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義末路何茫然

    郢都亂了。楚懷王找張儀媾和,張儀冷笑著撂下一句話:“媾和?打完仗再說吧。”便當著他的麵上車迴秦國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竟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蘇秦,這位滔滔雄辯的六國丞相卻是一言不發。楚懷王走投無路又六神無主,最後隻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雖然還是“臥病在榻”,卻也給楚懷王出了幾個實實在在的主意:第一個便是緝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個便是罷黜春申君黃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個是驅逐蘇秦,向秦國表示退出合縱的決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則楚國大安。否則嘛,老臣也是無能為力了。”楚懷王想想也是無奈,便跺著腳長籲一聲走了。迴到王宮,楚懷王卻不知這三件事從何做起?緝拿屈原,屈原在哪裏?罷黜春申君,春申君連影子都不見如何罷黜?驅逐蘇秦,總得有個說法,一個六國丞相,總不能讓幾個武士吆五喝六的將人家趕出去吧?還要向秦國示好,張儀都走了,向誰去示好?

    楚懷王一路皺著眉頭到了後宮,長籲短歎的對鄭袖說了一遍。鄭袖白嫩的手指戳著他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無?木瓜一個!誰出的主意,便讓誰來辦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給人家權力,生生一個青木瓜哦。”楚懷王恍然大悟:“對呀!王後真道聰明,來人,立即下詔:宣老令尹昭雎進宮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開了:三路精騎緝拿屈原,一紙詔書罷黜春申君。昭雎親自出麵,彬彬有禮的請蘇秦離開了郢都。而後又立即派出駟馬快車的特使,飛馳鹹陽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紛紛重掌舊職,新派紛紛擱冷置閑。旬日之間,楚國的老氣象便恢複了,滿堂白發蒼蒼,朝野再無爭鬥,楚懷王竟覺得輕鬆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萬新軍開得不知去向,屈氏領地大出糧草!滿朝頓時嘩然。屈原若領著這八萬新軍壓來郢都,豈非又是一個乾坤大顛倒?可反複探察,郢都方圓幾百裏竟都沒有新軍蹤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連續六路親信飛騎奔赴秦楚邊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飛騎竟都是泥牛入海!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說,屈原領兵去了嶺南,要建一個新諸侯國複仇!有人說,八萬新軍投奔了齊國,屈原要做齊國丞相了!有人說,新軍就藏在屈氏領地裏,屈原馬上就要反了!各種揣測流言不脛而走,一時人心惶惶。

    畢竟昭雎有見識,徑直到後宮來找楚懷王,竟是鐵青著老臉:“敢問楚王,屈原手中

    可有兵符?”楚懷王驚訝了:“沒有啊,本王沒有給過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舊板著臉:“楚王記性不好,還是再想想了。”楚懷王轉悠了兩圈猛然一跺腳:“咳呀!老令尹還真是神!想起來了,本王給過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許他擅自動用的了!”昭雎搖頭歎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國算是和秦國結下死仇了,永遠都解不開了。”

    “老令尹此話怎講?”楚懷王急得額頭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絕了?”

    昭雎苦笑不得:“楚王還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調集兵馬打秦國去了。他打過仗麽?能打贏麽?八萬新軍加昭常十五萬大軍,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裏了!”

    楚懷王紅潤潤的麵孔唰的變得蒼白:“你,你是說,楚國的主力大軍全完了?”

    “非但如此啊。”昭雎沉重的喘息著:“如此不宣而戰,秦國豈能不記死仇?多年來,老臣竭力斡旋,都為不使楚國與強秦為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國被屈原葬送了……”

    楚懷王一下子軟癱在草地上,竟帶出了哭聲:“這這這,這卻如何是好了?”

