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底了。”

    兩人進入屋中,緋雲高興得抹著眼淚做禮道:“吔,胡大哥也來了?快快請坐。”樗裏疾聳聳肩笑道:“不不不,從今日起便不是胡大哥了。”緋雲驚訝:“吔!你要在鹹陽做商人了?”樗裏疾又是連連聳肩:“不不不,胡大哥要跟張大哥討個官兒做。”緋雲急道:“吔!那可不行,人家秦國任人唯賢呢,胡大哥就會‘不不不’,能做甚?”樗裏疾竟是樂得大笑不止。張儀道:“緋雲啊,胡大哥不是胡大哥,是秦國上大夫樗裏疾大人呢。”緋雲臉紅了:“上大夫?哪?那一位小單於呢?”張儀笑道:“那便是秦國國君了。”緋雲當真是驚訝了,愣怔著笑道:“吔!我也見到國君了麽?這秦國就是不一樣,連國君都跟平頭百姓一樣吔。”樗裏疾嘿嘿笑著聳聳肩:“不不不,你日後還會見到的,平常得緊呢,有甚希奇?”

    一番笑談,緋雲隻讓兩人在廳中飲茶,一個人不消片刻便將所有行裝物事收拾齊整。張儀道:“樗裏兄,我是與一個朋友一起來鹹陽的,昨夜他卻不辭而別,這卻該如何處置?”樗裏疾道:“張兄啊,我已經到前堂問過,那位小哥倒是利落,已經將賬目結清了。山不轉水轉,也許還能見到呢,終不成在這裏等他?”張儀笑道:“也隻好如此了,我倒真是想再見到他呢。”緋雲笑道:“吔,好辦,我留心他便了。”張儀被高車駿馬接出渭風古寓的時候,整個尚商坊都被驚動了!

    遊學士子與富商大賈們爭相湧上街頭,都要親眼一睹這位秦國第一丞相的風采氣度。眼見張儀布衣散發站在六尺車蓋下隻是平靜的微笑,竟是毫無神奇,人們歡唿著感慨著歎息著,尚商坊竟是萬人空巷了。人們為天下又出了一個布衣英雄喝彩,為秦國在商鞅之後再次大膽重用山東名士叫好!感慨者說:此人命好,犀首蘇秦都在秦國碰壁,惟獨此人入秦即起,竟做了這天下第一強國的第一位丞相,時也命也!歎息者說:可惜這個英雄名士坐上了燎爐,非得烤焦烤糊了不可,商君曠古奇才都栽在了秦國,這個張儀能有好結果麽?說也奇怪,一出尚商坊進入國人街區,卻是平靜如常,店鋪照常經營,行人照常匆匆,似乎從身邊轔轔駛過的車馬儀仗與他們毫無瓜葛。車行順利,片刻之間便到了宮城外一條幽靜的大街。車馬停穩,樗裏疾便晃著鴨步走過來:“請張兄下車,這便是丞相府了。”進入街口,張儀便開始留意打量,這條街頗為奇特,很寬很短,蒼鬆夾道,竟隻有一座顯赫孤立的府邸!隔街的高牆之內,便是綠色小屋頂高聳的鹹陽宮,隱隱可見斜對府門的宮牆還開

    有一道拱門。一座府邸能建在如此位置,竟然還有直通宮中的門徑,定然是一座極不尋常的府邸,也絕非倉促間專門修建的。

    “樗裏兄,鳩占鵲巢,可是不能做呢。”張儀下車笑道。

    “張兄不知,君上為這丞相府邸費神了呢,進宗廟禱告占卜,才定在這裏的。”張儀不禁又是驚訝了——國君赴宗廟禱告占卜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是事關國家興亡,小事是絕不會禱告祖先祈求上天的。如此說來,這座府邸的啟動在秦國是極不尋常的事了?猛然,張儀心中劇烈的一跳:“樗裏兄,這卻是何人府邸?”“這是商君府,一直封存未啟。”慣常詼諧的樗裏疾竟是一臉肅穆。

    驟然之間,張儀感慨萬端,對著府門深深的一躬:“商君之靈在上:張儀入主秦國丞相,定然效法商君,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有欺心,甘受商君法治!”

