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傍晚,眾人沒再歇於城外,而是進城去了一座私宅。陳湮本想趁機和陳珺搭個話,可對方已經率先進了門,等陳湮進去的時候就被押著去了一個小廂房,被送了點吃的就再也沒人來搭理自己了。 又是一夜過去,陳湮被押著出門,走到院子裏的時候,門外陳珺被阿朗抱著正要進馬車。他突然掙脫了旁邊的人,衝上前幾步,大聲道:“喂,陳珺,躲著不敢見我嗎?” 黑衣人捏住陳湮的肩膀,微微用力。 陳湮頓時停了下來,隻覺得一陣劇痛傳來,卻強忍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阿朗停下腳步,過了一會兒,陳珺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朗便將他放迴到輪椅上。 等他被阿朗推著轉過身來,望著陳湮時,眼中已經帶了幾分狡猾而詭詐的笑容,淡淡道:“我有什麽不敢的?你不過是個階下囚而已。” 見陳湮皺著眉頭,額上冷汗直冒,他遞給阿朗一個眼神,阿朗輕輕一揮手,黑衣人鬆開了對陳湮的鉗製。 陳湮隻覺得半邊肩膀酸麻,便如廢了一般,但他強自擠出一個笑來,道:“我看到底誰是階下囚還不知道呢。” 陳珺眼中閃過意味不明的光,隻迴了一個字:“哦?” 陳湮抬起下巴來,盡力露出往日陳璟身上的孤傲,道:“談談?” 陳珺輕笑一聲,道:“我為什麽要和你談?” 陳湮下意識想聳聳肩,但立刻感到一陣痛楚,呲了呲牙,才道:“不談就不談,誰稀罕似的,你別後悔就是了。” 說完自覺向這幾日乘坐的馬車走去,也不需旁人催促,便爬了進去。 馬車外喧鬧了一會兒,人馬便又齊齊開拔,朝城外行去。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馬車停了下來,陳湮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車簾卻被人掀起,一股淡淡的香氣先撲了進來。 陳湮睜開眼,便見阿朗躬身進來,對陳湮道:“公子,隨我來一趟吧。” 陳湮嘁了一聲,道:“我說跟你走就走,憑什麽?” 阿朗臉僵硬了一瞬,道:“公子也可以不去,我不會勉強公子,但也請公子不要後悔,機會隻此一次。” 陳湮靜靜地看著阿朗,沒有動。阿朗也極有耐心,靜靜等待陳湮的迴答。 兩人就這樣默默對峙了一會兒,陳湮才開口道:“既然要談,你們車上有好茶嗎?” 阿朗表情鬆動了一分,答道:“今年的新茶,名字挺雅致,露間白。” ☆、晚上睡睡覺 陳湮一怔,沒料到對方徑直就說了出來。這是在示好嗎? 不管怎樣,人家給了台階,陳湮也樂得借坡下驢,起身道:“這麽好的茶葉,給你們喝簡直是糟蹋。” 跳下馬車,朝著陳珺的馬車走去。上車之前,阿朗叫住他,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黑布,遮在了陳湮眼睛上。 陳湮心想,自己眼睛是激光炮還是怎的,冷笑道:“怎麽,還怕我把他看下兩斤肉?” 阿朗不答,隻虛虛扶著陳湮防他摔倒,道:“公子請吧。” 陳湮鑽進馬車,在阿朗的帶領下坐在陳珺對麵,阿朗出去在前麵駕車。 陳珺靜靜打量著一身白衣的陳湮,那雙往日裏常帶著陰冷怨毒,後來忽然又變得明亮狡黠,甚至偶爾會有一絲溫暖在其中的眼睛被遮住之後,露出來的五官柔和了許多。 過了好一會兒,隻能聽見對方唿吸聲的陳湮忍不住道:“死了沒,沒死吱個聲。” 陳珺:“……” “是大哥提出要談,小弟洗耳恭聽。”對方的語調聽不出絲毫的情緒。 陳湮伸出手去,道:“茶呢?” 