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口相機行事,公子接應丞相去了!”

    話音未落,緋雲已經霍然起身,消失在庭院了。

    張儀將蘇秦送上小船,卻又搖搖晃晃上山了。他在自己曾經住過的茅屋裏轉悠了一圈,托看守老仆給老暮之年的田忌帶去了他的一封書簡。從田忌山莊下來,正是太陽未出的清晨時分,晨霧彌漫,山野一片朦朧,跨上那匹純黑色的神駿戰馬,他便從半島山後的陸路迴郢都了。這匹戰馬叫“黑電”,是河內大戰時司馬錯特意為他挑選的,非但奔馳如風馳電掣,更有一樣好處,便是走馬極為平穩。這條路來時走過一遍,張儀便信馬由韁,任黑電在大霧中不斷噴著鼻子走馬而去。雖是大霧彌漫,黑電也在片刻之間便出了山穀,來到一片大樹林前。

    這片山林實際是兩座渾圓小山包,中間一條小道穿出去,距郢都北門便隻有十裏之地,當地人稱“十裏林”。此時酒力發作,馬背上的張儀便有些朦朧起來,一個恍惚,便伏在馬背上唿嚕了起來。

    突然,黑電不安的噅噅噴鼻,低低的嘶鳴幾聲,請示著主人的命令。見張儀依舊唿嚕著,黑電驟然人立,長嘶一聲,連連倒退!張儀驚醒,使勁揉揉眼睛,瞄著大霧中黑黝黝的山林,嘿嘿笑著拍拍馬頭:“黑電,走吧,身經百戰了,還怕這鳥樹林子?”黑電卻又是一聲長嘶人立,不斷噴鼻倒退,顯然更為緊張!

    張儀驟然一身冷汗,右手一伸,那口閃亮的越王吳鉤已經出鞘:“黑電,幾個山賊擋不住我,衝出去!”正在此時,一聲尖利的口哨,右側山梁上一隻黑色猛犬與一道白影掠地飛來!張儀未及反應,白影已經飛上馬背抱住了張儀,同時伸手一圈馬韁,黑電倏的轉身,那條猛犬已經順斜刺裏衝上山坡,黑電長嘶一聲四蹄騰空,風馳電掣般追隨猛犬而去!

    便在此時,突然一聲呐喊,山坡上立起兩隊甲士,箭如飛蝗便擋住了去路。猛犬黑電靈異般飛轉迴來,密密叢林中已經湧出了一片森然無聲的甲士,弧形包了上來!千鈞一發之時,叢林中殺聲大起,一支騎兵從山林中呐喊衝出,人人頭戴青銅麵具手執闊身長劍,在清晨迷霧中竟是顯得威猛可怖!麵具騎隊衝開甲士弧陣,與迎麵而來的黑電猛犬堪堪相遇。

    騎隊中一個清脆的聲音高喊:“殺上山坡!黑電快走——!”

    騎隊立即旋風般卷了過來,一個衝鋒便將山坡上的弓箭手殺散,緊隨其後的黑電一聲長嘶,與那隻猛犬便飛出了包圍圈。堵在山坡上的麵具騎隊呐喊大起,反身便壓了下來,與

    山林中的步兵甲士殺在了一處。步兵甲士卻如潮水般不斷湧出,弓箭手也重新聚攏,三麵圍住了死戰不退的麵具騎士,漸漸的,麵具騎士在箭雨中一個個倒臥在血泊之中……

    黑電飛出伏擊圈,眼見一個轉彎便是官道,卻聞突然一聲低吼,彎道兩邊山頭淩空飛下一片黑影,便有吳鉤霍霍迎麵撲來!黑電久經戰場,突然一個人立嘶鳴,馬背白色身影已經淩空躍起,揮劍一個橫掃,立時便有幾聲慘叫與沉悶墜地聲。張儀早已經清醒過來,一聲怒吼,跳下馬便殺入戰圈。白衣嬴華高聲喊道:“快上馬!步戰危險!”張儀卻是怒火中燒,憤怒罵道:“陰險楚賊,背後下手,殺光你們!”吳鉤連劈,竟有兩三個黑衣人倒在了麵前。

    嬴華一瞄,猛醒張儀不會馬戰,立即一劍蕩開身邊強敵,一聲口哨飛身躍起,黑電堪堪衝到,正好坐上馬背。嬴華本是馬背長大,手中那口奇特的彎劍又是天下聞名的蚩尤天月劍,一旦躍上神駿無比的黑電,頓時成為威猛難當的騎士!攔截黑衣人隻剩下二十多個,她一聲怒喝,黑電便嘶鳴著衝進人圈。嬴華也不一個個劈殺,隻是伏身將長劍連續橫掃,天月劍光華大展,幾乎整個人圈都被一片森森青光籠罩!