    樗裏疾也是深深一躬,兀自嘟噥著:“商君啊商君,商於郡守樗裏疾來了……”暮色之中一陣清風掠過,儀仗幡旗“啪啪啪”大響,原本關閉著的厚重的銅釘大木門竟是隆隆大開了!全體護衛甲士無不驚訝肅然,拜倒高唿:“商君法聖,佑護大秦——!”

    樗裏疾高興道:“張兄,商君請你了!進府吧。”

    張儀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商君。”拉著樗裏疾便大步進入府中。

    庭院中已經是燈火通明,先行派來的侍女仆人正在院中列隊等候,見張儀到來便做禮齊聲:“恭迎丞相入府!丞相萬歲!”樗裏疾嘿嘿笑道:“這是我從官署仆役中挑選的,都是商君府原來的老人。若不中意,張兄可隨時替換。”張儀笑道:“好說好說,粗疏布衣,何有忒多講究?但按商君舊例便了,各司其職去吧。”“是。”侍女仆役們便井然有序的散開了。樗裏疾帶著張儀與緋雲巡視了一周,熟悉了國事堂、出令室、大書房、官署廳等要害處所,最後來到跨院:“張兄啊,惟獨這寢室是原先的琴房棋室刷新改的,若不中意,日後便新建了。”緋雲指著燈光下熠熠生輝的華貴家什與低垂的紗帳笑道:“吔!和大梁貴公子一般了,教人發暈呢。”張儀皺皺眉笑道:“另建自是不必了。這太得奢靡,緋雲另行收拾一番便了。”樗裏疾嘿嘿笑道:“這也是君上主張,說先生是魏國人,要讓先生過自己熟悉的日子。”張儀不禁大笑:“君上好心了。魏國人如何都能如此過日子?張儀倒要看看商君與公主的寢室,是否也這般華貴?”樗裏疾笑道:“張兄要看,這便去看了。”

    一個

    已經生出白發的老侍女,領著他們來到了與大書房相連的寢室。一路走來,張儀笑道:“樗裏兄不覺怪異麽?這裏竟毫無塵封多年的跡象,倒象是天天都有人居住一般呢。”樗裏疾笑道:“嘿嘿,我也覺得忒煞作怪。”掌燈領路的老侍女低聲道:“丞相恕罪,這是我等老仆天天夜裏進來打掃,多年沒有斷過呢。”樗裏疾倒是驚訝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卻如何進來?”老侍女笑道:“駐守軍士與管轄我等的吏員,都知道我等是商君府老仆,沒有不給方便的,上大夫且勿怪罪他們才是呢。”張儀聽得大為感慨:“民心悠悠,可比蒼天。人死如商君者,死亦無憾也!”樗裏疾卻是久久默然,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進得商君寢室,幾個人竟都愣怔了。裏外兩進:寬大的外間隻有六張長案而已,裏間是真正的寢室,卻也竟是青磚鋪地、四麵白牆、一張臥榻兩床布被、一麵銅鏡、一座燎爐、一張長案而已。沒有厚厚的紅氈鋪地,沒有豔麗的輕紗帳幔,甚至寢室連帶必有的坐榻、繡墩都沒有,簡單粗樸得令人驚訝!這是任何一個尋常布衣士子都可以擁有的寢室,然而,它卻恰恰是爵封商君權傾朝野一妻富甲天下一妻貴為公主的商鞅的寢室!

    緋雲鼻頭發酸,竟抽抽搭搭的哭了。

    張儀眼中閃爍著晶晶淚光,卻是喟然長歎:“蘇秦啊蘇秦,你我吃得數年之苦,比起商君終生清苦,卻是兩重天地了。極心無二慮,唯商君之謂也!”

    這天夜裏,張儀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在圓中漫步,聽得鹹陽城樓上刁鬥打響了五更,張儀便駕車進宮了。

    嬴駟也沒有入睡。

    張儀的長策謀劃,撥開了久久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彷徨心緒一掃而去,看清了秦國的位置,明白了該做的事情,也強烈的意識到:秦國將在自己手裏開始大大的轉折,對山東六國即將展開長期的正麵的抗衡!當初,公父秦孝公與商鞅肝膽相照,才創下了秦國無與倫比的根基。今日,秦國戰車要碾碎山東六國的合縱大夢,就要與張儀同心攜手!是的,秦國不能沒有張儀。長夜應對之後,一個大膽的決定便在嬴駟心中形成了。張儀走後,他留下嬴虔、樗裏疾與司馬錯共議,征詢他們對張儀的官職任命。嬴虔說了客卿,要先看一段再說實職。司馬錯說了上卿,以為客卿太虛。樗裏疾則說了左庶長,說張儀大才,當按商君入秦同等對待。當嬴駟斷然說出“丞相”兩個字時,三位大臣都驚訝得良久沉默。

