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郎歎道:“舍人自家寫的這些雖都是質樸的白話,要改卻難再改出這樣的氣勢,小人隻好盡力,卻萬不敢擔保……”他搖了搖頭,重新念完那份梗概,對著稿紙沉吟了一陣才開口:“依小人愚見,舍人這故事不必改成南戲。舍人所求不是盡快流傳開麽?若此則可改作諸宮調,隻消一人抱琴而唱,比排戲快得多。”諸宮調是將不同宮調的曲子混成套曲,各段曲詞間插說白,有說有唱地講一個故事。唱曲時配上笛簫弦索伴奏,倒有些像蘇州評彈、天津時調之類,一人就能從頭到底唱一個完整的故事,卻比需要配合排練的南戲搬演起來容易得多。他看了祝姑姑和李少笙一眼,道:“拙荊與李……賢弟都會唱諸宮調,這便趕著填出一支,請舍人賞聽。”他便揀了一支【仙呂調·剔銀燈】,填了喜兒聽見自己被唿作白毛仙姑後的憤恨悲涼。沈姑姑跟李少笙一人抱琵琶,一人按竹板,自作念白,合唱了一曲,聽得宋時氣血沸騰:就是它了!等寫出來就加緊抄幾十份劇本,組織一圈秋季文藝下鄉、下基層慰問演出活動!第30章 “向宋令之審王氏諸子,實乃矯輕以從重, 倚法立威, 濫施重刑, 令人畏刑而屢作屈招……自其上任以來,天災屢降, 洪禍滔滔,乃上蒼昭其殘虐、憫餘百姓悲苦之明證!”“……任其子侵資私用,而官倉十庫九空, 乃至糧儲全無, 大災後竟無力施濟災民, 僅知哀告上司以求賑濟。”“……不思勤勉公務、修繕水利,以致坐見水來而不可擋。思及先任汪公在日, 百業俱興, 四境怡怡然皆堯湯之民;至宋公上任不過數月, 縣內百弊俱起, 民疲於輸稅而士受刑辱,此固縣令之責爾!”幾位才子名士與巡按禦史黃大人念著武平新寄來的、本縣文人控訴宋令暴虐的文章, 一個個諮嗟慨歎, 請黃大人早日往至武平縣懲處酷吏。酷吏之害民亂政, 遠過於貪官矣!黃巡按也想早到武平整治貪官, 可朝廷出了大事——皇上不讓周王成親, 又向戶部勒索銀子以供宮內享樂,他身為禦史豈能不彈劾?本地民政都得往後放一放,這才是事關著國本大計, 他們禦史必須上彈章阻止的本職要務!再說,這暴雨是沿海台風登陸引起的,海邊受災更重,各縣都有上書求賑濟、求免秋糧的,武平縣這位縣令的暴政遠抵不過台風災害。黃大人從省裏動身後,也要由近及遠地走遍各處府縣,聽取當地官員麵陳、巡視受災情況,酌情請聖上給予減免秋稅的恩旨。如此一路而來,走得倒比傳詔的天使還慢些。直到王家人已擠得縣獄都要容不下,武平縣裏寫來告狀和怒罵縣令的文章也能裝滿一匣了,黃巡按的車駕才終於慢悠悠地晃到了汀州。這迴他從府城經過而未召知府拜見,直接乘著馬車去往武平縣北,原屬於王家的莊子。他因是為調查武平縣肆意加罪、欺辱士紳之事來的,並不想驚動當地官府,便在接近武平時換了普通馬車和便服,與來告狀的鄉紳分道而行。他身邊隻帶了一個師爺和數名差役,那師爺便打扮成帳房,差役們扮作家人,車上堆些來之前各府州縣官員送的禮物,正好裝作個行商模樣,微服查訪。鄉紳們還想跟他同行,路上也好再吹吹風。可黃巡按怕他們被本地人認出來,反壞了他的查訪大計,便一力拒絕,硬逼著他們分道,自己乘那一輛車往城北而行。眾人看他獨自遠走,沒幾個護衛隨身,總有些忐忑。同樣被留下的差役卻笑著安撫他們:“我們黃大人可不是一般文官,是會騎得馬、提得劍、張得弓的,不然怎能派來福建這海賊出沒的大省?便是你們武平真有敢劫掠的強人,隨在大人身邊的幾位哥哥也都有一身好武藝,必能保得大人平安入城。”隨行的陳家二老爺歎道:“卻不知為何,我這幾日心血來潮,總覺得有什麽事,越是快到武平就越不安。”眾人便都說他是想多了。那武平縣欺辱大戶,狠惡無比,已得罪光了滿縣士紳;又與周王妃娘家退婚,沒了靠山,說不定還因故成仇,哪裏還興得起風浪來?他們這麽自我安慰著,緩緩而行。因巡按的車駕顯眼,不好就這麽進城,車隊就繞往城西,悄悄在林家的莊上停歇。這趟領頭的林家三老太爺安排人準備上等房間招待差役,自己卻顧不得喝水就把莊頭喚來,問他縣裏有什麽消息沒有。這些莊戶又知道什麽?莊頭忙道:“如今還是在審著王家,不聞有什麽新消息。小的已叫侄子進城報信了,想來老爺們不久便要來拜見。”眾人聽了他的話,心才放到肚子裏。他們這一趟在外奔波了月餘,日日擔驚受怕,辛苦也是真辛苦,放下心後就趕緊叫人送熱水沐浴,裏裏外外換上新衣,然後聚在林三太爺房裏喝茶說話。才安穩了這麽一小會兒,門外便響起了震天的腳步聲,林三太爺的兒子一頭紮進來,毫無禮儀風度地問道:“父親,禦史大人在何處?快叫人攔下禦史大人,萬不可叫大人直接去告狀房看王欽父子——”陳二老爺心口猛地一跳,站起身問道:“王家出什麽事了,難道提學大人的諭書已遞到,剝了他家父子的功名了?”不是剝功名,卻比剝功名還貼近死路:“有路岐人在告狀房外唱一出白毛仙姑傳,連唱幾天了!唱的恰就是王家不知哪房一個被逼著跳了河的丫頭假扮仙姑報仇的故事!那曲兒實在勾人怒火,小民們一天天地在告狀房外群聲激憤,恨不得扒了院牆,打殺了王家人哩!”偏那告狀房裏住的多半兒是告王家的,也有告他們這些人家的,全都不是老實安順的百姓。他們派了家人去趕那路岐人,卻被暴徒當場毆打,看守的衙役也不管事,任他們的人挨了一頓打才出手……把他們趕迴來了!