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七年十月中旬,建武漢帝提出召三公商議廢後事宜,舉朝震動。

    如果換作以前,我或許還會對這件大事有所期待和喜悅,然而現在,這顆心裏除了麻木的痛之外,隻剩下滿滿的恨意。

    十月十八,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劉秀將廢後的決定在早朝廷議時正式提出,之後,除少數人略有微詞,提出廢後有損帝德,懇請天子三思慎重外,二千石以上官秩的公卿竟無一人站出來表示反對。

    那日的廷議我早已安置耳目,不等朝臣散朝,我便早將廷議的內容打探得一清二楚。

    我本想在廣德殿等劉秀退朝,沒想到今天有此想法的並非我一人,我前腳到雲台,還沒找榻坐下,便聽門外黃門高喊:“皇後駕到——”離開西宮時,我把紗南留在了宮裏,名義上是照顧劉陽、義王他們幾個,實際上是不想再讓悲劇有重演的機會。莊光說得很對,現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提防狗急跳牆——前車之鑒,我早已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鮮血淋漓。

    廣德殿的宮女剛想應聲接駕,我搖手一擺,悄沒聲息地藏到一架屏風之後。屏風邊上是一堆摞成高塔狀的竹簡,從間隙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殿的一切動靜。

    郭聖通穿了一襲繒衣,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首飾,未經敷粉裝扮的麵色顯得有些蠟黃,容顏雖然帶著憔悴,可目光卻是極其敏銳的。她剛進殿,便立刻將殿內的宮人通通趕了出去,然後自己找了張木榻獨自坐下。

    她坐的位子是我平時最常坐的,因為我的膝蓋受不得寒,所以每年入冬,劉秀都會吩咐宮人早早將厚厚的氈墊鋪在榻上。

    郭聖通坐上榻的那一瞬,神情有些愣怔,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氈墊。我冷眼在書堆後窺覷著她的一舉一動,完全沒有出去跟她照麵的打算。

    少時,劉秀果然蒞臨廣德殿,或許是事先得到通報,知道郭聖通在殿內,劉秀進門時的表情不是十分明朗,濃眉深鎖,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極力克製和壓抑著某種情緒。此刻的劉秀在我眼裏,正傳遞著一種非常危險的訊號,彼此共同生活了那麽多年,相信郭聖通也該有所體會,眼前站著的是朝堂上叱吒風雲的建武漢帝,而非平日和顏悅色的好好先生劉秀。

    郭聖通徑自從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裝,不等她跪拜行禮,劉秀已冷聲開口,“皇後不在椒房殿裏歇著,來這兒做什麽?”郭聖通麵無懼色,動作絲毫不曾停頓,仍是按禮拜下,然後起身。

    劉秀卻不還禮,兩人麵對麵僵持地站著。殿內突然安靜下來,靜得隻聽到二人的唿吸聲,一急一緩。郭聖通微仰著頭,平靜地望著劉秀,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衝他一笑,“陛下似乎很急著要將妾身趕出椒房殿,既如此,歇與不歇,何必在乎這一天半天的?妾在長秋宮住了十六年,原以為會一直住下去,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守著陛下,直到薨死宮中。看來這終究是妾癡心妄想,陛下心裏未必願意守著妾……”她麵上雖淡淡地保持著微笑,可眼眶中卻無聲地滑下淚來,淚凝香腮,她的笑容終於在漣漣淚水中崩碎。

