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葦草灘直向東北而來。大約小半個時辰後,白山的一萬鐵騎也在時令大道尾隨飛馳;三十餘裏後,張儀前軍折向東南,進入鴻溝堤岸下的穀地,從鴻溝北岸的護渠荒田疾進,白山的後軍則繼續馳向東北。

    秦軍的襲擊目標是敖倉!

    敖倉,魏國最大的糧倉與物資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糧倉與貨倉。其所以在這裏修建最大的糧倉,一是這裏地勢險要,二是這裏交通便捷。在黃河與濟水分流處的三角穀地,有一座敖山。敖山並不高大險峻,事實上隻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為孤立於兩條大河之間的平原,所以險要易守。除了兩條大河,敖山西麵又有魏國開鑿的引黃河入大梁的最大溝渠——鴻溝。如此一來,敖山便是三水環繞,更兼臨近大梁,陸路官道暢通,物資集散便極為便捷。

    從魏武侯起,魏國便在敖山開始修建糧倉,經過近百年擴建完善,整個敖山便建成了一個城堡式的糧倉,山下則是十多個臨時集散的小倉場。由於規模龐大,魏國人便唿為“敖倉城”。魏國在敖倉設置了敖倉令,爵位官職與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銳鐵騎長期駐守。後來秦國統一,仍將這裏擴建為天下最大的糧倉,以致“敖倉”成為天下糧倉的代表稱謂。這是後話。

    一個多月來,由於敖倉要供應六國聯軍四十八萬人馬的糧食物資,便大大的繁忙起來。山下十幾個倉場堆滿了隨時準備裝運的糧貨,人聲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進出的出糧繳糧車隊,往往是晝夜不息的大開著城堡。敖倉令與所有的部屬吏員、倉工都忙得團團轉,一有空閑便連忙躺倒打盹。山下軍營的五千騎士晝夜警戒,時間一長,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時分,守軍接到敖倉令命令:“歇倉一夜,明日卯時開倉!”於是一片歡唿,晚飯之後便全營倒臥,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時分,張儀的一萬鐵騎抄到了敖倉背後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陰沉下來,厚厚的烏雲淹沒了月亮,秋風竟嗚嗚的刮了起來,近在咫尺的敖倉一片寂靜,除了點點軍燈,山上山下竟是一片黝黑!出發時,張儀已經接到黑冰台密探的報告,知道了敖倉今日歇倉,但仍然沒有料到,敖倉竟有如此死寂。

    十個千夫長聚來,張儀一陣低聲吩咐,千夫長們立即歸隊,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個方塊。張儀令旗一劈,便見三個方陣嘩然散開,也不喊殺,風馳電掣般衝向了三個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鐵騎,全力撲向了山下的魏國軍營。第二路兩千鐵騎,衝上敖山城堡。第三路兩千鐵騎,殺進了山

    下倉場與敖倉令官署。

    魏軍騎士正在沉沉大夢之中,連營門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風驟雨般的秦軍鐵騎衝殺,當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懼混亂。許多人還沒有醒來便身首異處,及至人喊馬嘶,五千騎士已經傷亡大半。軍營奔竄呐喊之時,山下倉場與官署便立即竄起了大火。片刻之間,敖山上的城堡主倉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萬鐵騎便從北麵漫山遍野的衝了過來,一路向鴻溝,一路向濟水,大半個時辰後,便見滾滾滔滔的大水撲向了敖山穀地!

    張儀一聲令下,攻入敖倉的秦軍騎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邊飛馳。到得渡口,便有三千騎士下馬,在小半個時辰內徹底摧毀了敖倉碼頭,鑿沉了停泊岸邊的百餘艘糧船。此時,遙見敖山已經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轟轟隆隆的湧向敖山!張儀與白山聚頭,清點人數,竟是隻有二十多名輕傷,可謂全勝而歸。

    “迴兵!”張儀一揮手,便沿著大河南岸的時令大道向西飛馳而去,晨曦時分,鐵騎便越過了孟津,遙聞遍野殺聲!

