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丈土地卻不是個容易活計。雙溪泛水處,地標都衝得模糊了,他們倒好量了長度,按著魚鱗冊上的圖形照實畫來;但越往縣城這邊,地上有界碑,有巡護土地的莊戶、佃農,他們重劃地界時就有人望風報信,然後便有主家人上門說情。正是宋時治水時借住的莊子主人,本地有名的鄉紳王家。魚鱗冊上標的數字小,王家占的地實際上能廣出數裏去——若是宋時一意孤行要清出隱田,他這些年積欠的糧草算出來就是一筆巨款。那王家主人祖上是個致仕歸鄉的中書,子孫也有幾個讀書應試的生員,又仗著祖父遺澤,竟經營成了一地豪強。他們向佃農收五成租,到交稅時卻又百般拖賴,不給縣衙交銀糧。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場上的情麵,從前幾任縣令對他們毫無辦法,隻能苦苦追比裏長糧長,鬧得百姓們收糧後一般落不到自己手裏,卻還要進衙挨板子。王家來的正是家主的長子,一位中年生員,與宋時在宴會上有幾百之緣。他提起舊日因緣,含笑提了幾個林泉社書生的名字,勸宋時:“這些田畝是家祖為朝廷盡忠竭力掙來的,宋兄亦是我輩科場中人,豈不知讀書人當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過我家,弟自有厚報。”他的手吞在袖子裏,伸手去拉宋時,要如商人般給他打個禮金暗號。一旁的桓淩卻伸袖攔了一攔,含笑說道:“王相公既欲厚報,那就不該令宋大人吃虧吧?之前我閑來無事算了算,即從現在量出來的田畝數看,也與魚鱗冊上相差兩頃有餘,其中還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縣可難得這樣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還鄉,以去年一頃地征銀七兩九錢一毫八忽三微一纖六沙四塵七埃計算,這三十年來該繳的賦稅也至少有……”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幾個商人擅用的手勢,竟是將他們這隱秘的行賄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作者有話要說:上一章的數學題沒有講完,所以大家可能不是很清楚,在這裏補充一下:圖形可以分成兩個三角形,右側是一個近似等腰三角形,右邊比左邊長一點,頂點到底邊做垂直線。三角形左邊為最長邊,再向左連成一個近似直角三角形,左下邊較短,左上邊較長。已知圖形右邊長26裏,高24裏,底邊長17裏,左上邊長20裏,左下邊長15裏。以少廣(少廣法,約分)求之,置中長(高度)乘北闊(底長),半之為寄,以中長冪(平方)減西斜冪,餘以為實,以一為隅(似應是幾分之一,但看解題步驟裏沒算這個),開平方得數減北闊,餘自乘,並(加)中長冪,共為內率。以小斜冪並(加)率(剛才的內率)減中斜冪,餘半之。自乘於上。以小斜冪乘率減上,餘四約之為實。以一為隅,開平方得數加寄,共為蕩積。·步驟,隻把漢字改成了阿拉伯數字。中長24裏乘北闊17裏得408,乃半之得204裏為寄。以中長自乘得576為長冪,以西斜26裏自乘得676為大冪,以減長冪,餘100裏為實。開平方為10裏。減北闊數17裏,餘7裏。自乘得49。並長冪576,得625,為內率。次置東小斜15裏自乘,得225為小斜冪。又置東南中斜20裏自乘得400為中冪。卻以小斜冪並率得850,以減中冪400,餘450。乃半之得225,自乘得50625裏於上。又以小斜冪225乘率625得140625減上,餘90000裏。以4約得22500為實。開平方得150.並寄204裏,得354裏為泛。以裏法360自乘得129600步,乘泛得45878400步。以畝法240步約之,得1911.60頃。第23章 田土清丈剛開個頭,便已查出四百餘兩積欠,將他家田畝都清整完畢後又該差多少?再加上隱戶呢?那些人都是民戶,可是要課鹽稅、酒醋茶稅、分攤土貢,輪班服役的。遠的不說,今年冬天要修河工,就要征發一批役夫。這些莊戶在王家庇護下躲過了,就有別人要多服勞役頂上。這些差額,王家打算拿多少銀子給他爹補上?宋時看著王秀才陰沉沉的臉色,隨意把玩著他送來的禮單,“嗬嗬”一聲:“清丈田畝是家父武平知縣下的令,此處書辦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卻無權叫他們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說話直率,我倒要勸你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麵子上,自然從輕處置。”