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反過來教育他:“桓師兄隻信儒家,不信佛道,爹你也別聽那些山僧說什麽因果報應。如今名士才子都信禪宗,你一個縣令不與人論禪、作禪詩,反倒講業障果報的故事,人家要笑話你村氣的。”他猶豫再三,才跟老父提了一句:“恩師故去多年,我也不好硬闖到他家,指著牌位認義父,若是認小師兄作兄長如何?”從此以後他們就是親兄弟,桓家姑娘退親嫁人的事都會被抹平了——未婚夫成了義兄,這婚事就不合倫常了麽。他爹之前感桓老師教養之恩,恨不得把兒子過繼給他,這會兒又想起問題來:“要是早結了也無所謂,可如今桓公子是取中你的房師,你們在官場上有了師徒名份,再結金蘭也不大合適吧?”要是連科場中的師徒輩份也論,那就太混亂了。按他父親這個想法,難不成小師兄當上了他的房師,他就要改認這麽多年的師兄做義父了?再說曆年主持科考的都是各殿大學士,萬一桓老大人主持今科會試,取中他做門生,那他不又比小師兄高上一輩兒了嗎?……還是再拖拖,等明年會試成績出來再說吧。他收拾了家裏的油印機,找人訂做印刷用的絲網、臘紙,熬了一大瓶油墨,裝好平常複習用的書和文具、紙張,采買能在北方過冬的衣裳……然而他還沒準備好出門,桓淩那裏卻先遞來了帖子,告訴他周王的婚事已定,他做為王妃的兄長,要迴京受封觀禮。他這些年從沒主動提過周王和他妹妹的婚事,即便宋時提起,他也不願多談,是以宋時隻知道周王一直沒成親,並不知其背後隱藏了多少朝堂風波。見著這份帖子,他也沒什麽特別的想法,隻覺得放鬆——太好了,周王跟桓姑娘成了親,以後就不會有人想起他這個前未婚夫,他可以安安靜靜地進京複習了。桓淩是被天使迎歸的,走得倉促,隻能留一封信給他,卻不能帶他同乘官船迴去。宋時恰好也不想跟周王夫婦扯上關係,看到這裏反而鬆了口氣。他們官船走得快,又比他提早走了兩天,如今可能已經開出數十裏了吧?他還可以再拖一拖,反正二月初九才考試,他趕在正月裏進京就行。他細細地收拾好應試之物,又跟林泉社諸生聚會,交待了些辦講學大會的相關問題,進了十月中旬才與沈世經等本地舉子一同包船上京。從福建到京師相隔迢迢三千餘裏,臘月諸節乃至新春正旦,他們都是在客館中度過的。而桓淩跟著禮部傳詔的天使日夜疾馳,卻是一進臘月便趕迴了京師,見到如今身居閣老高位,卻被官私雜務磋磨得頗見老態的祖父桓侍郎。桓侍郎在他麵前擺著一家之主矜持冷淡的神色,淡淡道:“你在福建倒是折騰出了幾分樣子。不過外官終究是外官,既不能積攢人望,也比不得做京官的資曆硬實,你做得再好也沒多大用處。往後的事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都察院兩位總憲、副憲還肯要你,不日便要會推。”他看著桓淩眉梢眼角抑製不住地流露出喜色,以為這孫子叫經曆官場折磨,終於知道家長庇護之下的日子好了,滿意地笑道:“你是周王妃的兄長,總不能還流落在外做那些俗流雜職,以後就老老實實留在朝中吧。”桓淩拱手道謝,而後像個真正體貼懂事的好孫兒一般,向祖父報告了自家在外任職的成績:“孫兒倒有件好消息要叫祖父得知。孫兒在外不隻任了些庶務,還被福建學政方大人援引為鄉試同考官,取中了十七位才學俱佳的舉子。”桓老太爺不知為何心頭發緊,總覺著接下來將聽見的不會是什麽好消息。而他那出息的好孫子卻滿麵含笑,說出了對他而言猶似驚雷的消息:“想來今科福建宋時榜的中試舉子名單過不多久就該送到禮部了吧。”宋時榜!宋時竟考取了福建鄉試的榜首!他就算中舉也不要緊,就中個七八十名,安安穩穩待在榜尾,人家便看見他的名字也不會在意,他怎麽竟考了解元,以致這一榜都要以他的名字命名!眼看著他孫女終於能嫁入皇家,這個退了婚的未婚夫就不能消停些麽!他盯著孫兒的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憤恨地質問桓淩:“你怎能取中他!