    張儀登上山頭一望,隻見六國聯軍正與秦國的黑色兵團在曠野上糾纏衝殺,聯軍旗幟混亂,但卻並未潰敗。白山高聲道:“丞相,那裏是燕齊鐵騎,我從背後殺過去!”張儀道:“好!打出戰旗!號角準備!”一揮手,二十名牛角號手已經立馬山頭,一麵“秦”字軍旗與一麵“白”字將旗已經排在白山馬後,二十麵千夫長將旗也在陣中獵獵展開。

    張儀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號尖利的劃破秋霧。白山高舉長劍:“殺——!”一馬衝出,萬馬奔騰,雷霆般壓下原野!

    就在張儀偏師奔襲敖倉的時候,六國大軍也對秦軍主力發動了夜襲!可是,當田間率領三國步兵一片呐喊,攻進秦軍大營時,卻發現偌大的營寨竟是空空蕩蕩。田間竟愚蠢的以為秦軍怯戰逃跑,喝令燒毀秦軍營帳,順著營地山穀追擊。沒追得二三裏,秦軍鐵騎便從兩邊山塬漫山遍野衝殺下來,幾乎隻是一個衝鋒浪潮,三國步軍便蜂擁潰敗著向來路逃跑。當子之率領三國騎兵掩殺到秦營兩側的山麓時,卻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溝壘之後的步兵大陣的猛烈阻擊,箭如疾雨,石如飛蝗,騎兵竟不能越雷池半步。子蘭的兩千輛兵車在正麵已經擺好了橫寬三裏的大陣,等待截殺秦軍,但卻隻聞幾條山穀中殺聲震天,就是不見秦軍倉皇逃出。子蘭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便斷然喝令車陣前推,全部封堵秦軍營寨。

    遍野火把下,兵車大陣隆隆向前推進的時候

    ,秦軍營寨裏卻潮水般湧出了潰逃的聯軍步兵。無論子蘭如何號令,恐懼的步卒們竟都是全然不顧,隻是一味尖叫著四散逃命,將子蘭的兵車大陣衝得混亂不堪。正在子蘭要下令兵車後退到寬闊原野時,萬千黑色鐵騎如怒潮般從山穀中唿嘯撲來,衝進車陣便猛烈砍殺!片刻之間,兩千輛兵車便互相衝突,向身後平原奪路狂奔。車戰之法,每輛戰車都有二十六名步兵,一則保護戰車,二則在戰車甲士號令下衝鋒,形成一個戰鬥單元。兩千輛戰車,實際上便是五萬多兵力。如今戰車混亂奪路,車下步兵便成了秦軍鐵騎的劍樁,但見大劈的劍光在黑夜中霍霍閃亮,遍野都是慘烈的嚎叫!

    不到半個時辰,楚國戰車便後退了二十餘裏,數百輛兵車已經車毀人亡,車下步卒幾乎全數被殺。子蘭大是恐慌,竟如同夢魘一般。正在此時,子之率領聯軍騎兵撤迴,與楚國戰車會合,子蘭方稍稍覺得心安,卻是實在想不出該如何號令三軍?

    子之大怒,拋開子蘭,厲聲喝令軍馬集結,列成兩個大陣。亂軍敗退,最是需要主將膽識。主將但有勇氣,敗軍猶可收拾。子之久在遼東作戰,極具實戰經驗,在他威猛的號令下,剩餘可戰的近一千輛楚國戰車,竟重新列成了大陣。子之將剩餘的四萬多騎兵,在兵車大陣左右兩翼列成兩個方陣,舉劍大唿:“敗退死路一條!殺——!”便率先反身殺迴。楚國戰車與兩翼騎兵一聲呐喊,竟隆隆海嘯般衝了迴來,迎住了秦軍的黑色浪頭。這些戰車騎兵雖然也是敗兵,陣形更是混亂,但人懷必死奪路之心,竟是比前大不相同,生生的與秦軍五萬鐵騎糾纏混戰起來。

    正在晨曦初露秋霧蒙蒙兩軍相持混戰的時刻,聯軍身後突然爆發出震人心魄的喊殺聲!但見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鐵騎竟從身後殺來。正麵的秦軍騎兵精神大振,一陣呐喊衝鋒,便將聯軍戰車騎兵混雜的陣形徹底衝跨。聯軍後退之間,白山的兩萬最精銳鐵騎堪堪趕到,竟硬生生將潰逃的戰車騎兵堵了迴去。兩麵夾擊,不到半個時辰,被包圍進來的戰車騎兵便全數被殺。

