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城北那伎女已然有七分顏色,還被人說“遠不如她”,便是他年少時在揚州拜訪過的名士袁道安家的家伎,裏麵最出眾的美人拿來與這女子一比,也隻得說聲“遠不如她”。從這伎女看來,背後安排這事的就一定不是個平民百姓、商人匠戶之類,而必定是個既深知百姓之苦,又富雅趣高致之人。不然怎麽能寫出那樣深刻的本子,想出這樣的新妝?他想了一陣,便跳下車,往人群中擠去,想多聽幾曲。他在差役們保護下千難萬險地擠到那女子麵前,正聽見一句熟悉的:“則見我萬恨千仇——”唱完這段,竟然還有一段全新的套曲!黃巡按一行都激動不已,珍惜地聽著,恨不得她就這麽一套一套地唱下去,將整篇《白毛仙姑傳》一氣兒唱完。可惜事與願違,新添的曲子極短,隻有一支【仙呂調】的【整花冠】,一支【繡帶兒】,便到了煞尾。隻兩段詞便唱盡了喜兒在宋舍人關懷下說出自己身世,宋舍人叫她相識的緊鄰們接她迴家,許諾她要審問王家罪孽之事,半點不提如何捉王家、審王家的。那伎女徐徐唱罷,在黃大人略帶期盼的眼神中嫣然一笑:“這篇《白毛仙姑傳》雖然未完,可唱到這裏,奴也不能再唱下去了。這篇諸宮調的結局不由奴作,而由宋大人——何時王家那些人被奪了功名,宋大人能審問他們了,這曲子才能有下文。”周圍聽著唿聲如潮,恨不能立刻撞進告狀房把王家人都打死,補全了這篇《白毛仙姑傳》。守著偏院院門的衙役們在人潮中搖搖欲墜,高唿:“不可衝撞告狀房,不許拿石頭扔窗戶!凡有衝撞羈押院落,打碎門窗的,皆以劫獄罪拿問!”若用別的罪名,眾人真敢拚著挨打,進去把王家的老爺們拖出來打一頓。可偏偏定了劫獄罪,誰也不願沾上王家同黨的惡名,隻能在院門外大罵幾聲發泄怒氣。那伎女抱著琵琶往迴走,一旁幾個壯漢替她收拾凳子,護持她迴院。黃大人身邊幾個差役忙攔下她,客氣地問道:“不知娘子如何稱唿?我家主人是從外地來販絲綢的客人,實在愛聽這曲子,想請娘子到客棧唱一迴哩。”那伎女尚未說話,她身邊的壯漢便圍上來盯住了黃大人他們,滿是防備地說:“我們娘子隻在這裏住,別處哪兒也不去,不必請了!”黃大人覷著對方人多,不是問話的好時機,便客氣地說:“在下是外鄉客人,頭一迴聽這篇諸宮調,著實驚豔,想趁還在武平時多聽幾迴,不知娘子以後還在這裏唱麽?”那伎女終於點了頭:“奴還來唱幾日,但隻唱到這裏。提學大人遠在省城,我們宋大令奈何不得那些有功名的書生,隻得將他們關在這裏,日日好飯好菜地供著,那些人還要作反哩!”她歎了一聲宋大人的不容易,轉身就走。黃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動,輕輕問了一聲:“娘子住在告狀房,可也是有冤仇要訴?卻不知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那伎女才要答話,旁邊卻撲出一個打扮濟楚,容色卻極蒼老憔悴的女子,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那王欽連血脈相依的親戚都害死,連明媒正娶的新婦都能賣掉,怎麽不能害楊喜兒!”她驀地提高聲音,尖利如杜鵑泣血,撲在院門上嘶喊道:“王欽老狗,你以為遠遠的賣了我我就迴不來了,以為就沒人知道你們為了塊地害死我兒、你堂侄孫的事了,我偏偏活著迴來了!”她是個婦人,差役、保鏢們不好動她,隻能央有力的民婦將她拉走。黃大人聽著冤情慘切,忍不住要上去問一問,追到正門處,卻被人牢牢擋住:“這裏隻許要到衙門告狀、無處安身的百姓們住。大爺若有狀紙,拿來登記就可住進去,若沒有,就請迴吧,莫衝撞了衙門的地方。”他想問的兩個人都住在告狀房裏,不容接近,而王家人更是被守得森嚴,窗戶上都看不見人影。一個衙差去查看周圍,迴來湊到耳邊低聲告訴他:“那窗戶都是反著光的,又不像瓷片,不知是明瓦還是琉璃,端的奢侈。”給一眾有罪待押的人這樣好待遇,卻又讓恨他們的人在外麵唱曲兒詈罵,實在不知那宋縣令是怎麽想的。田師爺道:“要麽索性喚宋縣令來,憑大人這雙眼,難道還看不出他是真心為民做主,還是邀名之輩?”黃大人微微搖頭:見是要見宋令,隻是他還不想這麽輕易暴露身份。