    張儀縱身跳出戰圈,顧不得胳膊傷痛,隻是連聲高喊:“殺得好!殺!”

    此時,那隻被黑電甩在身後的猛犬剛好趕到,淩空躍起便撲入了戰團,不偏不倚竟恰恰撲中了唿喝呐喊的頭目咽喉。隻聽一聲長長的慘嚎,頭目的脖子竟被血淋淋咬斷!大駭之下,剩餘幾個拔腿便逃,卻被黑電與猛犬兜頭圈住,在天月劍青光下竟立時斃命。

    遙聞山後馬蹄如雷,嬴華大喊:“大哥上馬!”張儀右腿本來有傷,加之方才又被殺手刺中一劍,急切間竟是無法縱躍。嬴華飛身下馬,情急神力,竟是將張儀一舉上馬。黑電發動間嬴華已經飛身躍上馬背,黑電大展四蹄,颶風般卷出了彎道。

    官道邊正有兩名商社騎士與一輛駟馬篷車等候,見黑電飛馳出山,便立即迎了上來。嬴華一躍下馬,將張儀抱下馬來:“立即護送丞相迴館療傷,我不到館,不許任何人出入!”不容張儀分說,嬴華便將張儀抱進了篷車,一聲“快走!”騎士篷車便嘩啦飛了出去。嬴華卻飛身上了黑電,一聲唿哨,猛犬前衝,繞向了另一條山道。

    晨霧彌漫的十裏林中,楚國軍兵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屍體都沒有了!隻有麵具騎士們的屍體與戰馬糾纏夾裹在一起,竟是一片血腥。嬴華馳馬林口,望著遍地青銅麵具,隻覺

    眼前一黑,便從馬上倒栽了下來。黑電嘶鳴噴鼻,猛犬立即在嬴華臉上猛舔……嬴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汗巾湊到了猛犬鼻頭前:“猛子,聞仔細了。”猛犬咻咻幾下,便箭一般竄進了林間屍體中,一陣急嗅,猛子突然狂吠起來。

    嬴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猛子狂吠的屍體前,隻見一具屍體的雙腿被馬腿壓在下麵,肩頭兩腳竟分別中了四箭。嬴華連忙伏身打開了屍體頭上的青銅麵具,一綹長發頓時散了出來。嬴華驚叫一聲:“緋雲!緋雲……”緋雲卻沒有聲息。嬴華連忙將手探到緋雲鼻翼,立即感到了一股微弱的熱氣。此時,猛子已經全力拱開了壓在緋雲身上的馬腿,嬴華顧不得細想,摘下了那副青銅麵具,雙手一伸,便將緋雲托了起來。黑電立即遝遝走到了一塊大石旁邊,嬴華費力上了大石,跨上了馬背,左手將緋雲抱在身前,右手握住馬韁,一聲輕輕的唿哨,黑電便飛出了晨霧彌漫的山林。

    張儀的劍傷在左上臂,雖不致命,卻也挑開了兩寸多深。幸虧嬴華事前已有準備,派商社幹員從震澤島請來了一個專治各種創傷,人稱“萬傷神醫”的隱居老人。老人仔細看了傷口:“狠了些,卻是無毒,不妨事。”便用自治藥汁為張儀清洗了傷口,敷藥包紮後又用一副白布吊住了胳膊。張儀腿上本有楚國老傷,經此激戰顛簸,竟有些發作起來,便拄了一支竹杖在庭院中強自漫步,等待嬴華消息。正在焦躁間,便聞門口馬蹄聲疾,黑電與猛子竟從車馬門直接衝進了庭院。張儀聞聲上前,便見嬴華抱著長發散亂的緋雲走了過來。

    張儀臉色蒼白:“她,傷得很重麽?”

    嬴華低聲急促道:“四箭兩刀!你怎麽樣?”

    “我沒事。緋雲……”

    “快請萬傷老人。”

    張儀猛然醒悟:“快!快請萬傷老人來!”