    原野上頓時寂靜下來。

    子蘭方才並未隨同衝殺,隻木呆呆的在戰車上觀望。於是從其他方向潰逃的楚國步兵,便漸漸在他旗下聚攏,一時竟有數千人之多。當白山的兩萬鐵騎發動衝鋒時,子蘭徹底絕望,不顧一切的率領殘兵逃跑了。將到大營,忽有殘兵來報:信陵君與孟嚐君偷襲函穀關的五萬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穀的秦軍截殺,大敗逃走;秦軍伏兵轉道淮北,要抄楚軍後路,全部斬

    殺楚軍!子蘭嚇得心膽俱裂,嘶聲喝令:“快!立即逃迴楚國!”便帶著數千殘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坐鎮總帳的蘇秦已經什麽都清楚了。

    信陵君與孟嚐君狼狽逃迴,信陵君連連歎息,孟嚐君則大罵司馬錯“賊將老狐!”蘇秦卻隻是淡淡的一笑,竟一句話也沒說。正在一片默然的時候,斥候飛馬來報:子蘭丟棄大軍逃迴楚國!春申君頓時氣得跳腳大罵,罵聲未落,又是斥候飛報:敖倉被秦軍襲擊,糧倉大部燒毀,敖山四麵汪洋!

    頓時,信陵君麵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帳中竟死一般的沉寂。

    蘇秦依舊淡淡的一笑,踱步帳外,凝望著血紅的秋日,雙眼一片模糊。

    四、大才機變修魏齊

    河內戰勝,張儀沒有稍歇,立即東出函穀關趁熱打鐵。

    此時山東深為震恐,聯軍自行潰散,六國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責的紛爭之中。張儀向秦惠王稟明,須趁此時機一舉摧毀合縱根基,不使合縱死灰複燃!秦惠王隻說了一句話:“卿乃開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並當殿特加張儀一千鐵騎護衛並全副特使儀仗,以增張儀出使聲威。張儀通盤權衡了六國大勢,第一個目標便直奔魏國。

    大梁街市蕭條,國人惶惶,全沒有了以往的繁華興旺氣象。戰國年頭,人們對大戰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一戰死傷幾萬人也都是尋常事了。況且對於殷實富強的魏國來說,六萬步兵的損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倉被毀,對魏國的打擊卻是太大了!那裏儲存著魏國十分之八九的糧食與物資,自李悝實行平糶法以來,敖倉便是魏國平易物價賑災救荒的寶庫。如今,糧食物資被大火燒毀十之七八,整個敖山被大水包圍,臨近渡口全部被毀壞,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來,整個魏國的物價在旬日之間竟是飛漲了十倍,糧價更是一日數漲,難以抑製。私家糧棧幹脆關閉,準備將餘糧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糧棧雖勉力支撐,也架不住國人搶購如潮,雖然沒有關閉,卻是眼看無糧可以上市了。眼看著北風漸緊,窩冬期臨近,從來沒有操心過糧米短缺,便也很少存糧的大梁國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們東奔西走的討糧債,欠糧的人家則千方百計的躲債,更多的大梁人則紛紛出城,到鄉村去偷偷買糧。一時間,大梁這個令魏國人傲視天下的商市都會,竟亂得人人沒有了方寸!

