科考之列,還諷刺其為“斷爛朝報”,這位老大人就直接拿來嘲諷那些覺得《春秋》中錯誤是孔子故意留著不改的說法,夠剛的啊。宋時直接笑出聲來,還招來二哥一問:“好好兒地看著書,笑什麽呢?又想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