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衣巫師的鼎卦

    春草又綠,洛陽東門飛出了兩騎快馬,直向蘇莊外荒野的草廬而來。

    正在古井台上唿嚕曬太陽的大黃“嗖”的立了起來,昂首凝望片刻,立即衝到草廬門前“汪汪汪”的狂叫起來。茅屋裏,蘇秦正在揣摩那張《天下》圖,不時對照旁邊的一本羊皮冊子。這張大圖,是老師當年從周室太史令老聃那裏繪製的,原題《一千八百諸侯圖》。所不同的是,老師對這張圖做了詳細注文,注明了每個諸侯國的始封時間、曆代君主及滅亡時間。老師注文另成一冊,與大圖一合並,便無異於一部最簡明的天下諸侯興亡史。春寒猶在,地上又很潮濕,蘇秦雙手攏在棉褂袖裏圍著羊皮大圖打轉,時不時還得一陣跺腳。突聞大黃狂吠,蘇秦驚得一個激靈!他覺得奇怪,大黃遇到險情是從來不叫的,但叫,一定是它熟悉的人來了。父親是不會來的,縱然來了大黃也不會如此叫法。那麽會是誰呢?蘇秦思忖著剛拉開門,大黃便嗖的躥上了門前的土坎兒。手搭涼棚遮陽遠望,蘇秦依稀看見泛綠的荒原上奔馳著兩匹快馬,就象兩朵朦朧的雲彩悠悠飄來——他的目力已經大減,看不清騎士的服色是黑是紅了。突然,蘇秦一陣心跳,莫非是張儀?不可能!若張儀有成,豈能等到今日來找他?“二哥——!”清亮的喊聲隨著急驟的馬蹄聲迅速逼近,大黃已經“汪汪汪”的迎了上去,引來一陣蕭蕭馬鳴。啊,是蘇代蘇厲!蘇秦心頭一陣發熱,雙眼頓時潮濕了。三年不見,兩個小弟已經長大了,已經是英俊少年了。“二哥……”轉眼之間,馬到屋前,兩個紅衣少年滾鞍下馬,卻吃驚得呆住了。麵前就是他們的二哥麽?就是那個曾經名動天下英挺瀟灑的名士蘇秦麽?一頭蓬亂灰白的長發,一臉雜亂連鬢的長須,身後是破舊不堪的茅屋,麵前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他木然佇立著,一身襤褸破舊的棉袍,目光朦朧,黝黑幹瘦,活脫脫一個饑荒流民!“二哥——!”一聲哭喊,蘇代蘇厲跪倒在地,同時抱住了蘇秦。

    原是滿懷喜悅激情而來,他們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在少年兄弟的想象中,名士草廬孤身苦修,是一件充滿詩意的幻境,是隻有世外高人才能品味的半仙生活。兄弟倆無數次的編織訴說著二哥的隱居境界——春日草長鶯飛,手執一卷踏青吟哦,當引來多少遊春少女的目光?夏日裏綠蔭古井,散發赤腳晝眠夜讀,該是何等快意灑脫?秋風裏草廬明月,河漢燦爛,長夜佇立,仰問上蒼之奧秘,該是何等神奇意境?冬日裏漫天皆白,或輕裘擁爐而讀,或踏雪曠野而思,該是何等高

    潔情懷?兄弟倆相約,總有一天,他們也要象二哥那樣,做一番隱居苦修,品嚐一番高人境界。正因為如此想象,兄弟倆始終恪守了父親叮囑,三年內不擾亂二哥的清修。如今,二哥竟是弄到了如此模樣,這一對堪稱錦衣玉食的兄弟如同遭受當頭棒喝,如何不感到震驚?

