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禦史也與有榮焉,並跟兩位都禦史說:“那曲中的桓通判也是咱們都察院出去的,若不是有咱們院中鐵頸官鼎力相助,隻怕宋令父子也難對付那些豪強。”戶部盧侍郎笑道:“前日黃禦史不是還遞上折子誇了武平縣為政有方,原本秋初受的大水,淹了方圓百裏土地,連秋糧都壞了,要請朝廷賑濟的,結果這下子不僅不用賑濟,還能多交來些往年拖欠的稅糧。”前些日子為了周王成婚的事,戶部撐不住給內庫撥了上萬銀子,正愁著今年各地要賑濟的、要軍費的、要繳匪的銀子不知從哪兒出。武平縣省下這一筆,雖不算多,比起那隻會張手要銀子的卻是強得多了,值得稱讚。眾人知道桓宋兩家原有婚約的,都礙著桓侍郎的麵子不當麵說宋家,也不提皇家那場婚事。可單隻聽著宋家人在福建立下大功,被編進曲子裏,滿京傳唱,也足夠叫他心中不適了。外頭傳唱得這麽廣,他那侍郎府上下又不是沒有出去聽曲兒的,竟沒一個人告訴他!最叫他傷心的還是他的親孫子寫信迴來給別人寄曲詞,卻連提都不跟他這祖父提一句……是防備他對宋家父子不利麽?他堂堂四輔,難道不要麵皮,真的放下身段與一個小小縣令為難嗎?桓侍郎按了按氣得脹疼的胃脘,默默低頭喝了一口溫酒。這場宴會從頭到尾,宋縣令也沒露出半分要與他家重修舊好的意頭,賜宴結束後,便跟著福建省的官員們離開,沒迴頭看過桓侍郎一眼。連宋時也不念舊日教養之恩,隻叫家人望門投帖,送些不值錢的土儀,明晃晃地敷衍他們。之前的事雖是他也有錯,可他已經罰過桓文,桓淩更是自請外調,連前程都賠了,這還不夠嗎?難不成還要他以閣老之尊,親自向宋家賠罪?桓侍郎舍不下麵子與宋家道歉,眼下宋縣令又名聲大振,連旁人都誇,他家若什麽都不做,也不合他家傳出的兩家交好,和氣退親的說法。他暗地裏盤算一陣,將長孫桓升叫來,命他帶著次子遺下的幾本書去見宋時,提醒他記得恩師當年授業之情。桓升自然也知道兩家退婚的事,實在不願去見宋家人,但有祖父吩咐又不得不去,到了宋家父子住的客棧,便把東西放下,硬著頭皮說:“這是叔父當年看過的書,上麵還有叔父作的眉批,祖父一直收著,便連二弟也沒給,今日特地叫我與宋三弟送來。當初的事其實都是文哥兒自作主張,家裏並不知情,事後祖父也狠狠責罰過他了,還望宋大人與師弟不要與他計較……”宋大人也不好跟晚輩擺臉色,隻說:“罷了,小兒已不計較此事,桓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宋時先道了謝,收好桓先生的書,笑著說:“桓四哥隻是年少衝動,家父與我怎會當真。有勞桓大哥特地跑這一趟,迴去後還請代我父子向閣老致意,宋時不會忘記先生教養之恩的。”桓升站在堂上都尷尬得抬不起頭,也沒認真聽他說的什麽,胡亂答道:“那就好。既然兩家誤會已解開,我就先告辭了,將來宋三弟再迴京考舉試,桓家自然會照顧你。”宋時垂下眼笑了笑:“桓大哥有心了,不過舉試之事還是到時候再說吧。我的學籍如今掛在武平,京裏離福建又遠,來迴兩趟又要耽擱半年,說不定這迴就仍在福建考試了。”桓升震驚地猛抬頭看向他:“你不迴京考試?你一個北人怎麽能在福建應試?”宋時淡定地說:“南方北方不都是一樣念書?我不能讓家父孤身在任上,勢必要陪他迴去,算算路程,還是在南邊考試方便些。”那怎麽能一樣!一般外省來的官家子弟都要在京裏冒籍考試,圖它考的人少、錄的人多,宋時這真正的北人竟要去福建考?桓升簡直想問他一句是不是瘋了,但想想宋時不在京裏,他們家也少些尷尬,於是硬把話咽迴去,強作鎮定道辭離開。等他走了,宋縣令才繃不住地拽住兒子問:“你怎麽竟要在福建考?我都替你打算好了,反正有桓淩賢侄在汀州,這迴你就不用跟我迴武平,留在京裏好生複習一年半,或者就在國子監坐監念書……”宋時冷靜地拆開他父親,反過來勸他:“父親隻是怕我在南方考不好,可我在家裏複習,又沒個好先生指點,又如何學得好?若是在京裏坐監,那桓家大哥也在國子監,我們見麵也是兩下尷尬,桓老大人又在禮部——”他其實倒不覺著桓侍郎一個國家領導會親自出手對付他,但他畢竟跟周王妃有過婚約,如今周王又拖著不能成親,萬一他在京裏晃多了,讓人想起來造出什麽流言……人家王爺、閣老是不怕的,他一個小透明生員可背不起這鍋!