    緋雲被平展展的放在了一張竹榻上。嬴華輕輕的解開了緋雲血跡斑斑的衣甲,顫巍巍的四支長箭不斷帶出傷口鮮血,大腿上的兩處刀傷翻著三寸有餘的慘白傷口,令人心驚肉跳!張儀看得咬牙切齒,拐杖跺得篤篤直響。萬傷老人察看完傷口,卻皺起了眉頭:“刀箭無毒,傷口也醫得,隻是這箭杆礙事,很難挖出箭簇了。”嬴華猛然醒悟:“前輩退後,我有辦法。”說罷橫托著天月劍喃喃禱告:“天月劍啊,當年你為公祖父去箭有功,今日可是四箭,嬴華拜托你了。”話音落點,便聞天月劍“嗡嗡”鳴金震音,觀者無不驚詫!

    嬴華站起,

    天月劍倏的出鞘,便見青光劃出一個閃亮的弧線,四支箭杆竟被劍鋒立時掃斷,卻是毫無聲息。萬傷老人大是驚歎:“如此神兵利器,傷者之福也!”老人虔誠的對天月劍拜了三拜,便開始治傷:幾滴濃稠的藥汁滲入箭簇傷口,一把雪亮的三寸匕首便“噌”的一聲插進肌膚,手腕一旋,“當!”的一聲,銅盤中便多了一個血乎乎的箭簇!箭簇挖完,幾滴藥汁又進傷口,然後便包紮妥當。大腿傷口雖然可怕,老人卻說沒傷著血脈不打緊,創口一清洗,撒上些須白色藥末,便用兩副大白布裹了起來。臨了老人說:“三日一換藥,半月之後便可痊愈。”張儀向老人深深一躬,吩咐嬴華贈送老人醫資百金。老人卻隻拿了兩金,笑嗬嗬道:“山野之人,多金多累。一金衣食,一金治藥,足矣足矣!”竟是揚長去了。

    張儀心一鬆,竟頹然跌在坐榻,鐵青著臉死死沉默著。嬴華備細說了事件經過:楚國出動了一千新軍甲士,一名被俘獲的頭目供認:新軍奉大司馬屈原緊急軍令而來;秦騎護衛傷亡二百零八人,商社探員騎士傷亡十五人。

    “你說,蘇秦真的不知道此事麽?”隻此一句,嬴華便打住了。

    張儀臉色難看極了,牙齒將嘴唇咬得幾乎要出血。突然,他霍然起身:“進宮!”拿起竹杖便篤篤篤到了廊下。嬴華連忙追出來扶住他:“大哥,明日再去吧,你有傷!”張儀一甩胳膊:“就要今日!死了那麽多人,張儀忍心?!”嬴華不再勸阻,高喊一聲:“備車!”軺車來到麵前,嬴華扶張儀上車,便跳上車轅親自駕車出了驛館。

    時當正午,楚懷王正在觀賞著例行的飯後歌舞,聽得張儀進宮,不禁大皺眉頭——他最不喜歡在觀賞歌舞時被人打擾。可聽內侍一陣低語,竟驚得臉都白了:“下去下去!快,扶本王迎接丞相。”剛到宮門,便見吊著胳膊拄著拐杖一臉怒容的張儀篤篤走來。

    “幾日不見,丞相何得如此啊?快!來扶著丞相!”楚懷王確實有些慌亂了。

    張儀卻一甩胳膊,徑自篤篤進了大殿。楚懷王快步跟進來扶他入座,張儀卻昂昂然挺立在殿中:“秦國丞相張儀稟報楚王:楚軍在郢都北門外十裏林截殺張儀,我方救援將士死傷二百餘人!敢問:可是楚王下令?”

    “啊——!”楚懷王驚唿一聲:“斷無此事!斷無此事!本王要殺丞相,丞相入楚時不就殺了麽?何須暗殺了?”

    “我想也是如此。”張儀冷笑道:“然則,此事何人主使?楚王必須在三日內查明嚴懲!否則,

    我大秦國兵臨郢都,可是師出有名了!”說完便頭也不迴的去了。

    楚懷王連忙追了出來:“敢問丞相,你知道何人主使麽?”

    “我隻知道是楚軍!”

    楚懷王眼睜睜的看著張儀去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當真焦躁極了。暗殺出使丞相,這在戰國還真是頭一遭,殺成了還則罷了,殺又沒殺成,豈不成為天下笑柄?成為令人不齒的“不堪邦交”之國?秦國一旦發兵,別國如何敢來援救?這不是葬送楚國麽?楚懷王越想越怕,竟是大聲吼叫起來:“找屈原!給我找屈原!快了!”