    嬴駟拍案慷慨:“蘇秦合縱於六國艱危,竟身

    佩六國相印!張儀受命於秦國危難之際,我老秦人如何能惜官惜爵,竟不如山東六國?”一語落點,三人恍然大悟,異口同聲的讚同拜張儀為秦國丞相。嬴駟在用人上極有器量,立即想到要將封閉多年的商君府賜予張儀,但又擔心宗族大臣生出額外議論,天亮後便到宗廟禱告占卜,得出的竟是“龍戰於野”的振興卦象!便立即將卦象詔告朝野,並同時下詔將商君府賜予張儀做丞相府,由樗裏疾立即操持開府事宜。上應天命,元老大臣們也無話可說,朝局竟是出奇的穩定。嬴駟舒了一口氣,午間小憩片刻,便令內侍急召嬴華進宮,與嬴華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已是暮色時分,草草用過晚餐,恰恰樗裏疾便來稟報日間進展。嬴駟靜靜聽完,大是舒心,便與樗裏疾繼續商議給張儀配備輔佐官吏,又是整整一個時辰。樗裏疾走後,嬴駟便倒頭大睡,直到五更刁鬥,他才習慣性的警覺起身,梳洗一罷,便來到庭院在寒風中練劍。“稟報君上,丞相晉見。”

    “噢?快請進來。”嬴駟說著便連忙收劍整衣。張儀黎明進宮,嬴駟還真有些沒有想到。對待張儀,嬴駟是做好了準備的,絕然不會拿張儀做尋常朝臣對待,一心要充分接納這個東方名士的灑脫不羈。一個人真有本事,不拘小節又有何妨?更何況老秦部族本來就是粗獷豪放的,除了行軍打仗,誰也不習慣在細節上扣掐別人。昨日張儀醉倒在君臣小宴,眾人非但沒有責怪他,反而覺得這位名士本色可人,竟是一疊連聲的爭著送張儀迴去。依嬴駟想法,張儀今日就是大睡一天一夜,他也絲毫不以為怪。想不到張儀如此敬事,竟然五更進宮,嬴駟當真是怦然心動了,隱隱約約的,嬴駟覺得張儀已經與秦國溶成了一體,真是天意!

    “君上勤政奮發,臣敬佩在心。”張儀深深一躬,全無尋常掛在臉上的那種調侃笑意。“一旦大任在肩,立見英雄本色。丞相棄獨居之風,毅然樹執政典範,才當真令嬴駟敬佩呢。請入座。本想明日才能見到丞相呢。”爽朗的笑容罕見地溢滿嬴駟黝黑的臉膛。

    “君上,臣想立即籌劃君上稱王大事。王號一立,臣便當立即以秦王特使東出。”“對朝局,丞相有何想法?”國君稱王,官員權力結構便必然的要有所變化。嬴駟之意,便是要聽張儀的整體謀劃。張儀思忖道:“朝局官製,秦國與楚國一樣,曆來有不同於中原的舊製法統。其弱點在於職爵混淆、事權不明。孝公商君未能破之,不是不破,而是慮及世族難以接受。臣以為,目下秦國已成天下第一大國,不能以僻處西陲之習俗,自外於天下文明潮流,不能

    以當年軍民一體之舊製為設官根基,當破除舊製法統,仿效中原官製。”

    “大是!嬴駟也有此想法,丞相便一並籌劃之。”

    “既如此,臣不日當上書詳陳。”

    “丞相啊,商君當年執政變法,可是有文武兩大輔佐呢。我想將樗裏疾派為丞相政事輔佐,你意如何?”“上大夫輔佐?未免太得屈才了。”張儀有些意外,然仔細一想,自己要著力連橫斡旋,內政的確不能盡全力;樗裏疾本來就是上大夫主持內政,說是輔佐,實際上是給自己派一個分管內政的大臣,以免內政與邦交脫節;可是樗裏疾乃秦國資深老臣,名義確實不順當,思忖至此張儀道:“臣以為,當以樗裏疾為右丞相,與臣共執國政為好。”