    她低頭啜泣,劉秀別開頭,繞過她,拂袖道:“迴去吧,朕無話可對你說!”郭聖通突然從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泣不成聲,“我做錯了什麽,你要狠心拋下我?昔日宋弘不娶湖陽公主,你曾讚他不棄糟糠,為什麽現在你又要拋棄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做錯了什麽?”劉秀用力推開她,眼皮突突地跳著,平時笑眯眯的眼眸此刻卻迸發出懾人的寒芒,“原來你什麽都沒錯!”他退後一步,冷冷地笑,“你可以用後半輩子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你到底做錯了什麽!朕自問從未虧待過你,尊你為後,立劉為太子,而你郭氏卻又迴報給朕什麽?”“別再說什麽尊我為後的謊話!”郭聖通突然厲聲尖叫,之前的美好形象在瞬間崩塌,“你是真心要尊我為皇後的嗎?你若真心,何故又要在給陰氏的詔書中如此羞辱於我,你將我皇後的顏麵置於何處?你可想過我將情何以堪?說什麽母儀天下,可你卻對你的臣民們說我這個皇後是靠一個貴人讓出來的,那我算什麽?我算什麽?自我嫁你,這十八年來,我娘家戚族扶持你登基為帝,我為你生兒育女……年少時我嬌憨不明事理,你也從不對我發脾氣,連我娘都說我找了個疼我愛我的好夫婿。你事事順從我,夫妻相敬如賓……你的確不曾虧待過我,可你也從未真心把我看成你的皇後,你的妻子……我不僅在你心裏不算什麽,在天下人麵前,我也不過是個惹人恥笑的可憐蟲而已!我算什麽皇後?算什麽皇後?”她痛哭流涕,扯著劉秀的胳膊,身子慢慢滑倒,“你明知我待你的心,明知道我要的是什麽,為什麽……我隻是遲了半年而已,為什麽始終不肯給我一次機會?我做錯了什麽?我最錯的是不該嫁給你!不!我不後悔嫁給你,永不……”“你不是遲了半年……”劉秀幽幽地截斷她的宣泄,掙開她的拉扯,“為了等她長大,我用了五年!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朕說過的話一定說得出做得到!當年真定納娶,朕曾言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你衣食無憂,朕自問也做到了!”郭聖通淒然一笑,眼神絕望到極點,“五年……原來我不隻遲了半年,當初你願意用五年的時間去等她,所以現在也願意再用五年的時間作準備,目的不過是為了將我逐出長秋宮,好讓她當皇後,是不是?衣食無憂?你果然是我的好夫君啊……陛下現在打算把賤妾安置到哪裏呢?陳阿嬌有長門,霍成君有昭台宮,陛下打算將賤妾遷到哪裏?”“依你的所作所為,誅九族亦不為過……”“哈哈……”她仰天大笑,悵然道,“陛下何必非要給賤妾強扣罪名呢?廢後,難道僅僅是為了這個理由?陛下籌劃了整整五年,難道劉衡不死,陛下今日便不會廢我了?”劉秀的目光陡然一利,我在書堆後不禁氣血翻湧,險些衝了出去。

    “衡兒才不過四歲,你可真是個好皇後啊,心狠手辣,當真堪比呂雉、霍成君!若朕駕崩,你當上皇太後,又將如何待朕幼孤?”郭聖通一直在笑,不斷笑出聲來。她從袖中取了絲帕,慢慢地將臉上的眼淚擦幹,然後收斂笑容,恢複了那個雍容冷靜的貴婦人模樣。

    “事到如今,陛下要皇後璽綬隻管拿去便是!你我結縭十八年,難道如今為了廢後,陛下便要如此不擇手段地汙蔑賤妾麽?這也太讓妾寒心了!妾作為後宮之主,統領掖庭,身為懷公嫡母,沒有盡到照拂之責,以至於皇子夭殤,陛下傷痛。妾有難辭之咎,陛下因此要廢謫妾,天經地義,妾實也無話可說!”劉秀不說話,隻是看著她,她不躲不閃,仰著頭直顏麵對。

    “朕的掖庭,你……哪兒都不用再去。”很平淡的一句話,卻讓極力維持鎮定的郭聖通為之一顫,“陛下何意?”“你我夫妻情分,隻到今日止!”郭聖通大叫一聲,向前撲出,劉秀退後一步,她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他腳下,慘然道:“你……你居然這麽狠心,不隻要廢我後位,還要將我休離……我和你做了這麽多年夫妻,生育了六個子女,難道你一點兒都不念夫妻之情嗎?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怎麽可以這樣——”劉秀一步步地往後退,“你總把錯怪在別人頭上,怨懟之心如此強烈,總覺得是別人對你不起,欠你許多。你有沒有想過,若非念及情義,看在兒女的麵上,朕大可誅你郭氏滿門!”二人糾纏不休,郭聖通隻是憤怒地嘶喊,叫得嗓子都啞了,“妾無罪——我的孩子,絕不能留給那個女人……那個狠心的毒婦,一定會挾私報複……”劉秀怒極,“你自己心若鷹鸇,才會以己心度人!”不再理會她歇斯底裏的唿喊,他拂袖轉身離去。