    “脫胎換骨,豈在皮囊?”蘇秦雖隻淡淡一笑,卻是充實明朗。

    “二哥,你受苦了。”蘇代站起來低頭拉著蘇秦的手,依舊是一副不忍卒睹的樣子。“二哥,你竟不覺得苦澀?”蘇厲畢竟年少,對蘇秦安適的笑容覺得很是驚訝。看兩個弟弟悲天憫人的樣子,蘇秦不禁攬住了兩人肩膀,一陣舒暢明朗的開懷大笑,毫無蕭瑟淒楚,那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

    蘇代蘇厲終於破顏笑了:“二哥,我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蘇厲忍不住先露了底兒。“三弟四弟,就坐在這裏說吧,屋裏陰涼呢。”

    “二哥,你先吃點兒,邊吃邊聽。”蘇厲從馬鞍上拿下了一個皮袋打開:“父親特意從一個老獵戶手裏買了一隻逢澤麋鹿,二嫂……”蘇厲突然頓住,期期艾艾道:“二嫂執意要親自做……”

    蘇代歎息了一聲:“二哥,二嫂也可憐……不要記恨她吧。”

    蘇秦不禁大笑搖頭:“夢也夢也,蘇秦若還記恨,豈非枉了這荒野草廬?來,我咥!”說著便攤開荷葉,撕開一塊紅亮的鹿肉大嚼起來:“三弟,你說,我聽著呢。”

    “二哥,我從大梁迴來的,四弟從洛陽迴來的。大事我們都清楚了。天下如今可是大亂了,我給你從頭說吧。”蘇代喘息了一下,一款一款的說起了這幾年的的天下攻防大事,有聲有色,說到最後竟是一聲感歎:“咳,總之一個亂字,隻有虎狼秦國占了大便宜!”蘇厲滿麵紅光:“亂世出英雄嘛,二哥,我們覺得你該再度出山了!二哥,你……”蘇秦聽得很仔細很認真,沒有插問一句,一直在平靜的沉思,竟絲毫沒有兄弟倆預料的那種驚喜激奮。見兩個弟弟困惑的樣子,他在露出棉絮的破衣襟上隨意的抹了幾下手,微微一笑:“看來,比我預料的還快。我得想想,你倆明日再來吧。”蘇代蘇厲相互看看,怏怏的走了。

    望著兩個弟弟騎馬遠去的背影,蘇秦生出了一種奇特的感受——明明平靜得心如至水,卻覺得輕鬆得要飛了起來,充實得要喊了出來!不自覺的,他走進了茫茫荒草,越走越快,終於跌跌撞撞的跑了起來,湮沒在無邊的碧草浪中,一邊仰天大笑,一邊手舞足蹈的“啊啊啊

    ——!”的吼叫著。

    “天意啊,天意——”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悠然響起。

    “誰?誰在說話”蘇秦氣喘籲籲的搖晃著,看見茫茫泛綠的葦草中搖曳著一個紅色身影,站定一看,紅袍竹冠,雪白散發,清越得直如天人一般!“前輩高人,在下有禮了。”蘇秦恭敬的躬身一禮,他知道,這種老人隻可能是尊貴神秘的王室大巫師。“得遇雄貴,老夫不勝榮幸。”明明迎麵而立,蒼老的聲音卻是那般曠遠。“雄貴?你說我麽?”蘇秦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禁不住仰天大笑:“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也!”“老夫相術甚淺,不敢斷言。先生可否願占得一卦?”

    “天無常數,在下力行入世,不信虛妄。”

    老人微微笑道:“武王伐紂,太公踩龜甲而止卜。非不信也,乃有成算也。先生不信,亦是成算在胸。然天道幽微,豈是‘力行’二字所能包容?若有印證,豈非天道無欺?”

    蘇秦肅然拱手:“願受教。”

    “你來看,”老人大袖一揮,身形轉開,指著原先擋在身後的一蓬青黃相間的奇特長草,“此乃老夫今日覓得的一株千年蓍草,以之占卜,可窺天地萬象之密,先生何其大幸也?”

