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生這個兒子!於是,母親便與忠實的女仆在臨淄郊野找了個農家住下,將兒子生了下來,寄養在農夫家中。

    後來,母親便時不時偷偷去探望兒子。五年後,母親秘密托人,將兒子送進了稷下學宮讀書。十歲時,孟嚐君已經長成了一個談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親鼓起了最大勇氣,將兒子帶到了田嬰麵前。田嬰一見,很是喜歡這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問可是母親的娘家族侄?母親低聲迴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兒子,取名田文。”父親驚愕憤怒:“當日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母親嚇得瑟瑟發抖:“君若不取,妾身與兒子遠走便是了。”少年田文卻昂昂擋在母親身前,向父親一躬:“君為王族名士,能否見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嬰氣唿唿道:“五月子,長大後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聲道:“人生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家?”父親一聽,愣怔著不說話了。田文昂昂然高聲道:“我若受命於天,你又有何憂?我若受命於家,則必當光大門戶,無人能止!”父親驚愕沉默良久,終於長歎一聲:“罷了罷了,你,就留下吧。”

    迴歸王族公子的身份後,田文在家族中還是被視為“庶出五月子”,處處受氣,母親也是鬱鬱寡歡。少年田文憋悶極了,心中一百個不服氣,下決心要顯示學問,改變母子處境。一日,四十個兒子濟濟一堂,由父親考校學業。例行問答完畢,父親說:“周旋列國,辯才當先,誰若能問得住我,誰便是田門英才。”錦繡華貴的大小哥哥們爭先恐後的發問,竟是一個也沒有難住父親。父親長歎一聲:“看來,田門到此為止矣!”

    此時,田文霍然起身,高聲發問:“子之子為何?”

    “為孫。”父親悠然笑了,兄弟們也哄堂大笑——如此問話,太淺薄了!

    “孫之孫為何?”田文卻是繃得緊緊的。

    “玄孫。”

    “玄孫之孫為何?”

    父親愣住了,搖搖頭:“不知道了,你等誰個知道啊?”廳中一片搖頭,卻是沒有人再笑了。父親迴頭問:“文兒,你自己知道麽?”

    田文高聲答道:“玄孫之孫為來孫,來孫之孫為昆孫,昆孫之孫為仍孫,仍孫之孫為雲孫,雲孫之後,以代計之。此謂人倫梯次也。”

    舉廳驚愕,田文一舉在家族中成名!父親對他開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親問他:“子以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肅然答道:“古雲: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田氏富豪敵

    國,門下卻無一賢,誠非大患乎?”父親睜大雙眼看著他,當真是驚訝了。第二天,父親便命田文為掌家公子,主接待賓客招賢納士。幾年之間,田文的豪俠睿智與特立獨行的做派,便使諸多名士賓客深為欽佩,田氏敬賢的名聲大起,田嬰家族倏忽成為齊國舉足輕重的勢力。列國諸侯但凡出使齊國,都指名道姓的要求田文做會談特使,末了,竟紛紛請求齊威王與田嬰將田文立為世子。正是在這種聲望下,田文終於成為田嬰家族的嫡係棟梁。

    孟嚐君沒有失敗過,更沒有在邦交賓客的周旋中失敗過。更何況,這次六國合縱是他功業名望的根基,如何能敗在一個最不起眼的環節上?

    迴到府中,孟嚐君立即急召門客舍人議事。片刻之間,二十多個舍人聚齊,孟嚐君將事情一說,眾人竟是一片默然。孟嚐君從來不公然指責門客,隻是陰沉著臉不停的兜圈子踱步,舍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大是難堪。誰都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孟嚐君要在這些奇能異士中找一條出路,眾人卻是無計可施,安得不如坐針氈?

    良久,馮驩道:“主君,我看可讓蒼鐵一試。”

    “如何試法?”