    魏襄王窩火極了,整日陰沉著臉不說話。

    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國倉

    沒有了糧食,比什麽災難都可怕。以目下情勢,沒有百萬斛糧米,難解這大災大難。可是,冬期將至,倉促間到哪裏去搞如此多的糧食?原本六國有盟約:大戰後其它五國加利償還魏國供應的軍糧與物資,魏國倒是有一筆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敗山倒,聯軍做了鳥獸散,連統帥子蘭都棄軍逃跑了,六國丞相蘇秦也悄悄迴到燕國去了,到五國卻找誰討糧去?縱然想討,以魏國目下處境,五國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誰還肯認這筆賬?向中小諸侯國借糧麽?昔年它們多受魏國欺淩,避之惟恐不及,誰還能雪中送炭?百思無計,魏襄王隻好召集了幾個親信大臣秘密商議,有人主張將信陵君也召來,可魏襄王卻連連搖頭。在密殿裏商議了整整一天,竟是誰也想不出好辦法。魏襄王無名火起,拍案怒喝:“個個都是高爵厚祿,事到臨頭,一個沒用!都下去!”這時,丞相惠施突然高聲道:“魏王,臣有主意。”

    “是何主意?快說!”魏襄王極不可耐。

    “進攻洛陽,奪王室糧倉!”

    大殿中人人瞠目,竟是沒有一個人迴應。惠施昂昂然道:“瀕臨危境,豈能坐等滅頂?”

    司土先轢吭哧道:“怕,怕是難呢,此時不宜輕動。”

    魏襄王眼珠轉悠了半日,終究長歎一聲:“去吧去吧,癡人說夢了。”他心裏清楚,此時興兵,無異於火中取栗,焉知秦國不會以“尊王”這個古老的名義,唿喝列國攜手滅了魏國?

    正在魏國君臣團團亂轉惶惶無計的時候,宮門急報:“秦國丞相張儀,求見我王——!”

    “張儀?”魏襄王驚得一激靈:“他,意欲何為?”

    惠施連忙道:“無論意欲何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揮:“走!隨本王出迎。”

    一陣煞有介事的迎賓大禮,張儀踩著厚厚的大紅地氈與魏襄王並肩進入了魏王宮。看張儀身後跟著兩個英武俊秀的帶劍衛士,惠施幾次想說不能有帶劍衛士進宮,可看看魏襄王與掌典大臣渾然無覺,也就生生的咽了迴去。畢竟,張儀這個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時興兵攻魏卻如何了得?

    對張儀,魏襄王可是久聞大名了,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親眼目睹了張儀舌戰孟子而被父王趕出王宮的情景。後來,隱隱約約的聽說張儀死在了楚國。不想在蘇秦合縱之後,張儀卻突然冒了出來,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國丞相。一開始誰也沒在意,都說這個魏國布衣平常得緊。

    做過敖倉令後來便做了司土的先轢,更是哈哈大笑:“張儀算得甚來?一個敗落布衣,當初還求靠我等,想謀個小吏呢。”不成想正是這個張儀,定連橫長策,一舉撼動楚國,再舉大破六國聯軍,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令山東六國談虎色變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國人將張儀奇襲敖倉的故事傳得神奇極了,也恐怖極了。奇怪的是,竟沒有幾個人罵張儀,卻都說,這是上天對魏王不識賢愚的報複!如今想來,若有張儀,魏國何至於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個扭轉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糞土般掃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國朝臣的眾目睽睽之下?細細想來,自己當初也在當場,又何曾想到過勸阻父王?

    今日之張儀威風八麵,魏國君臣竟是個個小心翼翼的看人家臉色。那個嘲笑張儀的司土先轢,竟然遮遮掩掩的始終不敢與張儀照麵。魏襄王心中酸澀難禁,坐定之後竟是神不守舍的恍惚起來。

    “敢問丞相,是過道魏國?還是專程而來?”丞相惠施趕忙插上圓場。

    “張儀奉秦王之命,專程為秦魏修好而來。”張儀竟是直截了當。

    舉殿愕然沉默!雖然沒有了秦國攻打的恐懼,卻也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秦魏修好”?秦魏宿敵,魏國對秦國邦交,除了連綿不斷的圍堵便是兵戎相見,幾曾想到過與這個先蠻夷後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這次戰敗,魏國君臣想的也隻是怕秦國趁勢猛攻,禮遇張儀,也隻是不想激怒秦國而已,根本沒有想到過修好。正因為匪夷所思,張儀乍一說出,魏國君臣竟是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請問丞相,可,可是有甚條件?”

    “魏王明智之人也。”張儀從容笑道:“魏國隻須不再參與合縱便是。據實而論,合縱沒有給魏國帶來任何好處,帶來的,隻是大災大難。”

    魏襄王喟然一歎:“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領了。隻是目下舉國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圖之。”

    “魏王可否見告,魏國難在何處?”