他有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見識宋令斷案撫民的本事,又能進告狀房多了解些王家的行事,看看是鄉民愚昧,人雲亦雲,還是那幾位本地鄉紳騙了他。他招唿田師爺上車,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說:“咱們將車停在這裏,下去聽唱曲兒時,叫人偷走了數匹綢料,這就去縣衙報官。然後咱們去見見那位傳說中治得城外大水,救了白毛仙姑的宋舍人——”作者有話要說:  寫時想起來福建不下雪,不吃餃子,所以本土化了一下上一章寫到比較晚,忘了放古文的參考資料,大家可能誤會是我寫的,其實不完全是,在這裏放一下給大家看一下原版吧都選自皇明經世文編第一段參考楊世奇論荒政況聞今南方。官倉儲穀、十處九空、甚者穀既全無。倉亦不存。第二段還是荒政論皆鄉之土豪大戶。侵盜私用。卻妄捏作死絕。還有“矯輕以從重,倚法立威,濫施重刑”一句,找不到原文了第三段也是荒政論欲修惠實政。惟在守令而已大抵親民之官得人則百廢舉不得其人則百弊興此固守令之責。第32章 黃巡按如今打算裝作販綢緞的外地商人,若要上堂告狀還得給宋縣令下跪, 自然不能親告。田師爺也是個有才學的生員, 又在禦史身邊當了幾年得力幕友, 受人欽敬,也不肯向縣官折腰。最後商量著由一個布政使司快手老於裝作管事, 拿著田師爺現寫的狀書到衙門報案。幾個有經驗的差役將車內翻了一遍,弄作個失盜模樣,趕到衙門外作證物。黃大人與田師爺走到縣衙大門旁貼的“勸民息訟”、“禁止告狀雙方在衙前打架”“禁淩虐仆婢”“禁婦女燒香”之類公示前, 假作看告示, 偷瞄著老於遞狀子。尋常縣衙都是逢三、六、九放告, 武平縣最近要審王家的案子,又添了五、十兩天, 恰就讓他們撞上了放告的日子。老於一手捧著狀紙、一手抄著碎銀, 賠著笑請看門的衙役遞進去。看門的衙役偷偷袖了銀子, 接過狀紙掃了一眼便遞迴去, 搖著頭說:“你這狀子不成!大人斷乎不會接的!”看在銀子的份上,那差役用心指點他:“這狀紙是叫街上那些代寫書信的窮書生寫的吧?現在衙門不接這些胡亂寫的狀子了, 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往縣治東角門外, 有一排告狀人登記的棚子, 去那裏請陰陽生寫。”他說這話時聲音還挺亮, 連稍遠處裝作看布告的黃巡按和田師爺都聽見了。兩人默契迴首, 交換了一個眼神:怎麽,武平衙門連這點兒代寫書信的銀子都不放過,寫好的狀紙不接, 非得叫縣衙的人代寫?老於顏色不異,收迴狀紙,點頭謝道:“多謝老哥指點,卻不知那邊代寫狀紙的要多少錢?我好迴去準備。”差役笑道:“要什麽銀子。一看你就是外縣來的,是叫那些沿街賣文的酸書生坑了吧?我們大人就是怕你們在外頭花冤枉銀子,寫不合製的狀書,故此在衙外弄了登記棚,專叫陰陽生代寫狀紙。你這就去東麵,今日應當來得及登記。“虧得府裏朱太尊和桓三尊也都是青天,我們宋大人的卷宗遞上去就緊著審結發還,如今已將那些沒功名的罪人判得差不多,沒那麽多苦人兒在這裏待著訴冤了。若你還早來幾天,你看見這條長街了麽……”他伸臂橫劃了一下:“這兩邊滿滿都是登記棚子,隊伍都能排到街對麵府賓館去!如今是因府賓館修繕大門,怕砸著人,才將登記棚改挪到東角門的。你老哥聽過白毛仙姑傳麽?那麽多人,告的都是那個害了白毛仙姑的王家!”王家竟真有如此多的罪行,連府裏都判了?若隻是有人編諸宮調唱這一個案子,還能說他們家門下隻是出了不肖子弟。可像那衙役說的那麽多人告王家,知府、通判又準了武平縣遞上的詞狀,那王家的罪行想來多管是真的。這麽個在朝有援護,己身有功名的大家族,不是宋縣令這等剛直人物,誰敢動他們?卻不知這家人數代以來害了多少鄉民百姓,貪占了多少朝廷利益。那麽,那些越級到省裏向他告狀的鄉紳,那些激烈慘切的文章,又是怎麽迴事?黃巡按聽著那衙差的話,迴憶起那些控訴宋縣令父子文章上的名字,心裏湧起無數猜度。他嘴角緊緊抿著,向田師爺打了個眼色,示意他隨自己去登記棚看看。老於眼角餘光始終盯著巡按他們,見二人要走,便朝門前衙役道了聲謝,也說要去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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