    馮驩囁嚅道:“隻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寶物了。”

    孟嚐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寶?你倒是好清楚。”

    馮驩知道仗義疏財的孟嚐君真是生氣了,便連忙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舍人們竟是紛紛點頭稱是。孟嚐君思忖一番也覺可行,不禁笑道:“好!我這便去見蒼鐵,其餘接應事宜,馮驩調遣便了。”舍人們散去,孟嚐君便向門客院的車騎部來了。

    蒼鐵,出身赫赫大盜,可是門客中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此“盜”,卻非竊賊或尋常搶劫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隸叛逆軍。春秋戰國之世,盜軍蔓延最廣泛的,是奴隸製解體最緩慢的楚國。在楚國盜軍中,勢力最大戰鬥力最強的,是“盜蹠軍”。蹠率領的盜軍,全部是官府罰做苦役的奴隸,臉上烙著永遠的印記,走到那裏都是永遠的罪犯。逃亡造反後,他們或在楚齊吳越魏幾個大國,或在十多個小國的邊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竄,以各種形式襲擊官府,竟是防無可防剿無可剿,一時震動天下!後來,在各國官軍的圍追堵截下,蹠終是戰死了。但是,蹠的盜軍並沒有銷聲匿跡,而是散成了幾股逃進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盜軍,竟從楚國北部山地偷越過秦國大散嶺,向北流竄到了陰山草原。

    十餘年後,中原大勢漸漸穩定,奴

    隸製也土崩瓦解了。這股流竄草原的楚國盜軍,在爭奪水草的拚打中隻剩下了三百多人,也都到了四十多歲,竟是日益的思念故土。最後,頭領拍板決斷:迴中原!經過一年多的仔細打探,他們選擇了齊國薛邑作為落腳之地。這薛邑,便是田嬰家族的封地,與楚國風習相近。當時的田文雖然還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聽說封邑來了一群流民,也沒在意,便下令劃出一大片山林讓他們定居。畢竟,在人口稀缺的戰國,沒有人會拒絕流民逃入自己的封地。

    一日,孟嚐君率領門客騎士到這片山林去狩獵。剛到山口,便聽得山林中一片響遏行雲的嘶鳴!門客中有一人原是馬賊,斷定這是漠北野馬特有的嘶鳴。孟嚐君大覺奇怪,便當即遴選了十名騎術劍術俱佳的門客,隨他進山查看。進得山穀草地,眼前的景象竟使所有人感到震驚:四匹雄駿的火紅馬駕著一輛龐大的鐵車,在兩山之間來迴飛馳!鐵車上的馭手長發飛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張斑斕虎皮,仿佛一段生鐵釘在車轅,手抖四根馬韁,口中不時吹出各種唿哨。每到山根,駟馬便一齊嘶鳴、一齊急劇轉彎,聲震山嶽間竟是比四個人一起反身跑還來得整齊利落!那風馳電掣的車速,任誰也聞所未聞,那幾乎貼著草地飛起來的氣勢,任誰也大為向往。孟嚐君情不自禁的高喊:“壯哉猛士——!造父重生——!”隨著山鳴穀應的喊聲,駟馬鐵車驟然迴頭衝來,又在閃電般的衝擊中,驟然山嶽般釘在了距離孟嚐君五尺開外。但見駟馬人立,鐵輪隆隆,草皮大飛,門客們不約而同的跳開,卻隻有孟嚐君紋絲不動的釘在原地。

    “閣下有此膽識,可是公子田文?”精鐵漢子在高高的車轅上昂昂拱手。

    “正是,閣下高名大姓?”

    “在下蒼鐵。”

    就這樣,一番快意攀談,一通大肉烈酒,蒼鐵硬是帶著十五條長發遮著烙印的漢子,做了田文的門客。這蒼鐵,便是漠北盜蹠軍的首領。在陰山漠北流竄的近二十年裏,這十六人為了熟悉馬上生涯,練就了一身降伏野馬的高超本領。蒼鐵本是郢都造車坊的苦役奴隸,悄悄跟一個造車工師學了一手高明的造車術。但更為難得的是,蒼鐵對駕車馴馬有著過人的天賦,在盜蹠軍中是唯一的馬上猛士。進入漠北,蒼鐵為了使殘餘兄弟在匈奴驃騎下生存,非但教習馬術,而且帶領兄弟們馴服了一批野馬。為了在進入中原後站穩腳跟,他們在中山國秘密打造了一輛鐵輪車,用馴化的四匹野馬駕拉,由蒼鐵做馭手,可日行三千裏!為此,軍中兄弟都說:蒼鐵就是給周穆王