    片刻之後內侍迴報:屈原前日便返迴了新軍營地,大司馬府連書吏也跟著去了。楚懷王一聽頓時懵了,這軍務上的事兒,除了屈原還能找誰?忽然心中一亮,高聲道:“找蘇秦、春申君!快!”內侍剛跑出宮門便又跑了迴來:“稟報大王:武信君、春申君自己來了!”

    “快領他們進來!”楚懷王鬆了一口氣,稍一愣怔便疾步坐迴了王案,胸脯卻還在大喘不息。蘇秦春申君剛剛進門,尚未走到行禮參見的距離,便聽楚懷王高聲問道:“黃歇!屈原哪裏去了?快說!”

    “噢呀我王,大司馬留下書簡,說奉了王命趕迴新軍營地,臣卻如何知曉了?”

    楚懷王拍案怒喝:“豈有此理?本王何時命他去軍營了?分明是暗殺張儀不成,他負罪逃亡了!是也不是?”

    春申君大驚道:“噢呀不會!臣啟我王:謀殺張儀之事尚須查實問罪,何能倉促指人?”

    “查查查!”楚王拍案喝道:“怎麽查?誰來查?張儀隻給三日,否則大兵壓境了!”

    刹那之間,殿中空氣凝固了一般。一直沉默的蘇秦拱手道:“楚王切勿憤激過甚,容蘇秦一言:無論何人主使截殺,都是楚國之責;秦國若趁此興兵問罪,山東六國又恰逢新敗,肯定無人救援,如此楚國大險也。為今之計:楚王當與張儀好生協商,寧可割地結好,也不能孤注一擲。蘇秦身為合縱丞相,主張秦楚結好,殊為痛心!然則為楚國存亡大計,臣以為唯此一法可救楚國,望楚王三思。”

    楚懷王淚流滿麵,站起來向蘇秦深深一躬:“丞相啊,本王聽你的,實在說,我也恨秦國,也想抗秦啊……”

    迴到府中,春申君唉聲歎氣,蘇秦臉色鐵青,大半日中兩人麵麵相觀,竟都沒有說話。

    十裏林截殺張儀,已經驚動了郢都,朝臣國人都騷動了!早晨,當蘇秦被春申君

    從大夢中喚醒,一聽便昏倒了過去!好容易醒來,立即拉著春申君去找屈原。誰知大司馬府家老卻說:屈原留給春申君一封書簡,從前日晚出去便沒有迴來。蘇秦頓時冷汗直流,連忙讓春申君打開書簡,卻隻有寥寥兩句:“茲告春申君:屈原奉王命再練新軍,後會有期。”春申君慌得沒有了主張,隻是反複念叨:“噢呀呀,這可如何是好了?如何是好了?”蘇秦二話沒說,拉著春申君便走:“快!不能讓昭雎搶先,否則全完!”

    出得王宮迴府,兩人的心都涼了,最後還是蘇秦開了口:“春申君啊,屈原將你我,將楚國,都推上絕境了。”

    “噢呀哪裏話?張儀沒死,楚王又聽了你的話,如何便能絕境了?”

    蘇秦沉重的歎息一聲:“春申君,屈原早早便謀劃好了,他就是要拿張儀做文章,逼得楚國與秦國對抗。此心也忠,此性也烈。可是,他卻全然不計後果,恰恰將楚國毀了!”

    “噢呀武信君,我不明白了,楚國究竟如何能毀了?”

    “春申君啊,你當真沒有想明白此事?”

    “噢呀呀,不就是屈原殺張儀,瞞了你我麽?”

    蘇秦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屈原現在何處?”

    “新軍營地啊,他自己說的了。”

    “新軍營地何幹哪?”

    “訓練新軍了。”

    “春申君便等消息吧,隻恐怕楚王媾和都來不及了,楚國隻怕要大難臨頭了。”蘇秦淡漠而又淒然的笑了。春申君仔細一琢磨,臉色倏的變白了,霍然起身:“我去新軍!”

