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率真直爽。  兩人在車內相談甚歡,全然不覺時間過去,天色不早了。  啞巴大叔用馬鞭敲了敲車轅,示意他們找到了一個適合歇腳的地方。  丹鶴掀開簾子跳下車原地瞧了一圈,然後朝執廢點點頭,“我先去打點野物,你們準備燒火吧。”  執廢想著三人的水囊裏隻怕一滴水也不剩了,便也踩著車轅下了車,可一時重心不穩沒站住,整個人往前栽去,多虧麵前有人扶著他,執廢對啞巴大叔笑了笑,“謝謝……”  而丹鶴已禦起輕功飄至遠處。  執廢皺了皺眉頭,啞巴大叔並沒有放開他,反而雙手從肩膀一直滑到了腰際,就著這個姿勢,實在不正常。  “大叔?……”  結實的胸膛傳來熟悉的熱度,粗糙的麻布衣衫散發著塵土和微酸的汗味,卻有股熟悉的淡香隱在其中。  抬頭去看啞巴大叔時,那張屬於中年男子的冷峻的臉上,突然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本來樣貌平平的大叔的臉孔,竟然和記憶裏的那個男人重疊了。  雙唇微微顫動,壓下一顆狂跳的心,執廢小心翼翼地看著大叔,“父……皇?”  頭頂傳來男人低沉的笑聲,帶著戲謔而微怒的音調,“喔,難得小七還記得父皇……”  看著那人將臉上薄薄一層的人皮慢慢撕下,露出一張五官精致完美無缺的臉,還有嘴上那沒有溫度的笑意。  “我……你……為什麽……”腦子裏一片混亂,執廢被混亂繁雜的念頭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嘴巴張張合合,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殷無遙挑了挑眉,“居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了,連敬語也忘了用?”  執廢隻覺得從頭到腳似乎有無數螞蟻在爬,強壓下緊張和無措,“父皇,您怎麽會在這裏……”  “朕來找被拐走了的太子。”  “不可能……”  “小七做的不錯,沐丹鶴以後可為你所用。”  “不是的,宮裏……”  “早在三天前就已經讓你大皇兄代理朝政,對外宣稱皇帝及太子上萬衡山祈福了。”  “您一直跟著我們?”  “朕是在客棧跟那啞巴掉包的。”  “可有影衛在父皇身邊?”  “人多了會讓沐丹鶴發現,朕一人足夠。”  “為什麽要這樣冒險……”  “朕說了,來找你,也順便給沐家找找麻煩。”  說著,殷無遙眼裏閃過笑意,執廢隻覺得頭皮發麻。  過了好一會,殷無遙才放開執廢,理了理有些亂的衣服,恢複君臨天下的魄力和氣度,就算穿著的是麻布,也照樣是高高在上的氣勢。  執廢看著他,心中的詫異和驚訝還未完全消除。  以殷無遙的為人,他又怎麽可能隻為了給沐家找找麻煩而出宮,恐怕,是要徹底鏟除了沐家勢力吧。  丹鶴曾說,直到現在皇都裏還沒傳出太子失蹤的消息。  母妃撫上執廢的腦袋,略帶愁容地說他傻,皇帝的女人直到死也要死在宮裏,而母妃卻是當朝皇帝唯一的廢妃。  袖中塞的那封信,寫著沐家欲與太子聯手的事宜。  丹鶴說,既然這天下要亂,就索性讓它更亂一些……  腦子裏混亂冗雜的思緒一條條糾纏不清著,執廢蹙起眉,突然往後退了一步。  “怎麽了?”殷無遙眼神微黯,執廢的臉上寫滿了不信任。  不知不覺中握緊了拳頭,執廢淡淡地看著他說,“這次,你打算怎麽利用我?”  涵養極高的帝王聽了這開門見山的話,差點忍不住洶湧而起的怒氣,危險地眯起眼睛,捕捉到執廢內心的動搖和對他的防範,就算在目光裏施壓,讓少年沒辦法移開眼睛,執廢仍固執地要挪動腳步,遠離他。  每當殷無遙往前走一步,執廢就相應地後退一步,不管在那樣淩厲的目光下如同飽受了種種酷刑一般,執廢依然臉色蒼白地堅持著。  “為什麽這麽想?”殷無遙低聲問他,聲音雖然不大,可聽在執廢耳中卻字字擲地有聲,不由得將拳頭握得更緊。書香門第執廢扶著馬車外沿,勉強站穩,一雙倔強的眼睛看向殷無遙,“我問你,你隻要迴答是或不是。”  殷無遙目光轉冷,執廢見他沒有反對,壯起膽子問,“從我出生開始,你就算計好了的,既打壓沐家,又給他們留一個希望、一個籌碼,是不是?”  “是。”殷無遙迴答得很幹脆,眼神不帶任何感情,隻看著聽到答案唿吸變得急促的執廢。  “我若當了太子,你算準了他們會找上我,是不是?”  “是。”依舊是冷淡疏離的迴答,隻見執廢身形微微晃了晃。  忍下暈眩感,執廢露出絕望的笑,“你三番兩次救我,也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一路跟著我和丹鶴,也是要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麽,是不是?”  這次,殷無遙頓了頓,可在看到執廢臉上的嫌惡時,心仿佛被什麽抽了下,本想否認,可張口就變成了,“是……”  執廢扯了扯嘴角,沒能笑出來。  他緩緩用雙臂抱緊自己,將頭埋得低低的。  殷無遙還想再說什麽,可什麽都說不出來。  的確,執廢從出生起就注定背負沐家的命運。  在殷無遙的宮中除了死人,活著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其利用價值,每個人的命運的線索無不掌控在殷無遙手中,宮裏發生的每一件事殷無遙都能從潛伏的耳目中得知。  包括執廢的出生,選擇伴讀和侍衛的事情,入太學的情景,被宮人藐視的時候……  讓他活著,是因為他還有用處。  對他好,是因為必須讓他對自己產生信任。  