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嫉妒,某些幽暗在心底滋生。憑什麽少年能上金殿,打馬過長街……而他卻隻能以一介女子的身份,在深宮中苟且? 殷旭從未想過嫁人。他本是男子,不甘命運,祈望在這宮闕萬千中闖蕩出一條生路。他擔心假扮女子會被發現,從小吃了藥,隱藏喉結,穿胸衣,將生來如利刃般的劍眉削成了細細的柳葉眉…… 所以父皇一次次做媒,他一次次私下破壞。 若是這少年不做駙馬爺,應該會得到父皇的重用,從而在朝中步步高升,沉浮宦海。 然而,因他的一念之差,少年的命運就此改變。 …… 春天的天猶如巫女的臉,起伏不定,說變就變。眨眼間下起了瓢潑大雨,待齊庸凡忙完店裏的事,踏青亦隻能作罷。 昏昏欲睡的午後,店內空無一人。殷旭尋了個角落坐下,買一碟小食與一壺酒,悠然自得地酌飲。 齊庸凡拿毛巾擦了擦手,在他對麵坐下。 殷旭環視店內一圈,道:“齊兄,往後你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齊庸凡不清楚時政,仍懷揣著一絲僥幸,“聽說皇上明年還要再征高麗,這一迴若贏了,想必就不會再那般興師動眾了吧?” 殷旭搖搖頭道:“非也。齊兄難道不知北有高麗,西下有蠻夷之奴,邊境匈奴時常騷擾搶掠。況且大殷之國力,已無法再支撐一次大戰。” 這番話猶如石子投入湖水,齊庸凡心裏咯噔了一下,心想莫非亂世要來了? 喂,那他暴富的夢想豈不是就此泡湯…… “不過大殷底蘊尚在,不至於馬上支離破碎。”殷旭話鋒一轉,道:“況且朝野之上,能臣虎將尚在,說不定還有轉機。” 齊庸凡臉色稍霽,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真希望能換個明君,還大殷盛世。” 如此他才能將分店開遍天下,多多賺錢。 殷旭摩挲著酒杯,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齊庸凡想了想,又有些苦惱。既然皇帝還要再打高麗,那肯定會再次征兵。而這次青壯年都已被抓得差不多了,下一次恐怕就會落到他們這些未成年的祖國花朵身上…… 他花重金來古代可不是為了去當兵! 他試探道:“殷兄,若是再次征兵,你我是否會被……” “我自有法子。”殷旭打斷他,淡淡道:“我可讓你逃過兵役一劫。” 殷旭這人說話雖總那麽平淡,仿佛沒什麽感情起伏,但聽在齊庸凡耳朵裏,卻平白添了幾分溫度。 他感激道:“若真如此,以後你的三餐我都包了。” 殷旭哂笑道:“你怎天天想著吃?” 齊庸凡理直氣壯,“飲食之欲乃人之一生追求,有何不可?” “倒也是。”殷旭一笑置之。 晚上齊庸凡擼起袖子在店裏做了頓豐盛晚餐。用的皆是從菜場上采購的新鮮食材,烤牛肉,整雞燉蘑菇湯,再加一盤現炒的麻辣春筍。 春筍極鮮,入口爽脆。三個人幾下就將一大盤給解決了。殷旭格外愛吃這道菜,許是因為嗜辣,他吃起變態辣的辣條都麵不改色。 晚上沒什麽客人,齊庸凡幹脆提早歇業,讓柳元子她們提早迴家了。 關上門,他坐下來,與殷旭、葉子,圍著一桌飯菜吃得不亦樂乎。 飯後,殷旭說要出去走走。上迴他的風寒還未好全,他須去藥鋪再取幾貼藥。 