    駕車會見西王母的造父。後來,蒼鐵便有了“追造父”這個名號。要將如此車馬與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嚐君確實心疼。更重要的是,還不知道蒼鐵是否願意這樣做?蒼鐵不是尋常門客,孟嚐君絕不想使他有絲毫的為難。一個浴血百戰的英雄,一個九死一生奴隸,任誰都不會輕慢這樣的人物。

    半個時辰後,孟嚐君走出了蒼鐵的小院落,迴到府中已經是腳下飄浮,倒身榻上便睡了過去。

    日上三杆時分,齊宣王田辟疆正在湖邊與一個老人對弈。

    極為平庸的棋藝,絲毫不影響齊宣王酷愛黑白子遊戲,更不影響他與天下聞名的高手對陣。從做太子時算起,他已經記不清與多少棋道高人切磋過了,奇怪的是,無論切磋多少高手,他的棋藝始終沒有絲毫長進,齊宣王也是絲毫的不放在心上,依舊是每日三局,局後便走進了書房或殿堂。今日對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學宮的一個陳國棋士。老人布衣白發,棋風卻是淩厲無匹,眼看殺得黑棋全盤無一片可活,齊宣王竟是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陣,卻沒有星點兒繳棋認輸的意思,依然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橫衝直撞。老人也是怪異,既不生氣,也不懈怠,更無高興,隻是石俑一般肅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槍的應對著,該殺死的絕不退讓,該防守的絕不冒進。齊宣王眼看全盤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來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贏!”

    侍女正在收棋,宮外卻突然傳來一陣響遏行雲的蕭蕭嘶鳴!齊宣王眼睛一亮,正待發問,內侍總管一溜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宮門外有人獻寶!”

    齊宣王霍然起身:“是千裏馬麽?”

    “我王聖明!不是一匹,是四匹,還有千裏雲車!”

    “宣他進宮……且慢!”齊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領他到宮城東門等候。”

    “謹遵王命。”老內侍答應一聲,一溜碎步便消失了。

    齊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話也沒說便匆匆走了。對於圍棋黑白子,田辟疆是愛而無心玩樂而已,但對於良馬名車,田辟疆卻是真正的行家裏手,說愛之入骨也毫不為過。齊國正在最強大的時候,父王也叮囑他不要輕易的將齊國引入戰國糾葛,隻要守得住齊國的富庶升平,與中原列國做長期競爭,齊國便可大成。守定這個宗旨,他便有的是閑暇時間,有的是府庫金錢,有的是無上權力,便能夠將他的喜好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田辟疆不是昏聵君主,他自認玩樂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馬,其餘時間處

    置國務;三局棋是無意消閑,一趟馬卻是極為認真的錘煉騎術車技,黑白子再輸也不打緊,車馬錘煉卻務求日有長進。一個騎術車技的環節不精熟,田辟疆便絕不罷手。往往是車馬出城時說好的一個時辰完畢,迴來時卻已經是掌燈時分了。這幾日為了避開孟嚐君,田辟疆已經多日沒有出城趟馬了,雖覺憋悶異常,卻也是無可奈何,今日有人獻來寶車良馬,聽那響遏行雲的嘶鳴之聲,田辟疆便知絕非虛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宮城東門,是個清淨隱秘的偏門,但凡君主秘事都從這裏出入,等閑大臣不會在這裏出現。田辟疆換好一身狩獵甲胄,便飛馬來到東門,剛剛在箭樓女牆站定,便見林間大道中一輛駟馬高車紅雲一般飄了過來,轔轔隆隆聲勢驚人,到得箭樓前三丈處卻嘎然刹車,駟馬一車竟如同釘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高聲讚歎。

    “稟報我王:獻寶義士到了。”車廂中的老內侍尖聲喊著。

    “草民鐵蒼,參見齊王——!”車轅上一個精鐵般的漢子拱手做禮。

    田辟疆高聲道:“鐵蒼義士,箭樓下調頭,我來試車!”

    “嗨!”精鐵漢子答應一聲,馬韁輕抖,駟馬鐵車轔轔走馬向前,堪堪將近箭樓,便聽嘩啷一響,前後伸展三丈餘長的車馬竟在城門洞中驟然轉彎調頭,身後車廂竟正正的對著箭樓!田辟疆興奮的喊了一聲好,大紅鬥篷翻卷,竟大鷹一般落到了寬敞的車廂之中!