    蘇秦暗暗驚訝。他與大多經世名士一樣,雖不精專《易經》,卻也頗有涉獵。老師原本就是精研《易經》的大家,但卻從來不為弟子占卜,隻是向他們盡量多的講述《易》理與《易》家規矩傳聞,讓他們廣博學識而已。老師說過:千年蓍草為《易》家神物,功效大過龜卜時期的千年龜甲,可遇不可求!但凡覓得千年蓍草,必得為所遇第一人卜卦而鎮之,否則不能折草。看來,麵前這位紅衣大巫師要給自己占卜,也並非心血來潮,《易》家規矩使然,何妨坦然受之?心念及此,又是默默一躬。老人點點頭,寬大的衣袖中悠然現出一支細長的木劍,對著碧綠而又透著蒼黃的蓍草深深一躬,站定凝神,木劍輕輕揮出。但聽輕微脆響,一支三尺餘長的草支竟筆直的在空中豎起,草葉在瞬息之間飄迴蓍草蓬根,一支綠黃閃光的草莖,便橫平著飄落在木劍之上!老人順勢坐地,木劍倏忽消失,蓍草已經平托在雙手之上。

    “太極。”老人輕輕的唸了一聲,蓍草莖便神奇的斷開了短短一節,落在了老人兩腿間的袍麵上。“兩儀,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氣。”隨著老人的唸誦,蓍草莖迅速的一節節斷開落下,在紅色袍麵上整齊的排列成一、二、四、五、十二、二十四共七個單元。

    蘇秦看得驚訝了!他知道,蓍草占卜需要五十根草莖,“五十”之數的構成便是老人唸誦的七個單元;有一根取出來始終不用,意味著天地混沌未開的“太極”;其餘的“兩儀”等四十九根便是用來占卜的實數。他驚訝的是,蓍草如何能如此神靈,竟能飛去草葉?竟能應聲斷開?如此說來,“千年蓍草之下,必有神龜伏之”也是可能的了?思忖之間,老人已經占卜完畢,悠然笑道:“鼎卦。”蘇秦默然。他理解“鼎卦”的意義,卻覺得匪夷所思!

    “先生通達《易》理,無須老朽細拆。”老人淡淡笑著:“隻是這鼎卦之幽微在於‘九三’。九三雖正,卻與‘六五’相隔,主初行滯澀;然‘九三’得正,惟守正不渝,終會‘六五’。餘皆先生所能解,無須老朽多言也。”“多謝大師。”蘇秦深深一躬。

    “先生自去。老朽尚須為神蓍守正。”

    蘇秦沒有多說,默默去了。他走得很慢,“鼎卦”的卦象竟彌漫在心頭揮之不去。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鼎卦與革卦相連,組成了一個因果相連的卦象。革卦的卦象是除舊布新——“革”,是將獸皮製成皮革的過程,除去獸皮舊物而產生的新皮,便是“革”。鼎卦的卦象則是合百物而更新——鼎為炊器,煮合百物而成美食的過程,便是“鼎”。鼎合百物是艱難的,生的硬的幹的濕的鹹的腥的,都要在鼎中合成,經過“火”而達成新物;鼎卦的上卦是“火”,下卦是“木”,木入火為烹飪之鼎。從卦理上說,鼎卦之大意,在闡釋賢才布新的大道——剛柔相濟,持之以恆,方能合百物而出新!大巫師說的“鼎卦幽微處”,在於“鼎卦雖吉,卻有艱難”這個道理。此卦為自己占卜,所謂的“九三”一爻,便是鼎卦中“才”的位置;而“六五”一爻,則是“君”的位置;“九三”與“六五”相隔了一爻,不能立即交會;但由於“九三”是正才之位,經“上火”催生,便終於可合百物,而於“六五”交會……