    “殺屈原,罷黃歇,以謝秦國!”昭雎牙齒咬得咯咯響。

    楚懷王抽著鼻子唏噓著:“也隻有這樣了,本王,本來最怕殺人了。”

    次日內侍急報,說春申君黃歇宮外侯見。楚懷王一聽便跳了起來:“快!叫他進來了!”一見春申君疲憊憔悴風塵仆仆的樣子,楚懷王心便軟了,卻依舊板著臉道:“黃歇,你竄到哪裏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樣了!”春申君慘淡的笑了:“楚王,臣到丹陽去了。”楚懷王滿臉疑雲:“丹陽?丹陽在哪裏?有事了?”春申君歎息道:“噢呀我王,黃歇是屈原一黨,聽憑我王發落了。”

    “噢——,對了!”楚懷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

    “是了。”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願多說,領罪便了。”

    “領罪領罪!就曉得領罪!”楚懷王指點著春申君數落起來:“黃歇呀黃歇,你我同年,本王對你如何?從來都是寵著你護著你,對麽?你倒好了,卻偏偏跟著屈原那頭強驢亂踢騰。又是新政,又是變法,又是練兵,又是暗殺,事事你都亂摻和!這下好了,屈原叛逆該殺,你說本王還如何保護得了你?”

    “臣唯願領死。”春申君幹脆得隻有一句話。

    “曉得無?你才是個大木瓜!還

    說我是木瓜?”楚懷王罵了一句,突然壓低聲音道:“哎,說老實話了,屈原這仗打得如何?大軍全完了麽?”

    “噢呀呀,我王這是從何說起了?”春申君驚訝的叫嚷起來:“大司馬未奉王命是真了。可要說打仗,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國威風!斬首秦軍六萬,我軍傷亡隻有十萬餘,其餘十來萬楚軍還好好的駐紮在沔水!誰說楚軍全完了?分明惡意誣陷!”

    “毋躁毋躁。”楚懷王驚喜的湊了上來:“你說斬首秦軍六萬?”

    “噢呀沒錯!司馬錯也親口認帳了。”

    “楚軍還有十來萬?”

    “斷無差錯!我王可立即宣昭常來郢都證實了。”

    “好!大好!”楚懷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個福將,給本王帶來了福信!”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對了,快去找幾個人擔保,有人要罷黜你了!”

    “謝過我王。臣告辭了。”

    春申君一走,楚懷王頓時輕鬆了起來。匆匆大步迴到後宮,高興地對鄭袖學說了一遍,鄭袖笑道:“曉得了,也好,沒傷筋動骨哦。日後隻要再不得罪秦國,也許還是平安日月哦。”楚懷王道:“說得是了,有這一仗,秦國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國了。哎王後,你說這屈原該如何處置好了?”鄭袖笑道:“曉得無?這種事找老令尹說了。”楚懷王道:“老令尹?他讓我殺了屈原。”鄭袖笑道:“那就殺了,還能再說個木瓜出來了?”楚懷王嘟噥道:“木瓜木瓜,我是木瓜麽?你才是木瓜了。”鄭袖點了一下楚懷王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曉得,我是木瓜哦,誰敢說乖兒子是木瓜了?”楚懷王得意的大笑了一陣:“木瓜嘛,倒是有一個,屈原!”“乖兒子真聰明哦!”鄭袖笑著拍手:“曉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懷王大樂,抱起鄭袖便滾到了紗帳裏,笑聲喘息聲竟是久久不歇。

    正在這時,老內侍在紗帳外高聲道:“稟報我王:屈氏族老在宮門請命。”

    “敗興!”楚懷王氣恨恨的嘟噥了一句,衣衫不整的爬了起來:“如何個請命法了?”

    “一大片老人舉著白絹血書,跪著不起來,要見我王。”

    “豈有此理?沒找他們的事,他們倒先來了?王後,我去看看了。”

    來到宮門一看,楚懷王卻象釘在那裏一般挪不動腳步了。偌大車馬場中跪滿了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副釘在大木板上的白絹血書觸目驚心——殺我屈原,反出楚國!鬥大的八個字竟還滴著淋漓

    的鮮血,個個老人的手上都纏著白布,麵色陰沉得仿佛隨時都要爆發。楚懷王雖說顢頇,但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屈氏舉族百餘萬口,除了王族羋氏與昭氏部族,便是楚國第三大部族,若舉族造反,楚國豈非要大亂了?