    郭聖通趴在地上失聲痛哭,哭到傷心處,起身將殿內的燈具、擺設一一砸掉。她滿頭大汗,一邊哭一邊咒罵,廣德殿內一片狼藉,最後她喘著粗氣向書堆走來。

    “陰麗華——我和你不共戴天……”嘩啦啦一聲巨響,擎天般的書塔在她的憤怒下被推倒,竹簡崩塌散落,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郭聖通在看到我時大大一愣,麵上的表情十分複雜,瞬間閃過尷尬、痛恨、憎惡,更有屈辱。

    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看待她的,雖然隻是一眨眼的瞬間,但我相信從她眼中看到的我,不會比我看到的她,好到哪裏去。

    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肉裏,我強忍著揮拳的憤怒,不冷不熱地說:“不共戴天?原來我對皇後有殺父弑母之仇?感謝皇後教會了我這四個字……皇後的教誨,我會銘記在心,時刻不忘皇後與我,有著不共戴天之仇!”這是第一次,我和她正麵交鋒,完全撕破臉麵,徹底決裂,很直接地表現出對彼此的嫉恨厭惡。郭聖通臉上還掛著未擦幹的淚痕,鬢角鬆動,花容憔悴,她憤怒得像是渾身要燃燒起來,可是論起單打獨鬥她遠不是我的對手。她雖然憤怒,卻還不至於沒有腦子。更何況,她一直是那個驕傲的郭皇後,她不會選擇用潑婦的手段來與我爭鋒。

    “你很得意?終於還是你贏了!”我冷笑,“勝負還未有定論,在我看來,這才是剛剛開始!”“你……你還想怎樣?皇後是你的了,我把它還給你……”“錯了!不是你還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我的弟弟、我的兒子,是我的親人們用鮮血換來的,這樣的不共戴天,我如何敢忘?剛才聽你自比前漢孝宣霍皇後,這個比喻可真是貼切,霍成君與母共謀毒害太子,被孝宣帝廢黜,貶入昭台宮。你可知那一次霍氏族戚一共死了多少人?一千戶,無論少長皆斬!霍氏最後隻剩下霍成君一人……”郭聖通瑟縮地抖了一下,明明眼中已有懼意,發白的臉上神情卻依然倔強如初。

    “別怕!千萬不要畏懼,這場遊戲才剛剛開始,以後會越來越好玩,越來越……有趣!在姓郭的死絕之前,你千萬別說不玩啊!哈哈……哈哈哈……”“瘋……瘋婦!你這個惡毒的……”笑容一收,我一本正經地說:“差點兒忘了,以後我會好好照顧陛下的庶子,讓他們感受到嫡母的關懷和溫暖。就像郭皇後當初一樣……”“陰麗華!我不信陛下會寵愛你這樣心如蛇蠍的女子,陛下絕不會允許你傷害我的孩子……”我奇怪道:“皇後你怎可如此惡意中傷賤妾?賤妾自然待陛下的子嗣視同己出!”郭聖通聞言一愣,然後才覺察出不對勁,倏然轉身。

    門口站著一臉陰沉的劉秀,身後還跟了一名臣吏,我剛才跟郭聖通對話時隻是餘光瞟到門口有人影晃動,這會兒細看才發覺原來是負責教皇太子《詩經》的郅惲。

    劉秀的去而複返讓郭聖通措手不及,大驚失色下竟是惱羞得不顧禮儀,直接從門口衝了出去。劉秀也不阻攔,眼裏似乎沒有看到郭聖通似的,隻是臉色慢慢放柔了,對我說:“什麽時候來的?宮裏可有人照看?”當著郅惲的麵,我不便放肆,於是照足規矩行了禮,“隻是來瞧瞧陛下,送些點心。”“陛下!”郅惲在門外忽然高聲說道,“臣聽聞夫婦之間的相處之道,即便是做兒子的也不該過問,何況做臣子的?所以陛下要廢後,臣不敢作任何進言。隻是,臣希望陛下對於相關人等,能酌情處理,莫使天下對社稷有太多的議論。”劉秀身子一僵,我挽著他的胳膊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他的變化,不由得側目向郅惲多瞧了兩眼。

