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遙冷哼一聲,“丹鶴丹鶴,叫得好不親密!”  執廢張張嘴,不知道他為什麽生那麽大的氣,雖然想問,可看到殷無遙沉著的一張臉,隻好作罷。  過了一會,殷無遙一麵凝視著前方,一麵淡淡地說,“……他雖魯莽,卻也不是傻子,會想辦法找你的。”  低低的聲音,有種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殷無遙帶著執廢來到一處山林,距離他們逃離的小鎮不遠,草木還算繁茂,藏身不容易被發現。  山腳下,殷無遙棄馬前行,他武功高強,就算帶著執廢施展輕功,動作也照樣靈活,在山林中轉了幾轉,柳暗花明之後是一間竹築的小屋,殷無遙突然放下了執廢,勾起唇,“好像到了……”    第34章    屋前栽了幾枝翠竹,小屋的側麵撐起一扇窗子,隱約窺得整潔的布置,殷無遙看了眼執廢,“此處便是那困擾著西北十府官員們的寨子,這是其中一間屋子,朕的探子就在這裏。”  說完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是小七教朕的。”  執廢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裏就是堪稱西北三大患之一的拔天寨,怎麽會如此輕易地就潛進來了?  殷無遙隻是但笑不語,壓住略顯急促的唿吸,伸手想去揉揉執廢的發,執廢目光躲閃,錯開了殷無遙伸出去的手,卻見那人並未收手,而是直直往前栽了下去。  那一刻,殷無遙臉上是無比落寞的表情。  執廢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扶住他,但是殷無遙的身軀實在高大,人也沉,這一扶沒把人扶住反而連帶著兩人一起倒下,地上傳來一陣悶聲,執廢睜開眼瞧了瞧兩人狼狽的處境,殷無遙疲憊地靠在他身上,而他做了肉墊。  費力地撐起身,執廢看著雙目緊閉唇上沒什麽血色的殷無遙,他以為帝王隻是累了而已。雙手環過殷無遙的腋下繞到後背,想要就著這個姿勢扶起殷無遙來,卻在觸碰到他背上時,指尖傳來濕濕冷冷的感覺。  執廢抽迴一隻手,攤開的手掌上滿是汙濁的血跡。  腥紅色,看得人發暈。  執廢死咬著下唇,將殷無遙全身的重力都放到他身上,一步一步,生怕將他背後的傷口扯得更嚴重,慢慢地挪到了小屋中。  屋子裏很安靜,桌上落了一層薄灰,屋子的主人似乎有一段時日沒有迴來了,這屋中住著的既然是殷無遙的人,執廢也不客氣地半拖半扛地將人扶進內間。  輕輕地將人移到床上,呈趴臥的姿勢,執廢從屋裏找來剪刀,從下往上一點點剪開殷無遙身上的麻布衣服,隻要稍一用力就會扯上布料已經和傷口黏在一起的地方,雖然殷無遙強忍著疼痛,還是不免會顫抖。  殷無遙的傷本不重,可拖得太久了,一路又是馭馬又是施展輕功還帶著執廢,血液早浸透了他身後的衣衫,黏黏膩膩,將粗糙的麻布浸得濕滑一片。  執廢努力控製住發抖的手腕,越到接近傷口的地方越是緊張,額上滲出點點汗水,手指偶爾不經意地碰觸到對方光滑彈性的背部,讓執廢更是緊張不已。  是什麽樣的君王,能忍受粗糙的麻布衣和酸臭的汗味,放著錦衣玉食和奢華的享受不要,獨自承受孤軍深入的危險,玩命一般,隻為摧毀一個強大的對手。  是什麽樣的君王,能在危險的時候為別人擋了一箭,盡管那人卻一點不領情。  執廢斂下心神,手上機械般地動作著,小心翼翼地剪開多餘的布料,實在動不得地方,隻有取來溫水和軟布,細細地濕潤皮肉和布料,一寸寸撕開,模糊的血肉猙獰地往外翻,血肉的腥味不斷刺激著鼻子,胃液不住地翻騰,執廢忍不住手上一抖,一下子生生撕開了好幾寸,暗紅的鮮血簌簌地往外冒,讓失血過多的殷無遙疼得醒了過來,發出一聲慘叫。  “對、對不起……”執廢咬著唇,放輕了動作,卻聽見殷無遙悶聲在笑。  “嗬嗬……好你個小七,下手這麽重,是想公報私仇嗎。”說著側過頭幽幽地看著執廢繃緊的小臉,“這迴父皇也讓你利用一番,做了迴盾牌……”  執廢聽了這話,心裏好不窩火,都什麽時候了,殷無遙還有心思開玩笑,手上故意放重了力道,沉著臉道,“別說話!”書香門第殷無遙雖然唿痛,卻仍盎然有趣地欣賞著執廢認真嚴肅的臉色。  屋裏的藥一應俱全,執廢從架子上取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連同殷無遙卸下的人皮麵具放在桌麵上,瓶罐上麵還細心地貼著標簽,什麽“迴春露”“凝血丸”,看字麵上的意思就能猜出裏麵的藥是做什麽用的,想必原本住在這裏的主人也是一個經常受傷的人。執廢一個個看過,揀了認為有用的,就一刻不停地迴到床前,仔細擦拭好的傷口雖然還十分猙獰,冒著血氣,但已沒有了最初執廢看到時的血肉模糊。  執廢取出“凝血丸”的瓶子,倒了兩枚藥丸在手上碾碎了,慢慢敷上殷無遙背後的傷口,殷無遙因失血過多而陷入了短暫性的昏迷,熟睡般的臉龐隱去了平日刻意釋放的君威,毫無歲月痕跡的臉上多了幾分儒雅溫和。  沒有繃帶,執廢便找來一件素白幹淨的長衫,齊整地扯下袖子,撕成一條一條,輕緩地纏過殷無遙的傷口,從後背繞到前胸,一圈又一圈,指尖有些冰涼。  傷口包紮好後,執廢為找了件衣衫,換下殷無遙髒汙的衣服,皺著眉頭看了眼那已經不能稱為“衣服”的碎布,執廢團好放在一處,抬頭看看天,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許多,他還沒有好好看過這間屋子和附近的地形。  雖然身處拔天寨,執廢卻一點危機感都沒有,大概是殷無遙的話語和表現太過自信,讓他不知不覺就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以前聽過關於這個山寨的事情,似乎被人們傳得邪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個個如鬼魅那般,附近家裏有小孩子的睡不著父母大抵都會把寨子裏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上一番,據說能止小兒夜啼。  執廢輕笑,任何朝代裏傳說中的山賊都被人們醜化得十分不堪,失了他們原本的麵貌,其實無論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世上人活著就有追求,有人為名,有人謀利,有人劫富濟貧,有人殺人放火,本來就是正常的。  殷無遙追求的,大概就是親自擊敗強大的敵人,並將國家治理得蒸蒸日上,不管用什麽方法,不管後人怎麽評論他,完全不在意。  那麽自己呢?自己追求的是什麽呢?  這間屋子附近都是樹叢,沒有別的人煙,而繞過屋後能看到不遠處山丘頂上的哨卡,大概那裏才是拔天寨重要的地方。這片地區山體延綿,不是住在這裏並且經常出入的人,很難找到出路。  執廢不再往上走,而是轉迴到屋子裏,看了看後院的廚房,生火做飯的工具也是一應俱全的,隻是很少使用,有的都鏽了。米缸裏還有不少的米,附近也有一些可食用的野菜,以前學野外求生的時候學過辨認,找起來也簡單。  不可思議,就算想起了前世的事情,執廢也沒有任何抵觸了,很自然地運用以前學過的知識,很平淡地迴憶起來。  沒有覺得傷心難過,就算想起周鬱,也是自然而然,不用去掩飾什麽。這樣想來,心情也變得平靜許多,那份迴憶就像遙遠的某個地方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一樣,迴想起來,嘴邊會泛著淡淡笑意。  