    六、壯心酷烈走偏鋒

    就在郢都一片慌亂的時候,屈原已經到了安陸的新軍大營。

    安陸大營,是屈原多年苦心經營的新軍訓練大本營。從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籌劃第二次變法開始,屈原便將訓練新軍作為最重大的事情對待。戰國以來,所有的半截變法都失敗在老貴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裏。吳起在楚國的失敗更是引人深思:一個手握重兵的統帥都無法防備老貴族的私家武士兵變,可見私家武裝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國軍隊的根基,是楚國成軍的傳統,是最難改變的。要想使變法與變法勢力立於不敗之地,就必須訓練出一支真正忠於變法的新軍!為此屈原花了許多心思,非但請準楚威王:允許新軍招募隸農子弟做騎士,而且破例的在新軍中取締了將領的世襲爵位,所有將士都憑功過獎懲升遷。正因為如此,楚國

    的世族子弟都不願意到新軍中來,而幾乎所有的窮苦壯丁都爭先恐後的往新軍裏擠。屈原要的正是這般效果。

    屈原對這支新軍的管製頗具匠心:他用楚國著名的老將屈丐做了統兵大將,這個屈丐是屈氏步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論軍旅資望,屈丐是當年吳起部下的千夫長,身經百戰,秉性剛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將軍,每每說到秦國對楚國的欺淩,便是聲淚俱下。屈原將所有的戰陣訓練都交給了屈丐全權處置,他在軍中隻有一件事:常常到帳篷中與兵士們閑說變法,說變法給隸農窮人能帶來的好處,說這支大軍能如何如何支撐變法。屈原是大詩人,還專門編了一支楚歌在軍中傳唱:

    我無耕田牛羊兮我執矛戈

    我無漁舟撒網兮我持吳鉤

    我無官爵榮耀兮我望新法

    我有國仇家恨兮我上疆場

    時間一長,新軍將士們便對變法充滿了殷切的期望,對“使楚不能變法”的秦國充滿了仇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懷王貶黜的時候,新軍將士萬眾憤激高唿“還我大司馬!”竟要開到郢都向楚王請命!屈原雖然痛心之極,但還是苦苦勸住了三軍將士。他相信,他肯定還會有一次機會。聯軍兵敗,他重掌軍權,看到的卻是楚王的閃爍不定,聽到的是老世族們仇恨的詛咒,於是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隨時都可能被再次罷黜,甚或會象吳起一樣被老世族兵變殺害,反複思忖,屈原暗暗咬著牙關做了決斷:一定要使這支新軍在他手裏生發威力,將楚國逼上變法大道!

    楚王將張儀將秦國看作仇敵時,屈原很是興奮了一陣,認為變法的時機到了——要複仇要強國,便要變法,這幾乎是戰國新興的鐵則。可是倏忽之間,楚王便放了張儀,昭雎鄭袖又暗暗活躍了起來,張儀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將楚國攪得是非大起!

    驟然之間,屈原驚醒了:這便是他的最後機會,至於能否如願以償,便要看天意了。他瞅準了張儀是楚國生亂的禍根,是秦楚波瀾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殺掉張儀,便能在秦國的強大壓力下,迫使楚國走上救亡圖存的變法之路。本來,屈原是準備與蘇秦春申君聯手做這件大事的,可一試探出蘇秦反對,春申君猶豫不定,屈原便決意自己秘密行動了。

    一千新軍甲士秘密開到雲夢澤北岸,屈原便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壞的準備,要立即準備第二步棋,而絕不能留在郢都聽任被罷黜治罪。走到半途,他便接到了截殺失敗的消息,不禁熱淚縱橫,仰天大

    唿:“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

    安陸大營,老將軍屈丐已經率領部將二十餘人,在中軍大帳焦急的等待。將近正午,屈原飛馬趕到,低聲對屈丐說了幾句,便走到帥案前痛心疾首道:“諸位將軍,屈原無能,沒有除掉張儀。目下秦國虎視眈眈,楚王卻一味退讓,楚國危如累卵,屈原敢問各位:我當如何處置?”

    “討伐秦國!雪我國恥!”大將們異口同聲。“好!眾將有複仇猛誌,楚國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帥案,竟是感慨萬端:“這一仗沒有王命,非同尋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戰後追究,罪責便由屈原一身承擔。戰勝了,諸位大功!戰敗了,諸位無罪。”

    帳中沉默了,良久,大將們轟然一聲:“願與大司馬同擔罪責!”

    “豈有此理?”屈原笑了:“諸位記得了:有你們在,楚國便有振興生機。都跟我一體論罪,連救我的人都沒有了。屈原不會打仗,隻能為諸位做這一件事,就不要爭了。”

    白發蒼蒼的屈丐道:“我等早就準備好了,隨時都可拔營!大司馬就下令了!”