    “大王可要試車?”精鐵漢子立在轅頭卻沒有迴身。

    “如此良車寶馬,豈能不試?”田辟疆興奮的打量著車身與一色火紅的駿馬:“出城,到郊野我來駕車。”

    “嗨!”精鐵漢子腳下輕輕一跺,駟馬鐵車便“嘩——!”的一聲飄出了林蔭大道,飄出了臨淄北門,直向大海邊飛去!田辟疆隻見兩邊林木飛速倒退,竟是騰雲駕霧一般,饒是行家裏手,他也不禁雙手緊緊握住了鐵柱扶手。片刻之間,車馬便到了荒無人煙的茫茫草地,精鐵漢子喊道:“大王車技如何——?”

    “尚可——!”田辟疆已經迴過神來,分外興奮。

    精鐵漢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馬韁,對了!再左手馬韁,好——!要輕——!”

    齊宣王挺身站在轅頭,手執四根馬韁,第一次感到了駕車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駿馬就象一團火焰在茫茫綠草上飄飛,堅實碩大的鐵輪竟是無聲無息,頭上一團白雲竟在片刻間被拋到了身後。更令人

    妙不可言的是,這車駕來分外輕鬆舒暢,手中馬韁隻要持平,幾乎不用任何動作便照直飛馳,與尋常駕車者一連串“得兒家!”的吆喝簡直是天壤之別。那種車,王者不能上手,此車卻是天下神物,天生的便是王車!

    “海山——!”精鐵漢子一聲大喊,一聲唿哨,駟馬雲車便穩穩的釘在了白色沙灘外的山岩頂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濤連天,洶湧潮水驚濤拍案,白色沙灘伸展成遼遠的弧線,駟馬鐵車恰恰便佇立在森林葦草覆蓋的蒼綠色山頂,海風撲麵,濤聲隆隆,白雲悠悠,海燕翻飛,恍如身在荒莽曠遠的天盡頭一般!

    田辟疆正在癡癡了望,卻聞身後遙遙傳來駿馬嘶鳴與沉雷般的馬蹄聲,其間還夾雜著隱隱狗吠,憑經驗,他便知這是狩獵馬隊在逼近。田辟疆卻有些驚訝,這裏距離臨淄少說也有二百多裏,誰能到此狩獵?莫非遼東的狩獵部族遷徙過來了?迴頭一望,卻見幾麵紅色幡旗分明便是齊軍旗號,不禁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吩咐精鐵漢子圈迴車馬候在一座小山頭,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興?

    眨眼之間,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現在綠色的山原上,紅色大旗也風一樣飄了過來。奇怪,旗上竟然沒有字號!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頭又躥出遼東部族的影子。正在猶豫要不要離開,便見一輛戰車飛快駛來,車上一人鬥篷如火手執長弓遙遙高喊:“何人車駕在此?莫非天外來客——?”

    孟嚐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氣又笑,不想見他,偏又遇他,當真是好沒來由,想飛車走開,卻顯得不倫不類,哪有君主如此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還能在這野荒荒的天盡頭聒噪六國合縱麽?主意一定,田辟疆頓時悠然自得的站定在高車上笑看孟嚐君追逐獵物而來。

    隨著一聲“停車!”,隆隆戰車在三四丈外緊急刹住,孟嚐君跳下戰車疾步趨前施禮:“閑暇狩獵,不想卻遇我王,唐突處尚請王兄恕罪。”

    齊宣王卻是笑了:“不期而遇,何來唐突?孟嚐君啊,你如何到海邊狩獵?”

    “稟報王兄:田文款待貴客,便邀客人海獵,圖個新奇。”

    “噢?何方貴客,竟勞動孟嚐君親自出馬?”