齊庸凡揮揮手讓他走了,獨自留在店裏收拾碗筷。 外頭雨下得愈發轟烈。他大傘出門扔垃圾,無意間看到一個男孩正扒著垃圾堆,尋些剩食,拚命地往嘴裏塞。 那些剩食約莫是龍遊酒館昨日扔下的,已發爛發臭,散出一股難聞的腐爛氣味。男孩一邊吃,一邊還撈起汙濁的穢飯往衣兜裏裝。 齊庸凡將包好的剩飯剩菜放在他邊上,俯下身蹲著問道:“你爹娘呢?” 南山鎮的居民人均收入可觀,按理來說不存在如此狼狽的討飯乞丐。 還沒到最糟的時候,南方這邊,就連村民都有口熱飯吃。 男孩噎住了,邊咳嗽邊大聲道:“他們在城東的破廟裏,我們是從北邊逃難而來的,好久沒吃過東西了……” 男孩聞到香味,立馬伸手去抓那些還冒著熱氣的剩飯剩菜,雨水混雜著手指上的汙漬,他吃得很快,然後哭了出來。 “好好吃……”他開始嚎啕大哭。 齊庸凡心裏像被暴雨淋過一般冰冷。絲絲涼意從頭至腳,蔓延全身。他隻能盡量打傘撐在男孩身上,深吸一口氣,問道:“……你知道有多少難民嗎?” “我看見的有好多,數不清……但他們有的已經死在路上了……” …… 綿綿細雨中,妙醫藥鋪。 嘩啦啦的雨聲中傳來老繆的歎息,“宮裏來信了,催您迴京。” 殷旭背著手,立於屋簷之下,凝視著茫茫雨霧,道:“還未到父皇寬限的時日,況且京城如今動蕩,我更不宜迴去。” “夫人隱瞞了你的蹤跡,但八王爺和九王爺的密探很快便會查到此地,萬一身份暴露……” 老繆感到焦慮不安。 “初夏再迴京。”殷旭道:“至於八王爺和九王爺,我會處理的。” “要將駙馬爺也帶走嗎?” “嗯。”殷旭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遙望遠處灰蒙蒙的江南煙雨,翠綠青山皆被籠罩於灰暗之中。 他喃喃道:“大殷,要變天了。”第二十七章 晨曦時分, 遠山亮起微光。齊庸凡坐在馬車裏頭,時不時掀起簾子望向窗外。路過一片農田, 農民們正彎腰蹲下身播種。 春日灑下的稻種,秋日才能收獲。這些糧食懷揣著大殷百姓們來年的希望,是賴以生存的命脈。 他迴頭看向殷旭,心情突然低落下來,道:“若是難民潮湧來南方, 村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安心耕種嗎?”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殷旭淡淡道:“各大縣城的關卡, 可不會輕易放人進來。” 農家的羊腸小道陡峭崎嶇, 早春料峭的冷風一吹,讓人的腦袋更加清醒。齊庸凡張了張嘴, 本想說,難不成就看著難民們就在城門外餓死嗎? 但他忽然想起這一切與自己無關, 緊緊閉上嘴, 抿了抿唇。 身為一個現代人, 他沒那麽遠大的誌向去為這個世界的土著們付出。 馬車前行得很快, 半個時辰後, 葉子在前麵喊:“馬上就到月牙鎮了!” 車在夏星酒館分店門口停下, 馬兒發出低鳴, 被葉子用馬鞭一抽, 總算安靜了。 齊庸凡走下車,扛著一箱貨品。店內的阿三瞧見他,趕緊跑出來幫忙,道:“香腸昨日便賣完了, 等著您送來呢!” “最近生意如何?” 阿三搖了搖頭,道:“不景氣。” 窄小的店鋪內空無一人。另請的女工人們閑懶地坐在廚房嘮嗑,麵前擺了一把瓜子,見到齊庸凡進來,大驚失色,忙站起來道:“老板,這些瓜子的錢等下會從月錢裏扣的……” “嗯,最好這樣。”