陳珺倒了一杯茶放在陳湮手裏,陳湮撮了兩口,才緩緩道:“別跟我假客套,直說吧,我們是去京城吧?” 從馬車行進的大致方向、沿路的風景,以及七王爺的人竟然隨行來看,陳湮猜測十有八.九他們是往京城去,但卻猜不到他們前去的目的。 陳珺道:“大哥一如既往地聰明。” 陳湮朝他舉了舉茶杯,道:“過獎過獎,你也一如既往地卑鄙。” “哼,”陳珺的語氣終於帶了幾分冷意,道,“大哥和楚天闊一行久了,竟也當真把自己當正人君子了。” 陳湮道:“我沒暗地裏給人下毒下蠱,綁架要挾,比起你來,算得上正人君子了吧。” 陳珺道:“那麽楚天闊呢?大哥真是好手段,竟能將煙波莊莊主握於股掌之間,讓他甘心供你驅使,不惜大費周折與裴明作對。他知道你不過是利用他,表麵對付裴明,實則對付陳家嗎?” 陳湮心想,也沒什麽手段,也就是晚上睡睡覺,白天親親嘴,而且少年你想多了,口裏道:“裴明自己幹的那點破事自己沒點逼數嗎?莫說是煙波莊,等待真相大白那天,全武林群起而攻之,他那是咎由自取。就算沒有我,煙波莊一樣對付他。” 陳珺意料之外地點頭同意,道:“大哥此話倒也有幾分道理,那個人,嗬,貪心不足,總有一天會把自己撐死。” 陳湮嘖嘖道:“你們不是一窩的嗎?你背後說人壞話,不怕他聽見?” 陳珺道:“我若怕他聽見什麽,金川之時,懸崖之下,我又何必隱瞞你與楚天闊活著的消息。” 陳湮啞然無語,他確實不明白為何陳珺要這麽做。 “你是想賣我個人情嗎?”陳湮問道。 陳珺輕笑道:“若我說是,不知管不管用?” 陳湮點頭道:“管用,等阿闊找來的時候,我可以讓他暫時饒你們一命。” “阿闊?”陳珺眼裏閃過一絲異樣的東西,“大哥戲作久了,自己也全然相信了嗎?” “戲?”陳湮疑惑不解,隨即恍然,道,“你以為我和阿闊是逢場作戲?” “難道不是嗎?”陳珺吐出這幾個字,當初自己把人送去煙雨樓,受盡羞辱,從金川他對楚天闊的語氣神態以及後來甘願跟著跳崖,難道不是為了借此籠絡住對方的心,也為了故意作這樣的戲出來,與自己賭氣。 當初明明是那麽風姿俊秀的人,也曾有過小小的野心,月下煮酒賦詩、豪情萬丈,如今隻為了對付陳家,對付自己,甘願雌伏於一個男人身下…… 陳珺收迴自己的思緒,盡量不讓自己去想象大哥在每一個漫長的夜晚是如何承受不為人知的痛苦。 陳湮不知道陳珺已經在腦子裏上演了一場自己忍辱負重放下尊嚴以色侍人的大戲,心想他並不知道自己不是陳璟,自然也不好向他解釋自己和楚天闊之間的關係,便道:“隨你怎麽想吧。” 在陳珺聽來,這話裏飽含著許多的無奈與辛酸,終究忍不住道:“你難道,未曾有一時一刻,有過一絲後悔,如果你願意,我可以……” 話未說完,陳湮便打斷了他,斬釘截鐵道:“沒有後悔,從來沒有。” 能有楚大俠這樣的人物當老攻,陳湮覺得自己簡直是上天垂憐撿到了寶,怎麽可能後悔。 然而對陳珺來說,這樣的迴答無異於是在宣告,他不計任何代價也要毀掉陳家。 陳珺不想在他麵前示弱,但又總想問個清楚,這麽多年了,這是第一次兩個人竟然能對坐飲茶,心平氣和地交談。 這對陳珺來說,是簡直不可想象的,於是道:“你當真……就這麽恨我?” 陳湮一臉茫然,這和恨你有啥關係? 還未來得及迴答,陳珺苦笑一聲,似乎已經默認了陳湮肯定的迴答。 陳湮:“……” 好吧,你愛咋想咋想。 不過聽陳珺的口氣,自己似乎也不是找不到突破口,便試探道:“那麽……你後悔了?” 陳珺默然不答,他做不到陳湮這樣毫不猶豫地迴答,哪怕是做戲,他也沒辦法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陳湮心裏一喜,心道看來有戲。 陳璟和陳珺兩兄弟的恩怨情仇,那還得從十多年前說起。 陳文多年前潛入瑨國,定居金川,有一妻一妾,正室何夫人及妾室餘姨娘。