    “有胸襟!”嬴駟讚歎一聲:“不過事先言明:不是共執國政,而是右丞相輔佐丞相,以便丞相出使,政事不至於紊亂可也。”張儀笑道:“如此安排,臣心中便大是實在了。”

    一經說定,張儀便告辭出宮。一路之上,越想竟越是佩服這位秦公的權力調度之能,樗裏疾與自己攜手共事,可謂相得益彰,既大大增強了丞相權力的一統,又使樗裏疾原先的“上大夫主持國政”在設置丞相後有了一個最好的歸宿,非但不現尷尬,而且還有所晉升。更重要的是,一舉消弭了老秦權臣與山東名士之間無形的鴻溝。剩下的便是將司馬錯安置妥當,秦國便是文武協力的大好局麵!張儀已經想好了司馬錯的位置,他相信秦公也一定是這樣想的,隻是要由自己這個丞相提出來而已。

    用過早膳,張儀便走進了書房。

    這個書房,正是當年商鞅處置政務的主要場所。說是書房,實際上由四個隔開的政令典籍室與一間寬大敞亮的批閱公文廳組成。與寢室相比,商君這書房可是罕見的大氣派,既實用又講究。在樗裏疾督促下,又增加了秦國近年來所有的公文副本,足不出戶便可了解秦國政令。書房老仆前來請示:“丞相若覺何處不當,我等重行擺置便了。”張儀爽朗笑道:“甚好甚好!若需更改,我隨時吩咐了。”說完,便走進典籍室開始瀏覽起來。

    張儀天賦極強,讀書奇快,又幾乎是過目不忘,瀏覽這公文典籍更是一目十行!老仆人在門外隻聽得竹簡一卷一卷嘩嘩響,以為張儀在搬動竹簡,幾次三番匆匆進來:“丞相,但有搬簡粗活兒,小老兒來做便了。”張儀頭也不抬的接連打開三卷竹簡:“我在讀簡,沒有搬,你去吧。”老仆人怔怔的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驚歎:“丞相如此讀

    書,當真是曠古未聞!還是小老兒來給你展卷吧,我熟悉呢,丞相隻說要哪卷便是。”張儀笑道:“也好,順著次序拿,一次展開十卷,我走過你便收起上架。”老仆人驚訝乍舌,便從書架上一次抱下十卷,在廳中頭尾相接全部展開。張儀從邊上慢步走過,便是一輪讀完。不到一個時辰,老仆人搬上搬下展開闔起,竟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張儀關切笑道:“老伯啊,歇息片刻吧,日後找個年輕幫手了。”老仆人擦著汗連連感慨:“小老兒一輩子照料書房,當真是頭一遭兒,搬書的竟沒有讀書的快!”張儀不禁哈哈大笑:“都是公文,好看好懂,不用揣摩的。”老人連連搖頭:“那也得一個字一個字過不是?丞相天神!若能記得住,就更神了。”張儀又是一番大笑。

    “何等美事?張兄如此開懷?”隨著聲音,樗裏疾便從書房外擺了進來。“樗裏兄啊,來得正好。”張儀走出典籍室來到書房正廳:“我正在瀏覽典籍,樗裏兄請坐便了。”待樗裏疾坐定,張儀便將與國君商定的事兒說了一遍,末了道:“就實而論,我這丞相與商君不同。商君治內為主,大良造便是總攝國政。今日卻是外事為主,張儀擔連橫之任,便無暇內政。你我合力,便是內外不誤。隻是樗裏兄屈居張儀名下,卻要擔待一二了。”“張兄見外了,樗裏疾吉星高照,做了右丞相還敢不滿麽?”樗裏疾嘿嘿嘿笑著:“君上原本與黑肥子說好的,依當年景監車英例:我左遷一級,做丞相府長史輔佐張兄。偏是張兄抬舉,君上臨時一昏,竟讓黑肥子揀了個肥羊腿,你說我還能抱怨誰去?”“樗裏兄當真可人也!”張儀不禁大笑:“秦國內事,張儀便拜托了!”樗裏疾肅然拱手:“丞相毋憂,樗裏疾定按丞相方略行事,一力承擔!”兩人又商討了秦公稱王的諸般細節與秦國新官製的構想,便到了正午時分。一頓粗簡便飯過後,樗裏疾便匆匆走了。張儀卻依舊走進了書房,他給自己的期限是:三日之內,通讀所有的典籍政令;秦公稱王之日,熟悉秦國所有的政事官署。這天晚上,他整整在書房呆到五更,前半夜閱讀,後半夜草擬了《王國新官製書》,直到天色放亮才迴到寢室。