    “前輩啊,這是何苦了?快,快起來了。”楚懷王走到為首老族長麵前,卻不禁有些慌亂,想扶起老人,卻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懇請我王:赦免屈原,否則,屈氏舉族反往嶺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輩,本王何曾說過要殺屈原了?”楚懷王連忙先為自己開脫了一句,又湊出一臉笑容道:“屈原還沒有迴來,本王還沒有見他,誰說要殺他了?縱然迴來,也還要查問後再說了,起來起來,快起來了。”

    老族長還是跪著,竹杖點得篤篤響:“大司馬為洗雪國恥,獻出族中六萬子弟,獻出族中糧草十五萬石,浴血沙場,斬首秦軍六萬,有大功於楚國!我王若聽信讒言,誅殺屈原,楚人將永遠沒有忠臣烈士!願我王三思而後行了。”

    “老族長,本王聽你的便是了。”楚懷王沉重的歎息了一聲:“殺秦軍六萬,也不容易了,快,快起來了。”

    老族長剛剛站起,便聞場外馬蹄聲疾!內侍低聲急報:“我王快看!”楚懷王聞聲抬頭,卻見一個“野人”迎麵而來:戰袍血跡斑斑,須發灰白散亂,眼眶深陷,幹瘦黝黑得好象一段木炭!楚懷王不禁驚訝得倒退了兩步:“你?你是大,大司馬了?”

    來人撲地跪倒:“臣,屈原領罪。”

    楚懷王長歎了一聲:“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來,容我想想再說了。”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稟。”

    “有話,你就說吧。”

    屈原竟是慷慨激昂:“與秦國開戰,全係屈原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臣懇請我王:對戰死將士論功行賞,對屈氏糧草如數償還!此外,此戰後虎狼秦國必來複仇,楚國目下戰力太弱,懇請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國!”

    “大司馬——!不能啊!”屈氏族老們老淚縱橫,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來對族老們深深一躬:“族中前輩們: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國危難,雖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當以國難為先,切莫為屈原性命脅迫楚王了,前輩們,迴去吧,屈原求你們了……”

    “大司馬……”老族長竹杖篤篤,竟是顫抖得說不出話來。楚懷王大是動情,一時竟是涕淚交

    流泣不成聲。

    這場風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舉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為戰死將士請功的故事迅速傳遍了朝野。更令國人心動的是,屈原竟自請楚王將自己交給秦國,以保全岌岌可危的楚國,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時間,為屈原請命的唿聲彌漫了楚國,竟使老世族們不好開口了。

    楚懷王也英明了一迴:先恢複了春申君的參政權力,而後拉上春申君一起與老令尹昭雎等幾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終於詔令朝野:丹陽之戰的死難將士,全數論功賜爵,由春申君清點實施;免屈氏領地三年糧賦,以為補償;罷黜屈原大司馬之職,領三閭大夫爵,放逐汨羅水思過自省。詔令通告朝野,庶民們雖然還是怨聲難平,卻也是無可奈何。殘餘的新派們也漸漸安靜了,畢竟沒有殺屈原,也沒有交出屈原給秦國,有老世族咬著屈原,還能讓楚王怎麽辦呢?