    “稟報王兄:六國丞相蘇秦。”

    “你說何人?”齊宣王驚訝了:“蘇秦來了?在哪裏?”田辟疆精明異常,既然蘇秦撞到了麵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蘇秦畢竟是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風雲人物,等閑國君想見他還真難呢,過分冷落可

    是對秦國聲望有損的。

    孟嚐君笑著一指遠處的大旗:“那邊,武信君要與我比賽獵獲物,便兩路逐鹿了。”

    齊宣王道:“來,上我車,拜會蘇秦。”孟嚐君飛身上車,齊宣王一點頭,駟馬雲車便嘩啷啟動,在草地上驟然飛了起來!孟嚐君驚訝大喊:“哎呀!這是甚車?簡直風神一般!”齊宣王哈哈大笑:“駟馬雲車——!你可曾見過——?”孟嚐君搖頭大笑:“哎呀呀,這是天車!如何得見?”話音落點,駟馬雲車已經在狩獵戰車前釘住了。

    齊宣王跳下雲車便遙遙拱手:“武信君入齊,田辟疆有失迎候,尚請鑒諒了。”

    蘇秦已經下了戰車,也遙遙拱手笑迎:“匆促前來,未及通報,原是蘇秦粗疏了。”

    齊宣王一揮手:“孟嚐君,紮起大帳,我等便與武信君海闊天空!”

    “好!”孟嚐君一聲令下,一頂牛皮大帳片刻紮好,鋪上毛氈,擺上烈酒幹肉,頓時便是無限風光。齊宣王先豪爽的表示了大海洗塵的敬意,接著便著實將今日得到的駟馬雲車大大誇讚了一番,請蘇秦迴程一試雲車。蘇秦與孟嚐君也著意讚歎,帳中竟是一片融融春意,酒過數巡,齊宣王問起蘇秦行蹤,蘇秦便將組建六國聯軍的進展說了一遍,特意細訴了楚懷王的轉變,說到北上入齊便微笑著打住了。

    “楚國變迴,自然可喜可賀。”齊宣王意味深長的一笑:“然則,秦國還未見分曉,此事仍在變數之中,武信君以為如何?”顯然,楚國的一切齊宣王都是清楚的。

    “齊王以為,合縱變數在楚?”

    “武信君以為不在楚?”

    蘇秦搖頭:“不在楚,在齊。”

    齊宣王哈哈大笑:“武信君且說,齊國變在何處了?”

    “齊國之變,如同蘇秦的雙眼,常人難以覺察。”

    “此話怎講?”

    “目力不佳,隻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便是一片朦朧。”

    “武信君,你是說田辟疆目光短淺麽?”

    “齊王可曾想過,齊國摧毀了魏國的霸主地位,卻為何依然蝸居海濱?三百年前,薑齊絕無今日田齊之富強國力,為何卻能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成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蘇秦目光炯炯:“此中根本,在於田齊淡漠天下苦難,唯顧一國之富庶升平,以為長此以往他國自會衰落,齊國自然強大,屆時瓜熟蒂落,齊國便坐擁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謀遠慮

    ,仔細揣摩,卻正是一條亡國之道。”“武信君危言聳聽也。”齊宣王對蘇秦直接洞察抨擊先王確定的秘密國策,覺得老大不快:“即便齊國後發製人,如何便是亡國之道?”

    蘇秦卻是一轍到底:“嚐聞齊王飽讀經史,古往今來,可曾有過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諺雲: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邦國在激蕩錘煉中強大,國人在安樂奢靡中頹廢,此謂多難興邦,千古不變之道也。秦國曾經四麵危機,然則奮發惕厲,一朝竟成天下超強。燕國三百年矜持自好,素來對中原衝突作壁上觀,卻淪落為連中山國都敢於向其挑釁的最弱戰國。痛定思痛,燕文公方決然下水,發起合縱,舉國民心為之大振,若鼎力變法,燕國富強便在眼前。齊國已經是三十年富強,卻不思進取,以垂暮之靜應朝陽之動,沉淪暗夜便在數年之間。此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豈有他哉!”

    隨著蘇秦坦誠犀利的剖析,齊宣王靜靜的看著蘇秦,一言不發,良久沉默,齊宣王喟然長歎:“武信君請明示,需要齊國出兵幾多?”

    “少則五萬,多則八萬。”

    “好!便是八萬。”齊宣王突然一陣大笑:“武信君解惑有功,迴臨淄大宴了!”