    想著想著,蘇秦不禁“噗嗤”笑了出來——這《周易》八卦確實奇特,每一卦都是用極為尋常極為簡單而又亙古不變的一種“物事”來做卦象,卻又能對最為紛繁複雜的人世萬象作出恰如其分的拆解,當真匪夷所思!就說方才這個鼎卦吧,竟用“煮飯”這個過程來說明天下亂象的整合,卻是那樣的妙不可言!看似簡單,細細一想,卻又複雜得不可思議。“大哉伏羲!大哉文王!”蘇秦情不自禁的喃喃感慨。

    盡管大巫師的鼎卦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天機”,但蘇秦還是很快就將它拋在了腦

    後。如同當時所有的入世名士一樣,他從來不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這種神秘遊移的預言上。原因很簡單,他了解一切神明預測的基本缺陷——模糊的斷語能解釋後來的一切:你勝利了,它能說通;你失敗了,它也能說通;你信它,它能說通;你不信它,它照樣能說通。

    對於“上天”,蘇秦很讚賞兩個人的話。一個是稷下名士荀況,他說:“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一個是老孟子,他說:“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民心即天心。”說到底,天為何物?就是天下人心。順應人心做事,就是天下大道。行天下大道,自當以大道為本,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何言吉兇?若天下人皆以吉兇決事決命,何來慷慨成仁舍生取義?何來吳起、商鞅一批“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忠臣烈士?我蘇秦出山,雖然也為功業富貴,但所做之事卻是順應大道,吉兇二字又何須在心?草廬苦修,他一刻也沒有忘記揣摩天下風雲,每有心得,他都要將列國利害以各種方式拆解組合一遍。漸漸的,他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判斷:山東列國必將陷入互相算計攻伐的亂象,秦國必將東出,一一攻破中原戰國!麵對這種即將到來的天下大亂,他當操持何種方略應對?長策再胸,自可叱吒風雲改變天下格局;若無長策,縱然謀得高官厚祿,也無非是高車駟馬的行屍走肉,蘇秦何堪此等人生?三年來,蘇秦反複思慮,多方演繹,終於形成了一套明晰的思路,一套周密可行的大方略。

    蘇代蘇厲的到來,使蘇秦猛然醒悟——機會終於來了!

    他原先預計,這種亂象至少要醞釀五年。沒有想到,三年之中天下便已經大亂了。他等的就是這個亂世!天下不亂,列國無亡國危機,力挽狂瀾的長策徒然一篇說辭而已,他蘇秦也徒然一個狂士而已。秦國固要稱霸,然時機不到,說也白說。天下固要整合,然若無人人自危之亂象,說也白說。這就是“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的奧秘。

    窺透時機,應時而出!這就是蘇秦孜孜三年,所浸潤出的大謀境界。

    不覺迴到草廬,蘇秦便開始收拾準備。其實,草廬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著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著收拾交代。蘇秦所要準備的隻有一件事——將那張《天下》繪製在永遠不可能丟失的地方。這件事他思謀已久,準備已久,但真做起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從午後到天亮,整整八九個時辰,蘇秦才直起腰來,頹然倒在草榻上。

    正午時分,馬蹄聲響,蘇代蘇厲準時來了。

    蘇秦拉著兩個弟弟的手:“三弟四弟,我要走了。”

    “什麽時候?”蘇厲急迫的問。

    “還問?自然是今日晚上了。”蘇代顯然成熟了許多。

    蘇秦點點頭,似乎也想不起什麽叮囑的話,麵對兩個聰慧絕頂的弟弟,什麽話都顯得多餘。見兩個弟弟似乎在等他開口,蘇秦終於說了句:“好生修習,蘇家也許要靠你們倆了。”

    “此言差矣。”蘇厲這迴倒是老氣橫秋:“二哥天下第一,豈能英雄氣短?”蘇秦哈哈大笑:“好!四弟有誌氣。二哥就做一迴天下第一!”