    經過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劃,秦國終於在這年初冬舉行了稱王大典。

    大典簡樸而又隆重。嬴駟在鹹陽北阪舉行了祭天大禮,向上天稟報了“稱王靖亂,解民倒懸”的宏願,又隆重的拜祭了太廟,祈求列祖列宗佑護秦國。正午時分,嬴駟在鹹陽宮正殿即位稱王,史稱秦惠文王。稱王大朝會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張儀宣布推行新官製。這種新官

    製不涉及爵位,而隻框定了政務大格局:

    丞相開府總攝軍國政務,設行人、屬邦等專門官署右丞相輔佐丞相處置政務,主內政民治

    上將軍全國軍隊最高統帥,戰時開府

    國尉掌軍事行政,於丞相府設置官署

    長史掌王室機要並日常事務

    大田掌全國農耕土地,設太倉、大內、少內等糧食物資屬官司空掌全國工程、商市並作坊製造,設工師、關市、工曹等屬官司寇掌國中治安、行刑、牢獄並各種形式的罪犯廷尉掌國中司法審訊

    國正監掌官員監察(後來的禦史台)

    太史掌文事並編撰國史等,設太廟、太祝、卜、史等屬官內史掌京師軍政,設中尉(京師衛戍)等屬官新官製事權明確,歸屬順當,比較於老秦國的重疊掣肘確是麵目一新。但更令朝臣們興奮的是,秦以大國規模設官,官署機構與吏員數目都有相應擴大,幾乎是人人升官!張儀宣讀完畢,大殿中便是一片“秦王萬歲!”的歡唿聲。新國王嬴駟親自宣布了任張儀為丞相、樗裏疾為右丞相、司馬錯為上將軍的詔書,大殿中又是一陣歡唿。

    當天夜裏,鹹陽城徹夜歡騰,連尚商坊這個六國商賈區域也是徹夜聚酒,一片慷慨。老秦人有了大國子民的驕傲,頓時揚眉吐氣!六國商賈與遊學士子們,則是慷慨中大有迷惘:十多年以來,列國稱王者多了,可沒有一次象秦國稱王這樣的衝擊。秦為王國,將給天下帶來如何變化?人們說不清道不明,但卻實實在在的相信,這是戰國以來最值得記住的日子之一。

    三、匕首金窟黑冰台

    天色已晚,張儀用完飯正要再進書房,門吏卻來稟報:有一個叫做應華的商人求見。“吔!我去接!”緋雲一陣風便跑了出去。

    白衣應華翩翩進得庭院時,卻見張儀已經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別來無恙啊?”“士別三日,當真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風了得也!”應華笑吟吟走到張儀麵前:“不想我麽?”張儀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啊。”應華一笑道:“你當了忒大官,小弟在那裏礙眼,是以不辭而別,大哥不怪小弟吧。”張儀揶揄道:“礙眼?隻怕是又到那座山獵虎去了吧。”應華咯咯笑道:“虎為獸王,獵一隻便行了,那能天天獵得?”緋雲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來了,站在風地裏說甚,快進去暖和著了。”說著便拉著應華胳膊進了客廳。

    張儀對書

    房文吏吩咐了幾件事情,便來到客廳。緋雲已經將燎爐木炭火燒得通紅,茶也煮好了,廳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應華笑道:“大哥有姑娘侍奉,真個好運呢。”緋雲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運呢。”卻又打住了不說。張儀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這個大哥幫襯?”“真是,”應華板著臉道:“就會談生意,比我還商人似的。”張儀大笑道:“我倒是想說別的,你可應麽?”應華明亮的眼睛盯住張儀,點點頭:“說吧,遲早的事兒。”

    張儀一拱手道:“能否見告,閣下究竟何人?”

    “大哥懷疑我不是宋國商人?卻是為何?”應華依舊笑吟吟的。

    張儀笑著呷了一口熱茶:“宋國有應氏,卻沒有你這個公子。依我看,你是那個‘嬴’,而不是這個‘應’,如何?”“大哥何時有此想法?”