執廢摘了些野菜,將鐵鍋上的鏽刷去,從米缸裏舀了幾勺米,在簡陋的泥爐上生了火,鍋裏放了水和米,熬起粥來。  對於殷無遙,他還不知道要用什麽心情去麵對他。  執廢坐在竹子搭的台階上,看著漸漸沉下去的太陽,歎了歎氣。  看那鍋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執廢小心盛了一碗,端進屋裏喂殷無遙吃下。殷無遙背上的傷止了血,臉色雖然還不怎麽好,但氣息已經平順下來,除了額頭有些燙以外,醒來時,人還挺精神。  端過碗,殷無遙看著濃淡剛好的青菜粥,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緩緩咽下,執廢將米和菜都熬得很夠火候,吞咽起來毫不費力,而且味道清淡卻不乏味,殷無遙有些驚訝地抬起頭,“唔,沒想到小七做的飯這麽好吃……”  說話人的眼裏卻閃著戲謔的光,嘴邊一抹笑意,不等執廢說話一口接著一口地吃了起來,直到能看見碗底。  “小七如何學會這些的?”殷無遙任執廢掀開他的衣衫看背後的傷,傷口上了藥確實沒那麽疼痛,可動作幅度一大牽扯到幾塊肌肉,那疼痛可不隻是一點。要說這傷口,有一半還是殷無遙自找的,施展輕功的時候覺得背後的箭頭紮著難受,索性內力一催,將箭頭排出體外,而這一舉動,將帶著倒刺的箭頭鉤得傷口更寬,也更猙獰。  執廢小心察看著,一邊說,“在馳驟宮時跟母妃和綠芳學的……”  總不能說是前世帶著的記憶吧,不過小時候倒是常跟在綠芳身邊看她燒菜,也學了不少。  殷無遙的眼神黯了黯,嗓音有些沙啞,“從小?”  執廢有些不明所以地迴答他,“從小啊……”  那孩子從小就做了這種下人才做的事情嗎,殷無遙抓住被單,他自詡掌握宮裏的大小事情,甚至每天宮裏發生過的事情都略知一二,他也知道冷宮的生活艱苦,可艱苦也隻在字麵上看到而已,並未真正在乎過。  直到親身體會,卻又是另一番感觸。    第35章    眼見著殷無遙身上的傷漸漸好了起來,執廢卻越來越擔心。  第一天,喂他吃粥時,會輕言調笑,有時關切地執廢小時候的事情;第二天,習慣早起上朝的帝王睡到日上三竿,很用力地搖醒他,迷蒙的雙眼好半天才變得清晰;第三天,不僅是早上起不來,白天也嗜睡,明明說著話,下一刻便聽到平穩的唿吸聲,已是睡得正酣;第四天,一天都沒有醒過……  現在已經是第七天了,殷無遙已經三天沒睜開過眼睛了。  沒有發燒,傷口也沒有惡化,氣色看上去也不錯,甚至連風餐露宿時曬黑的皮膚也養白了,就是不見他醒過來。  執廢想到了植物人。  雖然植物人是在重傷之下意識不清醒造成的,而殷無遙沒有任何征兆地陷入了睡眠,怎麽想都覺得怪異。  他仔細檢查了桌上的藥,沒有一種是會產生這類效果的,食用的野菜和米也沒有問題,那麽,到底是怎麽迴事?  那張熟睡的臉,淡淡的,像是在做什麽好夢一般。  他突然覺得害怕。  陌生而危險的環境,隱約動蕩的時局,身邊陷入沉睡而無能為力的帝王,世上仿佛就隻剩下自己。  但是,他不可以害怕。  他要活著,他們都要活著。  執廢在不斷嚐試叫醒殷無遙的方法時,有人怒氣衝衝地推開了房門,竹子搭建的小屋發出吱呀吱呀的踩踏聲,才轉過頭,就被人轟地推到一邊,火紅色的衣角出現在視野裏,這個角度,執廢隻能看到她的側臉。  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烏黑如墨的長發綰成一個精致的發髻,簡單清淡的妝容,將女子的妍麗展露得淋漓盡致,細長的眉,小巧圓潤的唇,一點絳紅,風骨無邊。  “主上!”她撲到殷無遙床沿,不敢上前一步,卻又小心翼翼地探向男人手腕處,纖指輕輕一捏,臉色驟變,顫抖的唇緩緩吐出幾個音節,“怎麽會……這樣……”  執廢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著麵無血色的女子,“他怎麽了?”  