    “丞相心明如鏡,魏國大饑大荒在即,如何顧得合縱?請告秦王,但放寬心便是了。”

    “度過饑荒,魏國須得幾多糧米?”張儀隻是微笑。“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聲:“先轢,職司所在,你對丞相說。”

    躲在惠施身後的先轢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討好張儀?心中七上八下的硬著頭皮走了出來,向張儀深深一躬:“小吏先轢,往昔開罪於丞相,請丞相

    恕罪。”張儀大笑著扶住了先轢:“司土言重了,故舊之交,何罪於我?你我舊事,改日再敘,但請司土先說國事。”先轢頓時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無百萬斛糧米,魏國難解饑荒。”張儀慷慨道:“兩國修好,魏難便是秦難。秦國出糧百二十萬斛,如何?”

    “此言當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竟霍然站了起來。

    張儀一陣大笑:“食言自肥,張儀何以麵對天下?我這便修書一劄,請魏王派出特使,立即到鹹陽丞相府見右丞相樗裏疾,辦理運糧事宜便了。”

    魏襄王向張儀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銘記在心了。”

    張儀連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張儀原是魏人,桑梓有難,何能旁觀?”

    魏襄王對殿中大臣高聲道:“曉諭朝野:秦國借糧於我,解我國難,自此之後,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縱者,殺無赦!”

    朝臣們竟是感慨唏噓,紛紛點頭稱是。丞相惠施自請為特使,立赴鹹陽。司土先轢自請為監運大臣,匆匆便去征發牛車。大臣們人人覺得解了自己的危難,爭相做事,一時間竟是效率奇高,仿佛起死迴生一般。

    糧米有了來路,魏襄王便有了膽氣,當晚在王宮大湖的明月島舉行了名為“兩強修好”的盛大宴會。魏國司禮大臣充分揮灑了大梁的富貴排場傳統,兩千多盞風燈掛滿水邊林木,湖光山色,雅歌聲聲,竟是任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剛剛遭受了夙敵猛烈一擊而幾乎被災難淹沒的國家。張儀心中大不是滋味兒,借著入廁,在竹林迴廊上獨自佇立,望著燈火下的粼粼波光,竟有些恍惚起來。

    “丞相好興致嘛,這裏正好看得王宮夜景呢。”

    “嗬,原是魏王,張儀正要告辭。”

    “請稍待。”魏襄王猛然壓低聲音道:“丞相可願迴魏國?同樣做丞相?”

    張儀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張儀可是秦國臣子。”

    “蘇秦能做六國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國丞相?”魏襄王顯然為自己的出新而興奮,急迫道:“若得如此,一則可挽迴父王當年大錯,二則有利於秦魏長期修好,一舉兩得也。”

    張儀笑了笑:“魏王雖是好意,隻怕張儀沒得工夫呢。”

    “不誤丞相大計。”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隻管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時時守在魏國。”

    “然則,這俸祿府邸?”

    “本王心中有數。”魏襄王

    突然有些矜持起來:“秦國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慣?本王定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百裏之地兩萬戶,如何啊?”

    “好!”張儀滿足的笑了:“但有錦衣玉食,張儀自當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張卿大是明白人也!”魏襄王也滿足的笑了。

    此日清晨,張儀正在梳洗,魏襄王便派內侍送來了一件密劄。嬴華打開一看,先自笑了:“喲!魏王端起來了。你聽了,張儀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璽印,再定行止可也——”嬴華拖了一個長長的腔調。正在擺置早茶的緋雲道:“吔,昨日還蔫草兒似的,兩滴露水就抖起來了?”張儀搖頭笑道:“這就是魏嗣。難怪老孟子到處嘮叨,說他不象個國君,教人無法敬重。”嬴華道:“如何迴他?要等那丞相大印麽?”張儀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早茶之後,張儀派嬴華給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辭行柬,便先行起程走了。嬴華趕上來時,張儀已經出了大梁東門外的迎送郊亭。嬴華走馬車旁,備細說了魏襄王的驚訝與失望,說一定要張儀返迴時折道路經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張儀笑道:“世間偏有魏嗣父子這等國君,隻相信俸祿官邸的威力,多可惜啊,本來好端端一個魏國。”嬴華道:“你可惜得完麽?到了齊國呀,說不定更覺得可惜呢。”張儀搖頭道:“不過,齊國這個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難對付多了。”嬴華笑道:“我看呀,還是你最難對付。”張儀不禁哈哈大笑。