這些年喂的銀子都白喂了,那些衙役竟不趕著巴結喂飽了他們多少年的世家鄉宦的家人,一個個倒都裝起為民做主了!幾位老爺、老太爺聽說,也要氣破胸脯。但他們原就在家中養尊處優,這些日子跟在巡按身邊也跟著受了些府、州、縣官員的優待,自詡有胸懷氣度,不能像子弟們那樣不沉穩。林三太爺又喝了兩口微涼的茶水定神,抬眼看向兒子,壓抑著語聲中的迫切道:“按院大人在城北,正往王家原先的莊上去,你們小心攔截,盯緊了路,別叫大人看出蹊蹺。”把黃大人好生接來,繞過告狀房的所在,直接進咱們王、陳、徐、林幾家的地方,萬萬不能讓這些暴民衝撞了大人!眾人在院裏商量著從城裏繞路堵他,卻不料黃禦史帶來的差役都是布按二使那裏借調的精英,林家來人風風火火地闖進莊子時,便已驚動了這班差役。莊子上又沒什麽嚴密布置,做班頭的領著好手悄悄潛到屋後偷聽,正撞上林三太爺要他們攔截大人。眾人交換了個眼神,立刻做了安排——不可讓這群不知來曆的人去堵截大人!他們這些差役是做儀仗來的,不足以對抗這麽個大家族,須借外兵。那武平縣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們巡按蒞臨之事,以免壞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裏外就有千戶所城,他們手裏有大人的帖子,待會兒分派幾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戶所請他們派兵護持。幾人轉眼計議定,一個人轉身就走,迴他們歇腳的院子,招唿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時撞開窗扇,摸出腰間樸刀,架上了那些曾經被他們尊重服侍過的老爺們的脖子。=====================差役們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賊”時,黃禦史卻在一片原屬王家、如今被清出來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邊,聽了一段特別的諸宮調。倒不是什麽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擊節自唱,有個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圍一群鄉民團團圍著他們,拖著鋤頭、耙子,手上還帶著半濕的泥土,卻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處聽曲,時而高聲叫好,時而痛哭,時而詈罵,聽得如癡如狂。黃禦史是風流名士,見那唱的雖是村人,選的宮調、伴的笛聲卻都不俗,又有許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喚趕車的人往那邊趕幾步,好聽他唱的是什麽。走得越近,聲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幾個詞,也越能感覺出鄉民們的狂熱。他嫌底下車軸響得吵人,索性跳下車去,大步朝著人群擠去。同行的田師爺和差役們緊隨在後,拎著衣角小步跑動,覷著人少、能從人頭頂上略看見唱曲人的地方跑去。可惜他們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進人群隻聽得一句【尾】:“則將我萬恨千仇,劃向那青石上累累深痕一世留,似樹難斷根火難休!”分明是清麗如珠的中呂調,配著他有些蒼老嘶啞的嗓音唱出來卻有種淒厲慘淡之感,聽得人心頭酸冷。黃巡按不覺身上汗毛倒樹,朝前走了幾步,想聽他下麵還要唱什麽,那人卻隻再道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問其姓名籍貫,因甚作亂。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邊,王家土地世租佃,楊氏孤女單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嗬!這是怎麽樣一個故事,曲本裏的王家跟本地的王家會不會又有什麽關係?黃巡按微踮腳尖,雙目灼灼地盯著那人,也不嫌他村氣,也不嫌他嗓子啞,隻盼著他能趕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可惜那漢子將手中竹板拍了拍,朝眾人搖搖頭道:“這一迴《白毛仙姑傳》隻唱到這裏,後麵的待我過兩天進城再學來吧。好在曲雖未終,咱們都已見了喜兒被宋舍人所救,再不用怕她叫王家的毒母惡子和走狗們害死了!”人群中翻騰起一片似歎恨似號泣的聲音:“定要懲治王家!那王家勢力雖大,咱們宋大人也是個青天,豈能怕他?”“不光宋大人罰,仙姑定也得降罰給王家,叫雷劈了他們!水淹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