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忍無可忍,直說出了重點:“咱們兩個在桓家同住時,你也是個文弱書生,怎麽才幾年不見就這麽有力了?”那時候他噴多點兒藥水,這小師兄就熏得蔫頭搭腦、可憐巴巴的,現在居然兩隻手就把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抱起來了?他不怕抻了腰嗎?膝蓋不響嗎?桓淩倒沒想到宋時介意的不是自己抱他,而是自己力氣比他大,不由得笑了笑:“我比你大幾歲,自幼又學過騎射技藝,還隨朋友到射弓踏.弩社練過弓弩,有些力氣也沒什麽奇怪的。”射弓踏.弩社……這是打南宋傳下來的社團,是民間武林高手才能進的。可不光是現代弓箭俱樂部那樣練弓箭的就行,那樣的隻能進錦標社,勢必要能開強弓、能射需要雙腳踏住弩身、雙手拉弦才能拉開的“踏.弩”的高手才有資格入社。他了解桓淩的為人。若他僅是能在社裏出入旁觀的水平,就根本不會提一句“射弓踏.弩社”,現在在他麵前大大方方地說“練過”,就必定是已經練得頗有火候,和正式社員差不了多少。估計也就是因為出身清貴文人世家,不能自降身份,入這民間武人社團而已。他在桓家也學過騎射——小時候他在家都是騎驢的,現在騎馬騎得這麽好,多虧了先生讓家裏的門客教他。但他也就能開開小弓,騎著馬打幾隻狐狸、兔子、牝鹿,連專注射藝的錦標社都沒能進去。至於最低水平要求能開三石踏.弩的射弓踏.弩社……他還真是隻在人家社團活動時湊到近前看過幾迴,就更別提入社了。桓小師兄一個天天念書的學霸竟能出入射弓踏.弩社,他研究本朝社會社團這麽多年,結果還隻能進踢足球的齊雲社。當然,若論風流,無過圓社。他這社團也不遜於小師兄的,憑這身份搞對象可是一搞一個準。雖然他也沒個對象可搞……宋時捋捋下巴,意難平地歎道:“你射藝這麽好竟也不帶我練練,也沒帶我見識見識踏.弩,自己偷偷地就練了這一身肌……力氣,這還有兄弟情麽?”桓淩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含笑答道:“你那時文文靜靜地像個大家閨秀似的,成日家隻愛在房裏讀書,不愛跟我家那些孩子們玩鬧,愚兄隻以為你對這些沒什麽興致。而且你那時才幾歲,也去不得這麽危險的地方。世人說刀槍無眼,其實箭矢最易傷人。略略擦著皮肉就豁開一個口子,鐵頭上又帶鏽毒,極難長好,我哪敢把你帶到社裏?”宋時眼都瞪大了幾圈,當場拍床而起:“我那時候也是跟師兄們踢球打彈什麽都做過,怎麽就大、就……就對這些沒興趣了?”當初他為了寫小論文掙錢,不光積極參與兒童遊戲,還親手抓了好幾隻蟋蟀,都快把蒲鬆齡那篇《促織》迴憶起來了。小師兄居然還說他不跟師兄弟們打成一片?他就差跟這幫熊孩子光著屁股下河了好麽!他追憶起當年打入熊孩子內部的艱辛,至今仍覺心酸。桓師兄卻也不體諒他的心路曆程,十分直白地指出問題:“你自己大約不記得了,你剛到我家時是不大和我們兄弟一起玩的,成日隻愛看書,我家裏長輩凡見過你的都常常讚許你。但你隻與長輩們在一起時應對自如,灑脫風趣,對著我們兄弟就有些勉強。桓文這些年心中嫉妒你,我也知道緣由……”原來是因為他太優秀了,成了別人家的孩子,所以才沒能真正打入桓家兄弟的圈子?好像也是,要不桓文怎麽恨他恨到特地上福建來打他的臉呢?後來桓升見了他也挺尷尬的,唯有小師兄一個人對他的態度不變。至少他的親師兄還是親的,這總算也是個成功。他下意識看了桓淩一眼,卻見桓小師兄也正看著他,五官被燭光打得有些朦朧,目光卻極深邃明亮:“你後來雖也常跟著我家兄弟們玩耍,但那些別人愛若珍寶的玩物你都看不中,別人沉迷的遊戲你也不著迷。每次跟我們兄弟玩耍都和讀書做題一樣,隻是必須要做這件事,便用工夫把它做好,而非從中得著樂趣。“你看待我們兄弟總像對小孩子一樣,雖然態度也柔和體貼,做什麽都關照著別人,但始終隔著一層,總如長輩關照子侄一般,不能平等相交。我家這幾個兄弟才具、相貌既不如你,器量、人品也自不如,又不能為友,漸漸便生怨懟。”他看人還真準……成人裝孩子,跟真正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樣。可他真能像中二少年一樣,成天想著怎麽逃學、怎麽拖作業、怎麽溜出去玩嗎?就是他真上中學的時候,也沒幹過這種事啊。