齊庸凡不鹹不淡地瞥了她們一眼,將貨品擱在地上,轉身走了。 他此時應該慶幸自己買下了包子鋪的店。若是買了茶館,空蕩蕩的鋪子裏什麽客人都沒有,豈不是浪費得緊。 南山鎮的生意還算不錯,許是因為老客多的緣故,每日流水都保持在三十兩銀子上下。 月牙鎮差了整整三倍,僅有十兩銀子。差的時候才三四兩。而且這邊賺的不是淨利潤,還有人工、食材等費用。 餐飲這行盈利是三七分。這樣算下來,月牙鎮店開業的這段時間一直處於虧本狀態。 那點毛毛雨般的賺頭,齊庸凡都無奈了。 而且在南山鎮無比熱門的會員卡製度,一推到月牙鎮,來辦卡的人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與阿三說了些事情,帶著這幾天的營業額,齊庸凡再搭馬車返迴南山鎮。 他今日答應與殷旭踏青,他們在半路上尋了片山林停駐。正巧此地長了一片竹林,春日的筍苗冒出尖尖的頭,像幼稚的孩童。 齊庸凡推開車門,一躍而下,深吸一口氣,雨後潮濕的空氣吸入肺中,似乎連日積鬱的心情都一掃而空了。 他笑著道:“就在此地踏青如何?還可采些嫩筍迴去,給你們炒菜吃。” 殷旭點點頭,“倒也不錯。” 竹林長勢旺盛,陽光斜射進來,隻能投影下暗沉的昏影。樹木枝蔓蜿蜒,翠綠的長竹筆挺得像一管吸足了墨的毛筆,參差不齊。 順著腳下的路一直往前走,踩過沙沙泛黃的竹葉,好像陷了進去。 齊庸凡眼尖地看見一排新長出的春筍,忙用刀割了裝進袋子裏。他隻在鎮子的菜場上見過這種筍,賣得頗貴,三四十文錢一斤,尋常人家可舍不得買。 南山鎮附近本來也有一片竹林,有心之人時常去砍伐挖竹,日子久了,竹林也就不複存在了。 眼前這片竹林約莫無人涉足過。放眼望去,春筍的數量龐大,若是收割了拿去賣錢,想來也會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況且剛下過雨。潮濕的斷裂樹木上悄悄長出一朵朵蘑菇,顏色暗沉無光,乍一看根本發現不了。因為鎮上有人在賣,齊庸凡認得這些樹菇,雖然外表醜陋,卻是無毒可食用的。 他讓葉子幫忙采蘑菇。殷旭覺得有趣,蹲下來也加入其中。 不一會,齊庸凡便收獲了大半袋竹筍和蘑菇。 忙碌了一上午,肚子早已咕咕叫喚起空城計。他迴車裏拿野餐布,鋪在一塊幹淨平坦的地上,而後將帶來的野餐吃食都擺在上麵。 照例是各種各樣的零食。 殷旭拿起竹筒,咕嚕咕嚕喝了半杯牛奶,擦了擦嘴,遞給齊庸凡。 齊庸凡也不嫌棄,對著他剛才喝過的瓶口一骨碌灌下去,舒暢地吐出一口氣。 “中午吃什麽?”殷旭很期待地問他。 “唔,讓我想想……”齊庸凡沉吟片刻,道:“涼拌竹筍,加蘑菇煮筍鮮湯?” 殷旭遺憾道:“可惜沒肉。” “有是有,我帶了一些,但不多,可以加進湯裏煮。” 齊庸凡找出一小袋從店裏拿的泡麵牛肉粒。 竹林邊雖沒有流動的小溪,但卻又一汪清泉。齊庸凡拿幾隻春筍去洗淨了,用小刀逐一剝開,切成長條狀備用。 生火,架起小鐵鍋,不一會水就沸了,咕騰咕騰地冒霧。他利索地把筍丟進去,加入少許鹽,蓋上蓋子悶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