    蘇代鄭重其事道:“二哥,傍晚我倆在路口等你。”

    “不用操心,一切都會準備好的。”蘇厲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還激動。蘇秦肅然拱手:“多謝三弟四弟。”

    “二哥如何忒般作怪?這象弟兄麽?”蘇厲麵紅耳赤,先自急了起來。蘇代卻默默的低著頭沒有說話。蘇秦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當初困頓歸來,為兄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須自立,不可將任何外助看作理所當然,包括骨肉親情。嫂不為炊,妻不下機,皆因我以家財出遊,而與家無益。蘇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當計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義求之於人?三弟四弟願助我一臂之力,為兄自當感謝了。”

    蘇厲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隻呆呆的看著須發灰白雜亂的哥哥,仿佛突然間不認識這位兄長了。蘇代卻輕輕歎息一聲:“二哥,人間情義還是有的。自你獨處草廬,大嫂害怕大哥責罵,從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呢,更不用說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這片荒田站幾個晚上,卻從來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陣沉默,蘇秦笑道:“三弟四弟,顧不得許多了,我總歸還會迴來的。”“成敗尋常事,家人總歸親。”蘇代喃喃吟誦了一句。

    “家人或可親,成敗豈尋常?”蘇秦認真的迴了一句。

    蘇厲卻先“噗嗤”笑了,向蘇秦頑皮的做了一個鬼臉,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暮色時分,蘇秦對著草廬深深一拜,舉起那盞油燈對正了屋頂垂下的長長茅草。刹那之間,火苗騰起,整個茅屋頓時淹沒在熊熊烈焰之中!蘇秦一陣大笑,揹起一個青布包袱,拿著那支青檀木棒,頭也不迴的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黃竟然始終沒有叫一聲,隻是默默的跟著蘇秦。官道路口,蘇代蘇厲守著一輛單馬軺車正在等候。月光下遙見蘇秦身影,蘇代便迎

    了上來,接過蘇秦的包袱與木棒,利落的放到車身暗箱裏:“二哥,帶了一百金,在這個暗箱。衣服未及準備,遇見大市買吧。”

    蘇秦點點頭沒有說話,卻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黃的脖子,良久沒有抬頭。大黃伸出長長的舌頭,不斷舔著蘇秦的臉頰,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終於,蘇秦站了起來,拍了拍蘇代蘇厲的肩膀,接過馬鞭韁繩便跳上了軺車,“啪!”的一個響鞭,便轔轔去了。“汪!汪汪!”大黃叫了起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諳啞。

    將近莊外,蘇秦不禁張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樹林,卻驚訝的停住了車馬——月光下的小樹林道口,依稀佇立著一個白色身影!刹那之間,蘇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怔怔的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的,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軺車前,將一個包袱放在了道中,無聲的跪了下去,連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飛一般的跑了……

    蘇秦懵了!他分明聽見了樹林中沉重的喘息與嗚咽,卻象釘在車上一般不能動彈。良久,蘇秦緩過神來跳下軺車,拿起了道中那個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個鮮紅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涼!心中一動,伸手輕撫,濕滑沾手,竟是血書大字!轟的一聲,蘇秦覺得熱血上湧,頹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蘇秦慢慢站了起來,將包袱放進車廂,對著樹林深深一躬,迴身跳上軺車去了。白色身影出了樹林,站在道口久久的佇立著。轔轔車聲漸去漸遠,樹林邊卻響起了幽幽的歌聲——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

    遠送於野我心傷悲轔轔遠去悠悠難歸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二、奉陽君行詐蘇秦

    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還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蒙蒙,宮室湖泊樹林都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唿吸,便開始縱躍蹲伏的操練起來。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呢。”隨著年輕的聲音,一個青年走出了樹林。“雍兒麽?”趙肅侯一個跳躍迴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年輕的趙雍穿著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腰胡靴,手中一柄彎月胡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袖相比,顯得精幹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嘛。”

    “君父,胡人比我們快捷,大半與這衣著有關。”趙雍興奮的比劃著:“你看,這身胡服裏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們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