    “就在你報出‘應華’名號時。”

    “為何不說?”

    “為何要說?”

    兩人對視片刻,竟是同聲大笑。緋雲卻是驚訝得不敢做聲了,雖然張儀也對她說過應華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來,“應華”最大可能是個官場公子而已,如今“應華”變成了“嬴華”,竟是個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象從前那樣做“大哥”對待?嬴華卻對門外老仆人道:“你下去吧,沒有傳喚,不要讓人到這裏。”迴身爽朗點頭道:“大哥沒錯,我是嬴華。”又看著緋雲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個女子。”說著便摘掉束發錦帶,一頭瀑布般的長發便黑亮亮的垂在肩頭,又脫去外邊白袍,一件紅色長裙便襯出了一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麗女子,粲然一笑,顧盼生輝!

    “吔——!好美!”緋雲驚訝的讚歎著。

    張儀也驚訝了。他雖然想到了嬴華是個王室公子,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公主!一個年輕女子竟有如此才幹,當真令人難以想象。嬴華紅著臉笑道:“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兒身,也請大哥小妹毋得外泄呢。”說著便是一個原地大轉身,迴過頭來,竟又神奇的變成了一個白色長衫的英俊士子!她對著張儀緋雲笑道:“大哥小妹,誰也不許將我做外人對待,小妹可還得叫我大哥哥呢。”緋雲頑皮的伸著舌頭:“吔,好個美人哥哥呢。”張儀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間做何營生?”嬴華道:“一事一做,說不準的。這次我卻是要向丞相討個官兒做做了。”緋雲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討小官兒做的?”嬴華笑道:“秦國不同呢,任你王孫公子,

    不做事便沒有俸祿,國人也瞧不順眼呢。”張儀:“真的想做事?”

    嬴華:“我還要上書丞相,采納我的謀劃呢,這叫無功不受祿,對麽?”“倒是不錯,頗有名士氣度呢。說來聽聽,有何謀劃啊?”

    嬴華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挺挺胸:“啟稟丞相:以在下之見,要分化六國,便要在六國權臣中尋覓親秦代言人。如此之人,惟有黃金收買、利刃脅迫兩法。不受金帛,匕首隨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聞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國須得無所不用其極。在下便鬥膽前來,呈上一策:建立黑冰台,專事秘密活動!在下自薦做黑冰台總事,丞相以為如何?”嬴華語氣神態雖然不乏調侃,但卻也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玩笑之語。

    張儀卻皺起了眉頭:“黑冰台?事實上已經有了?”

    “這名號,是在下來路上才想出的。事實嘛,隻有寥寥百餘人,還大都散在山東六國。也是當初君上剛剛即位時,覺得六國內情刺探不力,便將秦國原在六國的秘密斥候從國尉府剝離,歸總交我掌管。大哥,不對!丞相的事兒,便是借了這個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迴商人。”“你這黑冰台,可曾在鹹陽動過手腳?”

    “那可不敢呢。”嬴華笑道:“秦國唯法是從,縱有權臣不軌,都是依法懲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台亂政麽?”張儀臉色緩和了一些:“一個國家走上正道,那是千難萬難的一件事兒,些微縫隙,都有可能毀壞根基。所謂千裏之堤,潰於一蟻,便是這個道理。以文亂禁,以武犯法,正是法家治國最反對的兩宗大害。商君焚書禁俠,正是為了杜絕這兩大禍端。小弟若到六國官場走上一遭,便會看到上層傾軋的黑幕:不講法製,唯講勢力,結黨營私,豢養死士,為自己清除政敵。專諸刺僚、聶政刺韓、要離刺慶,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後都成了攪亂國政的利器。這次吧,因蘇秦合縱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嚐君、平原君、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卻也都是各自養士成百數千,所為何來?還不是顯示強力?六國朝局無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陰謀、刺客與暴力。秦國之所以清明,正在於法製擔綱,官場多公心而少私禍。黑冰台一出,隻恐它會變成一頭難以駕禦的怪獸,到頭來傷了秦國根基啊。”嬴華聽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說得大是,原是我思慮淺薄。隻不過,黑冰台隻對外不對內,不用太可惜了呢。”張儀被嬴華一個“丞相大哥”叫得不禁莞爾一笑,氣氛卻是緩和了許多。“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秦帝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孫皓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孫皓暉並收藏大秦帝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