讓他學會生存,是為了讓他活得更久一些,不至於還沒派上用場就被宮裏的明爭暗鬥奪了性命。  在暗中觀察他,是為了確定他他的心意,若和沐家聯手,就將計就計一網打盡;若不願意,則可用盡方法讓他假意與沐家合作,再以計謀圖之。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那狠絕果斷的心思情感,如今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質。    第32章    殷無遙看著那少年無助地顫抖著雙肩,連日來的奔波讓原本柔順的黑發有些亂,稍長的劉海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微微縮起的身子單薄瘦小,能讓人輕易禁錮在懷裏。  那孩子平日裏待人算不上溫和,不熟悉的人連一句旁的話都不肯說,宮人們說這是軟弱愚鈍,而殷無遙知道,那是執廢在他與別人間築的一堵牆,他花了大概三年的時間,才逗得少年臉上多了氣惱、無奈和別的新鮮的表情。  這三年裏,他見過他笑,見過他憂,見過他惱,見過他淡漠。  也看到他在接觸了權力之後盡心盡力認真做事的樣子,從未利欲熏心。  曾經,他對這個名字裏有個“廢”字的兒子毫不在意,任其自生自滅。  而現在,殷無遙覺得自己又被關在了牆外,不僅是挫敗感,更多的是根本不可能在他的字典裏出現的兩個字。  後悔。  尤其是在看到執廢與丹鶴之間消除芥蒂談笑自如時,那折磨人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強烈到讓他狠狠地一鞭子抽到了馬背上,令車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自製力良好的帝王,一時沒能控製住胸中洶湧的情緒,他從來沒有見過執廢調侃別人的樣子。  調皮中帶著機靈,玩笑裏蘊著灑脫。  這樣的執廢,怕是連宮裏最親近他的人都沒有見過。  那才是真正的執廢吧,隱藏在柔弱外表下內裏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執廢。  殷無遙苦笑,執廢啊執廢,朕竟覺得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你。  現在的執廢,哪裏有半分剛才玩笑時的樣子?  那無助的單薄身形,讓殷無遙的手心發冷,他不自覺地向前邁出一步,剛一邁步,就聽到執廢幾乎是用吼的對他說,“別過來!”  從環抱住自己的臂膀裏透出的聲音,說不出的絕望。  別過來,讓我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執廢慢慢抬起頭來,有些不太情願地看了看還站在原地的殷無遙,一步步向他走去,殷無遙愣了下,隨即勾起僵硬的笑容,見執廢麵無表情地從袖中抽出那薄薄的紙張,遞給他,“這是沐家給兒臣的修書,父皇可作為沐家以下犯上的物證。”  說完又想了想,“沐丹鶴跟沐家合作不過是為了借用他們的計劃救我母妃,能不能放過他?信在您手裏,母妃她們的命也在您手裏,我和舅舅不會背叛大周,背叛您的。”  低眉順眼,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雖然站得很近,執廢視線的焦點卻從沒落在殷無遙的身上,偶爾殷無遙動一下,執廢都像個受了驚的小動物一樣顫動一下。  動作輕微,可抗拒是那麽明顯。  一股子怒火竄上腦子,殷無遙將手中的紙片揉成一團,狠狠捏在手心裏,眉間擰成一個“川”字,“小七就這麽討厭父皇?”書香門第執廢將頭偏過一邊,“……隻是不喜歡一開始就被人利用的感覺。”  想了想,執廢又說:“您是當之無愧的帝王,算無遺策,工於心計……執廢愚鈍,下次父皇還有要利用到執廢的地方,能否提前告知一聲?”  有點委屈的語氣,像是在跟對方撒嬌一樣,執廢厭煩地撇撇嘴。  可是麵對從出生起就在算計你的人麵前,是如論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對方的吧,不想這個表情被殷無遙捕捉到,以為那是對他深深的厭惡。  殷無遙的心,已經亂了。  林中簌簌作響的聲音讓帝王的眼神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取出人皮麵具重新戴上,神色不辯。  他恢複了那馬夫幹黑的樣子,為略有焦躁的馬順了順毛,然後歎了口氣。  迴頭,對還站在那裏的執廢道,“既然小七都這麽說了,那麽父皇要你說服沐丹鶴掉頭往西北沐家勢力前行。”  執廢低著頭,有些困難地發出了一聲“嗯”。  “還有,這一路朕會跟著你們,不能向沐丹鶴透露朕的身份。”  執廢淡淡地點了頭,不去問殷無遙為什麽,帝王總有他的考量,作為棋子,隻要聽話地被利用就行了。  他,母妃,執秦,執默……無一不是帝王的棋子。  如果他的手中能握有一點權力的話,是不是就能改變這樣的命運了?  可是,高深莫測的帝王,將權術謀略運用得淋漓盡致,他這個太子,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傀儡罷了。  這麽想著,執廢心裏的厭惡感更盛,他並不想自暴自棄,可偏偏在殷無遙麵前所有的思緒都像漿糊一樣粘在一起,讓他隻能按照自己最原始的感覺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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