    郅惲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我心裏說不出是何滋味,經過這麽多年的精心布置,朝中勢力,包括三公在內的官吏雖然經過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反複洗牌,皇權已經比較集中,但郭聖通在位十六年,加上太子,總有那麽一股守舊勢力想極力保全他們。

    郭聖通雖然倒了,可是太子仍在。

    我瞟著郅惲暗暗冷笑,此人有勇有謀,心裏跟明鏡似的將目前的局勢看得異常通透,知道廢後已是大勢所趨,無法挽迴,便想退而求其次地保全太子。

    “郅惲最善推己及人,自然也該清楚朕做事絕不會失了分寸,一切自會以江山社稷為重!”劉秀緊握住我的手,漠然迴頭。

    郅惲如釋重負,展顏笑道:“陛下乃一代明主,自有考量,是臣多慮了!”說完,稽首頓拜後告辭離去。

    等郅惲一走,我整個人癱軟倒地,幸而有劉秀及時抱住了我,才免於摔倒。

    我渾身發抖,感覺冷得厲害,仿佛是從骨髓裏拚命滲出那種要人命的寒意,奪人心智。劉秀緊緊地摟著我,我們彼此都不說話,卻能清楚地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即使蜷縮在他的懷裏,我也無法感受到溫暖,很冷,很冷,冷得刺骨。終於,我顫抖著開口,“秀兒,我要真變成呂雉該怎麽辦?”仇恨蒙蔽了我的心智,仇恨的種子瘋狂地在我心裏生根發芽,枝蔓已經緊緊地將我纏繞住,束縛住,無法掙脫。

    “沒關係,隻要……我不是高祖就好!”他撫摸著我的頭發,用一種異常堅定的語氣,溫柔地安撫著我緊繃的情緒。

    翌日,建武帝親書詔書,告三公曰:“皇後懷執怨懟,數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長異室。宮闈之內,若見鷹鸇.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豈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節,其上皇後璽綬。陰貴人鄉裏良家,歸自微賤。''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宜奉宗廟,為天下母。主者詳案舊典,時上尊號。異常之事,非國休福,不得上壽稱慶。”我一整晚沒睡,天不亮便被叫起來梳妝。紗南很是激動,我卻覺得心境十分麻木,完全沒有大驚大喜之感。

    事前我並不知道這份詔書的內容,等到大司徒戴涉與宗正劉吉帶人來到西宮,當眾宣讀詔書時,我才得以知曉這份出自劉秀親筆的廢立詔書的內容。當宣讀詔書開始,我的情緒終於開始起了波動,尤其是當我聽到那句“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時,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暖意,竟衝散了我的抑鬱之情。

    劉吉將剛從長秋宮收繳來的皇後璽綬交到了我的手上,說了聲:“請皇後娘娘移駕卻非殿!”我頷首點頭,剛要起行,劉陽帶著弟弟妹妹們急匆匆地趕來道賀,一起向我跪拜道:“恭喜母後!”我忽然覺得母後這兩個字特別刺耳,好在人多喧鬧,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便馬上被他們七嘴八舌的嬉笑聲給衝淡了。

    一行人簇擁著來到卻非殿,望著那綿延如天梯般的石階,我的記憶之門忽然打開,時光像是陡然間倒轉迴十六年前,那一次我也是站在這個位置,帶著一種內怯的心情爬上了卻非殿的石階。

    十六年前,我在這裏接受了貴人印綬,十六年後,同樣在這個地方,當著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麵,我接受了皇後璽綬。

    劉秀從至高處走了下來,笑著向我伸出手來。殿內鍾磬之樂響起,我被他引領著,攜手走上屬於我的位置。

    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也許前方還會有更多的坎坷等著我們,但我相信,隻要我們彼此相愛,我們能一直攜手同行,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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