陳珺乃正室嫡子,然而因餘姨娘得寵,陳文反倒偏愛庶子陳璟多一些。 家裏的人自然看著家主的眼色做事,隻一味奉承著陳璟。何夫人脾氣大、手段狠也就罷了,陳珺卻是好拿捏好欺負的,平日裏有什麽好東西總被下人偷摸拿了去。 陳珺比陳璟小兩歲,性子又軟,遠不如陳璟聰慧懂事,即便何夫人明裏暗裏隻想除了餘姨娘,但陳珺也不肯聽母親囑咐,整日隻纏著自己哥哥,因為哥哥比母親溫柔多了,不會大聲叱罵,讀書時也總是耐心輔導。 十年前,陳璟十歲,正值上元燈節,城南廟會開放。這一天,是陳珺的生日。 陳文整日裏不知忙些什麽,何夫人從早上起就心事重重,竟也沒人記得給陳珺慶生,唯有陳璟給他送了些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 陳珺玩了半下午,隻覺無聊,便道:“哥哥,我想出去觀燈,阿蓮說廟會裏晚上會燃一隻大鳳凰,照得滿天亮堂堂的,好像白天一樣。” 但陳珺不在家,何夫人沒心思管他們,兩個孩子貿然跑出去不安全,陳璟便道:“家裏沒人陪我們出去,阿朗也跟著父親出門了,我們就在家裏觀燈好不好,哥哥給你買好看的燈籠。” 陳珺仗著自己生辰,撒嬌耍賴,打滾求告,纏得陳璟沒有辦法,隻好道:“那你聽話,不許到處亂跑,看了大鳳凰就迴家。” 陳珺心想,出去了之後還不是由得我亂跑,嘴上嗯嗯答應,眼睛裏卻閃著小狐狸般狡猾的光。 陳璟看得清清楚楚,捏著弟弟胖乎乎的臉,道:“你要是聽話,哥哥就去給你尋一顆鴿子蛋一般大的珍珠,給你鑲在帽子上,讓城裏的小孩子都羨慕你。” 陳珺一聽,立時真心誠意地答應,道:“哥哥說話算話。” 兩個孩子拉了勾,帶著兩個小廝,悄悄從後門溜出去,一路往廟會裏去。 此時天色已黑,廟會四處點了燈籠,行人如織,摩肩接踵。陳珺在家裏一心想著要出來,出來了看見這麽多人卻是有些怕。 陳璟緊緊地拉著他,道:“跟緊我,千萬不要放手。” 陳珺乖乖點頭,指著旁邊的小攤,一會兒要吃這個,一會兒要買那個。陳璟哪裏有不答應的,直買到兩個小廝手裏提著,懷裏抱著,陳珺一手糖葫蘆,一手芝麻餅,再也騰不出手來拉住哥哥。 人潮推著兩人緩緩往前,終於擠進了廟會裏麵,隻見四周矮牆上,遠處民居商鋪樓外的廊道上,全都站滿了人,甚而有些人趴在廟裏的屋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院子中央那個巨大的鳳凰燈上。 那燈足足有兩間屋子大,薄如蟬翼的燈紙下,鳳凰的骨骼清晰可見。 金黃色的尾羽和頂翎微微翹起,彰顯著這隻鳳凰的孤傲,似乎即刻就要清啼一聲飛入天際。 小廝把東西寄存在一家熟識的客棧裏,把兩兄弟分別舉在肩頭,讓他們看燈。 隻見那鳳凰大燈燈頂用細線吊著,穿過竹架連通四周,一群人喊著號子一起拉繩子,大燈便如鳳凰翱翔一般緩緩升起。 底下的人鑽進去在鳳凰肚子裏點燃了油燈,大鳳凰便一點一點亮起來,天空也一點一點亮起來,漸漸照亮了每一個觀望大燈的人的臉。 四下裏眾人鼓掌喝彩,陳珺也揮舞雙手興奮地喊道:“鳳凰!鳳凰!” 底下數十個人用竹竿撐著大燈緩緩轉了一圈,鳳凰的羽翼便掃過圍觀的眾人。陳璟和陳珺被小廝舉在肩頭,反而比別人都高些,眼看著羽翼掃了過來,兩個小廝“哎喲”一聲,分別往兩邊一歪,趕緊躲過。 擁擠的人群立時把兩人擠開,不一會兒,鳳凰被舉著沿著大道前行,人潮洶湧,陳璟終於失了弟弟的蹤影。 在眾人的齊聲歡唿喝彩中,“弟弟!子華!”的唿喚被掩蓋下去。作者有話要說: 陳湮:夜晚嘛……漫長倒是漫長,痛苦卻談不上,反倒是不為人知的歡……唔(被作者強行捂住嘴) …… 珍珠劃重點,要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