宋時垂眼看著床褥上的花紋,深深歎氣,問了句:“那師兄怎麽沒怨懟我,還對我這麽好?果然因為你樣樣都比小弟強,無需嫉妒?”桓淩沉默了一會兒,緩緩答道:“不,我隻是年長幾歲,多懂些道理。你年紀最小、讀書又好,又得長輩喜歡,最有驕人的本錢,卻肯勉強自己的天性順別人的意思,實在懂事……”叫人不禁憐愛,想讓他能順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再為別人屈折己意。他咽下後麵的話,隨手將被卷扔到對麵床上,起身走到桌邊說:“我去吹熄蠟燭,你先蓋好被子。”宋時今天忙了一天,又受了他打擊,也懨懨地不想什麽搞臥談會,拽過一床被就躺了下去。隨即燭光盡滅,對麵傳來悉悉瑣瑣的聲音,房間裏很快又複歸平靜。直到天色已明,珊珊晨光從竹簾縫間照進來,照出桓淩靜靜站在床頭的身影。他已打扮整齊,一手掀起紗幃掛在金鉤上,低頭看著宋時寧謐的睡顏,替他撥開臉前幾莖睡得散出來的亂發。用指尖將發絲梳了幾下,抿入發髻中,手指又順著光滑的發絲滑到鬢邊,虛攏住他的臉。怎麽睡得這麽實,一點都不知道防備人呢?他的五指漸漸收緊,握著宋時的下巴晃了晃,低聲叫他:“時官兒,該起來了。”第50章 宋時本想再背會兒炕,鍛煉鍛煉腰肌, 可朦朧間聽著有人叫他的小名, 下巴仿佛還叫人捏住抖了抖, 這個叫法兒真是任誰也睡不下去了。他猛地睜開眼,對著床前的人直勾勾盯了一會兒眼神才聚起焦來, 認出那人是誰。“小師兄?”他頓時又放鬆下來,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眼皮都不動一下, 睡意朦朧地問道:“什麽時辰了, 怎麽這麽早就叫我?”桓淩下意識鬆開手, 按著床沿俯身看他,溫聲道:“外頭天光大亮, 已過了卯初, 隻是竹簾擋著透不到屋裏罷了。往日你到這個時辰早該起來讀書了, 今日怎麽特別困倦?莫不是昨天日間忙累了一天, 夜裏又熬得太晚,累著了?”不, 他倒不是累, 隻是昨晚心理鬥爭了一晚上沒睡好, 早晨沒什麽精神罷了。他這迴是被小師兄的武力值刺激著了, 躺床上就想著要不要帶這些書生去爬交椅山, 展現一下他邊爬邊講的超強體力和肺活量。可是想起當年五一加班加到吐魂的痛苦,再想想如今好容易穿成官二代,可以在家擎吃坐喝不用上班, 又覺得何必非要給自己加工作呢。兩下糾結,就糾結得早上起不來床了。他雙眼無神地看著紗帳頂,長歎一聲:“起吧起吧,今天就不爬山了。”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官二代就是不工作!他扶著床爬起來,又坐在那裏發呆,完全沒有昨晚鯉魚隨便一個打挺就能下床的活力。桓淩見狀便給他拿來濕手巾抹臉,又取了自己的新襪子叫他換上——別的衣服不能換穿,都得叫人上對麵衙門拿去。宋時像老佛爺似的叫他伺候了一陣子才醒過神來,拿熱毛巾捂著臉,悶聲說:“我爹和王、張兩位老先生辛苦一天,恐怕體力難支,就不用叫他們早起床了。待會兒師兄你把分類好的題目送給方大人,跟他們幾位老先生挑選題目;我出城去照看書生們,主持一場自學論辯會。”老先生們昨天白天又看龍舟又講學,吃完飯還看了一會兒題目,都是看到困倦了才走,今天總不能早早叫人出城講學。況且這些老師都是德高望重的一地名家,來此是搞義務講座,不是拿工資幹活的,不合壓榨得太苦。老師要休息,又不能讓學生沒事幹,所以今天上午就帶他們上幾節習課。本來要是留點兒作業,或是安排學生們自己答答自己出的題也行。不過他當初就是用這個講壇吸引得各地名士才子肯來開會,要是不給他們個上台過癮,借著這場講座揚名的機會,隻叫人聽這幾節講座後就關在屋裏做題,那豈不成了虛假宣傳?講學大會新鮮,書院又不新鮮。要是這麽簡單粗暴地搞成個考前輔導班模式,也就不值得人自帶幹糧,幾十上百裏地跑這一趟,下屆再開大會妥妥兒也要有人員流失。不一時家人從衙門送來新衣裳,宋時扔下放涼的手巾,換上新衣,抖擻精神就要出門。到後院牽馬時,卻見桓淩已等在院門處,手裏拿了條馬鞭,指著門外兩匹馬說:“我把題目送給學政大人了,他們老先生們在館裏歇著,我陪你去城外。那些名士中畢竟有舉人,也有積年的老秀才、一省、一府出名的才士,多的是恃才傲物、風流放誕的人物,辯難起來易起爭執。我怕你隻是個秀才,壓不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