    屈原離開郢都那天,十裏郊亭竟擠滿了送別的人群,有郢都國人,更有四鄉村野趕來的庶民百姓,四麵山塬上到處湧動著默默的人群,路邊長案羅列,擺滿了人們獻來的各種酒食。正午時分,當春申君親自駕車送屈原出城上道時,郢都四野的哭聲彌漫開來,隨著那輛破舊的軺車慢慢的聚攏到了十裏長亭。站在軺車傘蓋下的屈原,蒼老幹瘦得全然沒有了往昔的風采,他那永不熄滅的激情似乎也幹涸了,隻是木然的望著四野湧動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馳驅,終於到了雲夢澤邊。春申君跳下軺車,扶著屈原下了車,便是深深一躬:“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的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後一言:楚國不堪腐朽,已經無力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蘇秦,再度合縱,以外力保住楚國,等待機會了。見到蘇秦,代我致歉,屈原意氣太過了……”說罷一聲歎息,便大步上了小船。

    “噢呀屈兄——,我記住你的話了!”

    小船飄飄蕩蕩的去了,屈原始終沒有迴頭。

    二、蘇秦陷進了爛泥塘

    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時躊躇滿誌,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為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麵對麵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竟是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為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更加離心。秦國呢,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

    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所未有的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兇狠強大的仇敵,將無可避免的永遠不得安寧了。

    細思其中因由,竟是千頭萬緒令人扼腕歎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斷,時而顢頇紈絝,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的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麵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和局之中?

    到頭來竟是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的。可是,若沒有屈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

    一路之上,蘇秦思慮著念叨著揣摩著,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隻好長歎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的笑了。難道不是天意麽?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隻有迴燕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鬥篷招展搖手長唿,不是蘇代卻是何人?蘇秦四麵一張望,卻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軺車,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

    “二哥,迴來得好!我們正等你呢。”蘇代下馬,不斷拭著臉上的汗水。

    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迴燕國?”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

    “一個人狩獵?”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

    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

    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呢。”蘇秦冷冷道:“燕王那麽相信他?”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

    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蘇秦脊梁一陣發涼:“快說,燕王怎麽病的?”

    “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便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

    “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

    “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嚐試,被野馬掀翻的。”

    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麽?”

    “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東西,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

    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吧,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迴來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便上馬一鞭去了。

    眼看著煙塵消散,狩獵馬隊卷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的繞到最僻靜的北門進了薊城,迴到府中便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這幾件事兒。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仆便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迴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臥榻歇息,改日上門迴訪便了。”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道:“沒聽見麽?去呀。”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迴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吧。”老人猶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隻是上卿,知道麽?去吧。”

    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信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接風的機會!”隨著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禮數倒是周全呢,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便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案頭。總管老仆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為如何?”

    “好看

    ,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剋得動牛羊肉。”

    “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信君啊,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的動靜,非有他意,隻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

    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

    “在燕國變法!”

    蘇秦大是驚訝,沉默著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著蘇秦笑道:“武信君以為子之粗蠻,不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信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來?”

    “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

    “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

    “那麽,你準備如何變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塗?變法是你的,問我何來?”

    “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麽?”子之拍著書案一陣大笑。

    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想過,從長計議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請武信君恕罪。”

    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著眉頭道:“你就說吧。”

    “燕王癱病期間,武信君不在國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隻是代為署理,武信君迴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迴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讓我做了丞相……”子之歎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信君,特來說明,明日你我麵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

    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還迴來麽?”

    “隻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迴來。”

    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

    輩?你便做丞相何妨?隻要你真正變法,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

    “武信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蘇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麽,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麽。天亮時終於朦朧睡去,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仆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進宮了。蘇秦隻得起來梳洗一番,便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

    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裏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日每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隻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著門有吏員身影,其餘竟是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便指點著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便讓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著:“上卿果然不凡,隻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裏,隻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話,隻是大步向深處走去。

    進入第四進,便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惟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迴廊,便聞一股草藥氣息撲麵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鬱。蘇秦抬頭一看,庭院池邊竟鋪滿了草席,席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著藥碾子碾藥,唿嚕咣當一片,直與製藥作坊一般。

    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

    蘇秦陰沉著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信君上卿到——!”蘇秦一怔,便聽見裏麵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信君上卿請——”

    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惟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裏陽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轉過大木屏風,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彌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竟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著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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