    當晚,齊宣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宴會,當場下令孟嚐君為齊軍統帥,賜兵符印信。朝臣大是振奮,竟紛紛請戰。齊宣王大為興奮,當即拍案,準許二十多名王族子弟隨軍磨練。一時間,大殿宴會竟變成了生機勃勃的議政堂,連預備好的歌舞也沒有人關心了。

    次日,孟嚐君便立即派出飛騎調集兵馬。三日後,齊國的八萬大軍便在臨淄郊野集中完畢。蘇秦憂慮楚國反複,便立即向齊宣王辭行,與孟嚐君率領八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向虎牢關總帳進發。行止中途,春申君特使飛報:秦國拒絕交還房陵,楚國朝野憤怒,楚懷王卻猶疑反複不敢發兵,請武信君立即南下!

    四、積羽沉舟新謀略

    迴到鹹陽,張儀吩咐嬴華將楚國特使送到驛館,自己便輕車進宮了。

    張儀將出使楚國的經過一說完,秦惠王便拍案讚歎:“用間化仇,一舉使楚國混亂,非張卿之瀟灑,不能成此大功也!”又恍然笑道:“隻是這歸還房陵之約,可有些棘手嗬。”

    秦惠王自然清楚,張儀不可能將房陵真正的歸還楚國,隻是總覺得如此做法有些說不出口來。秦人勇武厚重不務虛華,素來崇尚實力較量,蔑視山東六國的詭詐傾軋,一貫的在邦交中坦誠明爭;尤其是秦穆公與百裏

    奚時代,秦國的王道邦交更是有口皆碑;秦獻公、秦孝公兩代被山東長期封鎖,但隻要有邦交來往,秦國從來都是信守承諾的。也就是說,秦國朝野對“欺騙”兩個字是深惡痛絕的。在秦國曆史上,商鞅第一次衝擊了老秦人的這種“王道邦交”,那便是在收複河西的大戰中,以“設宴議和”為名俘獲了魏國統帥公子卬!那時侯,山東六國罵商鞅是“小人負義”,老秦人心中竟也覺得有些不硬正。可商君卻說:“大仁不仁。拘泥些小仁義,置國家利害於不顧,真小人也!”自那以後,秦國朝野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迂腐的王道傳統幾乎已經被人們遺忘了。雖則如此,象張儀這種做法,還是出乎秦惠王預料的。他佩服張儀的超凡才華,竟能在旬日之間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但是,以“歸還房陵”為名,誘使楚懷王退出合縱,卻明顯是欺騙,秦惠王總是覺得臉麵上有些難堪,卻又不好責備張儀。

    “我王盡管隱在幕後,此事隻由張儀一人處置便了。”張儀淡淡笑道:“我王若對‘無所不用其極’六個字沒有體察,連橫便是一句空言了。”

    “嬴駟不是宋襄公,沒有忒般愚蠢的仁義道德,隻是……”

    “秦國崛起,六國合縱,秦國與山東皆在生死存亡關頭。”張儀一句話廓清大勢,臉色便鄭重起來:“當此你死我活之際,成者王侯,敗者賊寇,赤裸裸冷冰冰豈有他哉!若有一絲一毫之迂腐,連橫之策便會大減鋒芒。昔日宋襄公不擊半渡之兵,大敗身亡;文仲以煮熟的種子進貢吳國,而使敵國顆粒無收。古往今來,賢能豪傑之士欺騙敵國者數不勝數,何能以行騙二字掩蓋其萬丈光焰?昏聵顢頇之主,恪守王道仁義者亦不可勝數,何能以誠信二字減少其醜陋滑稽之分毫?況秦為法製大國,肩負統一天下之大任,若對強敵稍存憐憫之心,再求自己沽名釣譽,則強勢崩潰,大業東流,徒為青史笑柄也。我王出於苦難,成於板蕩,若不能理直氣壯的無所不用其極,則王道濫觴,秦國銳氣鋒芒必將大減!此中後患,望我王深思了。”

    秦惠王聽得心頭直跳,肅然起身一躬:“嬴駟謹受教。”

    “我王心堅,臣便意定了。”張儀拱手做禮:“楚國特使,我王隻是不見便了”

    “好!便是如此。”

    此後幾日,楚國使者三次求見張儀,丞相府長史不是說丞相進宮去了,便是說丞相出鹹陽視察去了,無奈隻有求見秦王,可內侍卻說秦王狩獵去了,要十日才迴。楚使無計,也顧不得大臣體麵,便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秦帝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孫皓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孫皓暉並收藏大秦帝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