女子這才迴想起房中還有一人,睜大了一雙漆黑眸子,柳眉倒豎,“你是誰?為什麽主上會變成這樣!”  不舍地又將目光投向床上靜臥著的殷無遙,戀戀不舍,“屬下等了十年……才又見到了您……可……”  這話語裏的仰慕和迷戀,不是一個屬下該有的,可是,像殷無遙這樣的人,有幾個女子見了不心動?  二十歲,在這個時代,已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她就是殷無遙口中的“探子”吧,雖然執廢第一時間沒想到會是個女人。  執廢斂去眼裏的一抹複雜神色,蹲下身拍了拍女子的肩,仿佛安慰,然後將他們一路發生的事跟她簡要說了一遍。  女子聽完隻是皺著眉,低沉著聲音,冷笑一聲,“殿下?你果真沒騙我?”  執廢不解,“我說的都是真的。”  女子搖搖頭,冷靜地看著執廢,“先說一點,我侍奉的是主上,不是你,要是讓我知道你暗中對主上下了手,就算天打雷劈,我也會殺了你。”  眼中的狠厲和陰沉,讓執廢不寒而栗,這般殺氣,非是一般人可以抵抗的。  “主上的毒需要靜養,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會全心為主上配藥,至於殿下嘛……想必殿下一定很願意為主上分憂,頂替我留意寨子裏的風聲吧?”不等執廢迴應,女子似是對執廢有所抵觸般,不耐煩地說,“我在這寨子裏做藥師,此處是我的藥廬,一般寨子裏的人除非受傷不會接近藥廬一步,主上想必是知道這點才安心在此養傷的。”書香門第執廢機械地點著頭,腦子裏想的卻是殷無遙沉睡的原因。  緊緊皺著的眉被人用手指按住,女子毫不客氣地朝執廢的眉頭彈了一指,“殿下,不要兀自發呆啊,收拾好了就跟我上山進寨,我就說你是來投奔我的遠房親戚,放心,寨子裏的人都沒有你們宮裏那彎彎心思,很好應付的,隻要你自己不說漏嘴。名字嘛……就叫子非吧。”  不期然地看了眼執廢,隻見他的眉頭鎖地更緊。  “怎麽?不喜歡,還是你有別的什麽名字?”女子不滿地問。  還能用什麽名字呢,執廢緩緩搖了搖頭,“就這個吧,很好聽。”  紅衣女子的名字是十九,原先是殷無遙的影衛之一,影衛的名字就是編號,低等的影衛連編號都排不上。  十九來拔天寨已經十年了,花了十年時間取得了寨主的信任,她醫術高明,救死扶傷,成了寨子裏的活神仙,粗莽的漢子們都把她當做天人一般,人又漂亮,很受一眾山賊們的歡迎。  拔天寨的債主沈榮枯是個高大壯碩的漢子,一臉連到耳朵的絡腮胡子,肥厚的嘴唇,一對發起怒來銅陵般大的可怖雙眼,一指寬的濃黑眉毛,隻要他在堂上一坐,光是氣勢就壓得人不得不低頭。  沈榮枯隻隨意揮揮手,就讓十九帶著執廢下去了。  十九問執廢,“你會做什麽,我就安排你去哪裏。”  執廢想了想,“做賬吧,國庫年年呈上來的賬本父皇都要我仔細看過,所以對做賬還有點信心。”  十九點頭,依然不怎麽待見執廢,“那就做個賬房吧,正好寨裏的賬房老張頭最近眼睛不行了,你就過去替了他。”  冷淡的語調,公事公辦的態度,十九對自己的嫌疑還沒有洗去吧,所以處處提防著,執廢歎了口氣,跟著十九走過一個山頭,才到了那間簡陋的賬房。  拔天寨建立在山體連綿的丘陵之上,樹木茂盛卻不算多,西北地區的沙土偏黃偏幹,此處的植被還算蔥鬱,地形也複雜,主山是沈榮枯及其心腹住的地方,此外別的山頭上還設了十洞,每個山頭為一洞,設一個洞主,管理底下的眾多山賊。  十九帶執廢去的地方正是二洞,距離沈榮枯的山頭很近,來往半個時辰也不到,而且賬房也安靜,隻聽老張頭交代完一些事後,執廢就開始核對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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