是你讓他考中的不是?你隻記得師弟,心中還有沒有桓家、有沒有你妹妹!你豈不知他的身份不宜在這時候張揚起來!”桓淩垂眸淡淡地答道:“祖父此言恕孫兒不敢認。秋試是朝廷掄才大典,簾外諸官彌封、謄卷絕無疏漏,孫兒與兩位房考官、兩位京裏來的主考皆是依文才選人,更無為私情作敝之事。他的文章也是被取作了範文,列在登科錄中的,祖父不信迴頭自己審讀便是。若有差池,孫兒甘願擔責。”你!你擔責還不就是桓家擔責,還不是要連累我這個閣老!桓侍郎氣得麵皮抽動,重重一揮袖子,從桌上拿起個茶碗便朝他麵前扔去。桓淩錯後一步躲開飛濺的瓷片,微微擰眉,反過來質問祖父:“祖父自幼教導我,做人要行得端、坐得正,直道而行,不累於權勢。而如今我桓家要出閣老,要聯姻皇室,卻要與咱們家全無幹係的宋家犧牲,一家上下都為了咱們不得科甲得第、官場揚名麽?”他從未學過這樣的道理。或者官場上這樣的道理隨處可見,他卻不甘心讓時官兒做這樣的犧牲者。是他們自家求名利,來日無論求得什麽,也該自己擔著才是。桓侍郎閉了閉眼,半晌才平緩情緒,厲聲吩咐道:“都察院會推結束前,你哪裏都不許去,也不許跟人提起你在福建做過考官的事!”隻是福建省解元……他長孫女與宋時的婚事畢竟還沒鬧到盡人皆知,他這個三輔也還鎮得住官場。各省登科錄送進京後,都要由禮部封存,他在部裏壓壓議論聲,等過了新年周王與王妃大婚,這樁盛事就足以壓過一切了。哪怕那宋時明年就進京考試……就算他運氣好考進了三百名內,一個小小進士與天潢貴胄,任誰都知道該如何取舍。第70章 周王的婚禮最終訂在了正月初十。婚禮正式舉行之前,王妃也能迴娘家住上幾天, 陪伴家人, 等待禮官上門冊封。桓家人丁並不興旺, 除已定了周王妃的元娘之外,隻有一位才滿十歲的庶女, 已借著堂娘的身份與永安侯趙家訂了婚。好在桓家姻親不少,婚禮之前家中伯母、姑母、姨母、表姐妹都趕來拜賀、陪伴,也少解了她這些年的孤寂和苦悶。自新泰二十年入宮, 婚事一推再推, 她在宮裏也聽了不少流言蜚語, 甚至幾次從噩夢中驚醒,都夢到這樁婚事不成, 她又被退迴桓家, 嫁給那不成器的宋時。雖說她現在也聽說宋時有了些出息, 弄出了種新的印書法, 辦過福建講學會,可那又有什麽用?不過是些不關前程的雜事, 說起來是能在文人中搏個好名聲, 卻不如省下這些工夫, 踏踏實實讀書, 早日中個進士。若他有出息, 祖父怎會頂著毀婚的罵名將她送入宮裏?桓元娘揉了揉額角,歎息一聲。身邊伺候的宮人,特地來看望她的親長、表姐妹、閨中舊友便都滿麵關切地上來問她是哪裏不舒服, 可要請個大夫來診治。她是未來王妃,婚禮之前可不能出任何差池。桓元娘搖了搖頭,笑道:“隻是屋內有些炭火氣,熏得人心中燥氣。宮裏的炭都是不見煙氣的銀絲碳,牆壁間又夾著火牆取暖,冬日裏靠著引枕讀書賞雪,實是難得的清幽之樂。”原先在宮裏時隻覺著家裏好,早晚盼著能迴家住幾天,享享天倫之樂。可如今真迴到家裏,看著這些人滿臉汲求名利的諂媚,聽著她們攀比丈夫、兒女,教自己婚後如何轄製丈夫、小妾,卻隻覺滿心陌生。這樣的天倫之樂,還不如在宮裏清清淨淨地看書呢。聽說周王也喜歡看書,又溫柔孝順,定能和她脾氣相投。等他們成親之後……等將來周王即位,坤寧宮裏還有一座屬於她的藏書樓,帝後二人“賭書消得潑茶香”,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她隨口說了句看書,便有位不知從哪裏論得上親的表姨母巴結上來,殷勤地說:“桓小禦史從福建迴來,定然為大姑娘帶了許多新書來吧?我娘家有親戚在南方,聽說閩浙一帶都時興宋氏版的《第二屆福建講學大會語錄》。那書是主辦講學會名家手刻書版,文字極有風骨,卻不是外頭那些匠人刻出的可比,姑娘可看過這書?”宋氏。福建講學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