    “好!屈原隻定兩件事:屈丐將軍統兵攻秦,屈原調集糧草輜重。”說罷一拱手:“老將軍,調兵軍令你來了!”

    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帥案前:“大軍立即集結,由大司馬訓示全軍!隨後按三軍順序開拔,兼程趕赴丹陽!”

    “謹遵將令!”大將們轟然一聲,立即魚貫出帳了。

    片刻之間,山野軍營便響徹了此起彼伏的牛角號,尖銳急促,聽得人心顫。不消半個時辰,八萬新軍便在大校場列成了整肅的方陣,除了獵獵戰旗竟是毫無聲息。已經跨上戰馬的屈丐可著嗓子喊了一聲:“三軍整齊!大司馬訓示——!”

    一身軟甲,金黃戰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將台:“三軍將士們:秦國大軍壓境,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關頭!不打敗秦國,楚國不能變法,就隻有滅亡!你們將淪為亡國之奴,你們的好日子,就會象雲夢澤的晨霧一樣被風吹散!你們的爵位,你們的土地,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妻兒,都會被秦國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國勇士們,為了楚國,為了變法,為了你們的夢想,為了新軍的榮耀,用你們的滿腔熱血去洗雪國恥,去打敗秦國虎狼——!”

    “洗雪國恥——!滅盡虎狼——!”

    “楚王萬歲——!”“變法萬歲——!”“大司馬萬歲——!”群情沸騰,萬眾洶湧,那山

    唿海嘯般的吼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號角嗚嗚,馬蹄遝遝,八萬大軍開拔了。屈原飛身上馬,淚眼朦朧的將大軍送出三十餘裏,方才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這便是為大軍征集糧草。調集糧草如同調集軍隊一樣,必須持有國王的兵符。楚國軍法:兵糧一體,要想調糧,須得先有調兵權,無調兵之權便無調糧之權。這次大軍出征沒有王命,調集糧草便成了最大的難題。軍營屯糧隻夠十日,已經先行運出。連同路程耗糧,大軍到達戰場後便隻有三日餘糧了。其後糧草若不能源源接濟,新軍抗秦便將成為天下笑柄。在楚國大臣中,隻屈原有楚王叫嚷複仇時秘密特賜的兵符,與中原各國的虎符不同,那是半隻有銘文的銅象,軍中唿為“象符”。若楚王還記得此事,緊急下令各糧倉取締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便不斷禱告上天:但願楚王一時顢頇,將秘賜兵符的事忘記了。

    迴到留守大帳,屈原立即命令軍務司馬:攜帶大司馬令箭,到安陸倉調集軍糧十萬石先行運出!這是一次試探,若能夠調出,則十萬石糧米足夠八萬大軍支撐一月有餘,即便此後楚王廢了屈原象符,至少也還有迴旋的餘地。安陸倉是供應新軍糧草的最近糧倉,倉令已經好幾次與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陸倉調不出糧草,就意味著楚國所有官倉都對屈原關閉了。

    次日清晨,軍務司馬風塵仆仆的稟報:安陸倉能調糧,但卻隻有兩萬石存糧,壓倉之外,隻能給新軍一萬石!屈原一聽大急,一萬石僅僅隻是十天的軍糧,對於七八百裏的運糧距離來說,除去押運軍士與民伕牛馬的消耗,運到也幾乎隻剩下七八萬石了。所謂千裏不運糧,便是這個道理。往昔,房陵大倉在楚國手中,那裏距離丹水最近,雖然是山路難行,卻也可以牛馱人挑天天運,不愁接濟不上;如今房陵丟失,楚國其他幾個官倉便顯得頓時幹癟起來,不是沒有充足的糧草,便是距離遙遠難以運輸;安陸倉堪堪合適,偏偏卻隻有一萬石!若不立即籌劃,大軍斷糧便是完全可能的。

    “一萬石運走沒有?”

    “正在裝運,午後便可上路。”

    “好。備馬!立即迴封地!”

    “大司馬,這,這如何使得啊?”軍務司馬頓時急了。

    “快去!走啊!”屈原鐵青著臉色喊起來。

    屈氏是楚國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裏,正在雲夢澤南岸的湘水、資水、汨羅水的交會地帶,土地肥沃宜於耕耘,是楚國著名的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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