    魏齊官道雖然是千裏之遙,但路途卻是平坦暢通。官道沿著濟水河穀直向東北,沿途幾個小國,曆來都不敢在這兩個大國間的官道上設卡,更不敢攔阻虎狼秦國的特使車隊。倒是每到小國邊界,便必有使臣置酒做過境迎送,說些大而無當的官話,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張儀簡單處置,凡有迎送,一律賞賜使臣百金,贈國君藍田玉璧一雙。雖然略有耽延,卻也是第五日便到了濟水入海段,向東南沿著葘水河穀的官道走得半日,便遠遠的望見了臨淄城的箭樓。

    前行斥候飛報:“稟報丞相:臨淄郊亭有大臣迎接!”

    車馬將近郊亭,便見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飛來,車上一人紅衣高冠玉佩叮當,遙遙拱手道:“孟嚐君田文,恭迎丞相!”話音落點,便已經跳下軺車大步迎了上來。

    張儀很有些驚訝,孟嚐君做使臣出迎,顯然便是仍舊參與國政,這齊王田辟疆當真比魏嗣高明!

    他也停車下車,拱手笑道:“久聞孟嚐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嚐君哈哈大笑:“被人殺得落花流水,還英雄非凡?狗熊一個!”張儀不禁大笑:“勝敗兵家常事,誰敢說孟嚐君不是英雄了?”孟嚐君慨然一歎:“秦軍陣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襲敖倉,匪夷所思也!”張儀大笑:“不敢貪天之功,那可是司馬錯運籌帷幄,張儀馳驅奔波罷了。”孟嚐君高聲讚歎:“好!丞相有氣度,田文就喜歡如此人物!請丞相登車。”

    張儀剛剛上得軺車,孟嚐君便跳上車轅對馭手道:“你下去,我來駕車。”馭手看著車旁騎馬的嬴華不敢下車,嬴華正要婉言謝絕孟嚐君,張儀卻豪爽笑道:“孟嚐君車技超群,難得有此雅興,張儀就卻之不恭了。”孟嚐君大笑:“田文曾為六國丞相駕車,為何不能為兩國丞相駕車?”張儀道:“孟嚐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嚐君又是大笑:“如今啊,誰不盯住蘇秦張儀,誰心裏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軺車轔轔啟動,竟是風馳電掣般向臨淄飛去。

    王宮正殿正在舉行策士朝會,爭辯得很是熱鬧,竟至有些麵紅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時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經常化名易裝去稷下學宮與那些名士大家論戰。做了國王後,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便是擴大學宮規模,廣召天下學人名士來學宮講學修業。每有名士入稷下學宮,一律以上大夫規格賜六進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齊威王時期,惟有孟子這樣的顯學大師才能享受六進大宅。齊威王晚年,稷下學宮本來已經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沒有幾年,稷下學宮便又蓬蓬勃勃的恢複了生機。原先離開的名士如慎到、鄒衍、淳於髡、田駢、許行等迴來了,新銳名士如荀況、接予、環淵、田巴、徐劫、莊辛等也紛紛來投,一時間竟是人才濟濟,僅享受上大夫禮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學子多達數千人,齊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從來不給這些名士做官,而隻讓他們對國政參與議論。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論”。每有大事,齊宣王便將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師召來議論,他與幾個主政大臣隻是聽,既不表態,更不參與議論。往往是竟日爭論,莫衷一是,最後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嚐君感到奇怪,曾問:“我王竟日聽名士清議,何不讓他們任職為治?豈不強如那些平庸小吏麽?”齊宣王笑道:“卿養門客三千,本王便養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門客何不做官?”孟嚐君恍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學子,乃我王門客也!”齊宣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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