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邊這位先生算學不錯,可惜許多事不能這麽清楚算出來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攪了,改日再登門謝罪。”他轉身離開,臨走時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時眯了眯眼,等他走後,叫兩個衙役捧著拜帖,一隊民壯挑著他帶來的厚禮一道送迴王家——要送得大張旗鼓,讓人知道他們宋家門風清廉,不受賄賂。桓淩也感歎一聲:“可惜,他送來的禮物不大值錢,不然可以當麵拿他一個行賄……”行賄縣令之子不是什麽正經罪名,不過他這個待上任的分府就在這兒,倒可以直接拿下他,問他個行賄府通判。宋時笑道:“人家要行賄也是直接去衙門尋我爹送禮,怎會給我這個舍人。不過此事不隻是要罰沒贓銀,他家隱瞞人丁土地、隱蔽差役,到堂上家長也要受罰,往後更不能再以此圖利,他家絕不會善罷幹休的。”他朝小師兄拱了拱手:“之後就要勞煩師兄替我算出這家人貪占的土地、積欠的糧稅、隱戶該攤的徭役,再均算一下這些攤到替他們完了糧稅徭役的無辜百姓頭上後,又給百姓添了多少負擔。”王家從他這裏碰了壁,以後肯定會四處求告,拉其他隱田隱戶的鄉紳大戶、交好的官吏,共同對抗他們父子。他們先算好這筆帳,將來他們敢登門,就把這侵害國家、百姓利益的實際數據拍到對方臉上,打醒幫著他們對抗官府的人。兩人領著吏書、民壯加緊丈量土地,記錄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勢,重寫魚鱗冊。王公子在城外賄賂宋時,城裏的王家家主也給宋縣令上了拜帖,親自帶著幾卷宋版書、一盒北宋元祐年間製墨大師潘穀所製的名墨並一盒龍腦香到縣衙求見,請宋大人念著官場情份與王家先公中書大人的麵子,退讓一步,讓兒子別再咄咄逼人,為難他們王家了。王家家主見了宋縣令,便深情切切地說:“宋公子年少,百裏侯卻豈能不知這魚鱗冊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當年是同進士出身,做的中書,我幾個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國法就該能庇護一家子弟免賦稅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過是叫自家子弟依國法免的田稅、避的徭役,望老大人體諒。”他叫人將禮物交到宋家管家手裏,說道:“城外卻不隻我一家的田地,還有許多富戶的土地都叫水衝了,大人可是要看著公子得罪滿城士紳麽?本縣人民富足、地方安穩,我等鄉紳多少也有些功勞,遠的不說,便這些日子也為水患捐濟了不少銀子。王某不敢邀功,隻期望老大人若肯周全,王家之後還有厚報。”宋大人聽著他說話,腮邊肌肉不由微微顫動,扯扯唇角,露出一個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過,衙役們在城外清丈田畝之事是奉了本官諭令而為,此事也在本官職責分內,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為官了?”他重重端起茶盞,盞裏的水濺了一地,濺得王家家主臉色發青。然而宋縣令臉色比他更難看,全然不怕得罪士紳,冷聲吩咐道:“禮單原樣奉還,請王先生迴去吧!”他這舉動簡直是自絕於士紳,祝縣丞、於主簿等人聽說了,都驚得坐不住,紛紛趕來勸他,說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戶,又在朝廷裏有根基,他們這些外地來的官員開罪不起人家啊!宋縣令憋著一股氣說:“他還有隱田隱戶、欠繳稅銀、隱蔽差役幾樁罪名在身哩!我隻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問罪已是寬容,有什麽得罪不起的!”這些地方豪強一慣地挾製官長,他從在廣西任職時就受夠他們的欺負了!就為對付這等人,他們時官兒幾年沒空迴京參加院試,以至今年才中秀才,還被桓家欺上門來退親。如今時官兒要清丈土地,給朝廷多增賦稅,叫百姓分得良田,這些人又來阻礙,還要威脅他壓製時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