福建山高皇帝遠的,傳什麽都傳不到他身上。再說福建有桓小師兄當老師,他一個全國能考到二甲前十的學霸還教不出一個舉人麽?宋時細細地給父親講了這道理,安慰他:“咱們在福建過得太平安生,讀書風氣又濃,何必一定要留在這邊?反正縣裏土豪劣紳都清理了,府尊與布政使大人也看重爹爹,大不了往後我就不再管縣裏的事,專心跟著桓師兄讀書了。”罷罷,都是這樁婚事鬧的,也不知皇上什麽時候才肯讓周王成親!宋大人帶著兒子和一腔憂心皇室子嗣的忠心離開了京師,另一群比他更憂心國本的大臣也聯名上本,請當今快讓欽天監挑好日子,安排周王娶妃。從來都是定下王妃之後即刻叫欽天監選日子、禮部呈儀注的,這麽拖著實在有傷朝廷體麵!內閣、都察院、郎署眾人聯名上本,新泰帝仍是不為所動,批下了和去年一模一樣的聖諭——內庫缺錢,不足以為周王娶妃。禮部尚書兼首輔張瑛再度上書力諫,天子卻仍不接受,反把諫本直接摔在朝堂上,痛罵眾臣:“周王是朕之長子,雖非嫡出,身份亦極尊貴,娶親之事豈能如此敷衍?不過區區三萬兩,也辦得成親王的婚事麽!國庫不出銀子,朕隻得從內庫自為周王添錢,如今內庫的銀錢亦不夠辦一場配得上他身份的婚事,難道你們就讓朕的長子受這等委屈!”三萬兩的婚禮比照前朝親王,已經是破格了,還要添多少?戶部尚書王直不得不站出來勸諫:“迴陛下,各地養兵、賑災、備荒……都須國庫支錢,豈能一而再再而三撥入內庫?且去年戶部已撥了一萬兩銀子入內庫……”新泰帝卻毫不體諒他,隻道:“朕年前接到巡按福建禦史黃炯上書,說是福建武平縣遇水患,縣令宋某卻能不求朝廷賑濟、免糧,自己縣內便籌得銀子度過洪災。武平縣能為朝廷節省下如此多的錢糧,別處怎地不能?若是朕治下的州府縣官都如此能幹,還怕國庫不充盈!”那是巡按禦史下縣去清隱田隱戶清出來的,難不成十三省禦史什麽都不幹了,專門到各州縣清隱戶隱田麽?幾位閣老與都察院兩位都禦史連連勸諫,新泰天子便順勢了一步,不再要求各州縣都學武平,隻要戶部今年把武平縣省下的稅銀和賑濟銀子送進內庫。銀子進庫之前,周王就是不能成親。桓侍郎被天子氣得頭昏腦脹,下朝後走台階都有些走不穩,幸好身邊有年輕些的侍郎扶住他。遠處仿佛有人悄聲低語,議論這場婚事,離得近的同僚倒都閉緊嘴,不敢說什麽話引動桓老大人的心事。他自己卻不禁迴頭看了一眼宮牆,想著孫女的年紀,一瞬間竟有幾分後悔當初退了宋家的婚。然而光陰不能倒轉,他的孫女已養在宮中,一輩子都須是皇家的人,宋家父子也早已扔下此事,乘船迴了武平。這趟迴去的路上,宋時終於不用再拚死拚活地寫論文了——他那篇五萬字的論文竟然過了稿,晉江官發給他後台發了張八十元的點卡。八十!夠買三份博士論文或五份碩士論文,再加一份十頁的期刊文獻了!有錢了!想買排洪渠論文就買排洪渠論文,想買河岸植被設計論文就買植被設計論文,想買防控蟲害論文就買防控蟲害論文!他關上艙門,點開屏幕,顫著手在搜索框輸了一條又一條關鍵詞,一頁頁翻看,點開預覽想象著把這些論文都買下的快樂。然而翻到最後,他還是略過之前所有想買的文章,小心翼翼地買下了一份隻有兩頁的油印技術期刊文獻。他這迴就是吃到了文藝宣傳的福利,靠一曲改編版《白毛女》發動了群眾,感動了禦史,怎麽能不好好地把這方麵的工作搞起來?雕版印刷技術印出來的東西固然精美,但實在太慢了,他們搞宣傳的就是快!要有時效性,要鋪天蓋地,搶占群眾的視線……最重要的是,下迴再搞出什麽文藝作品,刻一張蠟紙版就能印出幾百份,不用再自己拿著排筆手抄了!第42章 來京時天寒地凍,過了黃河以北就要走陸路;迴程時卻是冰散河開, 一路乘船就迴了長汀。府衙和長汀縣官員都在城外碼頭迎候府尊, 去年叫黃巡按借調去辦案的桓淩也夾在其中。宋縣令往京裏一去半年, 武平縣幾家大戶的案子早已收拾得妥妥帖帖,該打的打、該流的流, 隻差幾個真犯死罪的囚徒要等到秋後,得了聖旨批複再問斬。桓淩忙完這些,開春後不久就迴了汀州府, 幫著刑同知料理府裏的事務。朱府尊這一趟入京是春風得意, 既得了吏部上等考語, 又得了禮部左侍桓大人親自接待,迴到府裏見了眾官員, 也笑吟吟地把今年府裏考評成績俱優的消息告訴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