    袍大袖,裏外十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是肥義,沒錯兒!”趙雍目力極好,隻一瞥便認準來人。“稟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稟報奉陽君了麽?”趙肅侯淡淡的問。

    “還沒有。臣請君上先行定奪。”肥義拱手一禮,便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肅侯麵色陰沉的踱著圈子,卻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義將軍忠誠可嘉。”趙雍慷慨激昂:“軍國大計,理當國君決斷。”趙肅侯沒有理睬兒子,迴頭對肥義道:“稟報奉陽君,聽候定奪。”

    “君上……”肥義看了看國君,終於沒有說話,大步轉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國亂人散,方才罷休麽?”趙雍麵色漲紅,幾乎要喊起來。“住口!”趙肅侯一聲嗬斥,四周打量一番,低聲道:“他統領大軍十餘年,又有上黨封地二百裏,兵強馬壯,財貨殷實,不忍又能如何?”“君父勿憂,我有辦法。”趙雍見父親又要四麵打量,大手一揮:“百步之內,斷無一人。君父無須擔心。”趙肅侯盯著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悠然一笑:“力道幾何?”

    “死士三百。”趙雍肅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長進了,啊。”

    “專諸刺僚,一身為公子光翻轉乾坤,況我三百死士?!”

    趙肅侯目光一閃,沉默良久,卻轉身徑自走了。趙雍略一思忖,便跟著父親進了晨霧蒙蒙的樹林。當肥義來到奉陽君府邸時,晨霧已經消散,府門外正是車水馬龍的當口。這奉陽君乃趙成侯的次子,趙肅侯的胞弟。趙成侯本有三個兒子,長子趙語,次子趙緤,三子趙城。趙成侯對三個兒子都很器重,每有親出,便由長子留邯鄲監國,兩個小兒子隨軍征戰。時間一長,次子三子便成了軍中大將,趙語則時常執掌國政,順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趙成侯死後,次子趙緤不服太子趙語,起兵奪權。趙語應對沉穩,聯合三弟趙城打敗了趙緤,趙緤便棄國逃亡到韓國去了。為了報答三弟,趙語將趙城封為奉陽君,封地擴大了兩倍。由於趙語不太熟悉軍事,趙國又多有征戰,趙城便兼了上將軍。幾次勝仗,趙城的威望權勢便漸漸膨脹了,趙城也漸漸的威風起來

    了。

    秦國奪取了晉陽,趙城領兵救援,卻差點兒做了秦軍俘虜。趙城惱羞成怒,便要起傾國之兵與秦軍決戰!趙肅侯這迴卻出奇的固執,堅決不讚同與秦國硬拚。他當著全體大臣,將國君大印捧在手上說:“奉陽君若一意孤行,便請收下這傳國金印,趙語當即隱退山野。”趙城大為尷尬,竟硬是給悶了迴去。

    從此後,這奉陽君卻更是橫行國中,不將趙肅侯放在眼裏。許多大臣不滿奉陽君的專橫氣焰,紛紛秘密上書,請趙肅侯“殺奉陽君以安趙氏”。趙肅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將丞相權力交給了奉陽君,請奉陽君“開府號令,總攝國政”。如此一來,趙國便幾乎成了奉陽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間門庭若市冠帶如雲,趙城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原先秘密上書的大臣眼看國君孱弱,也就順勢投奔到奉陽君門下,官位便紛紛晉升了。隻有這個萬騎將軍肥義卻是落落寡和,該如何便如何,依舊時常找國君稟報軍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義也,稀客喲!”一個圓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紅亮亮的白發老頭兒,眯縫著雙眼,滿臉堆笑的倚著門庭下的石柱,拉長聲調驚歎著。肥義大步走上九級寬大的白玉台階,淡淡道:“李舍人,肥義要見奉陽君。”這個李舍人,本是奉陽君的門客家臣,當時一般統稱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隨奉陽君,很出過一些斡旋朝局的點子,自奉陽君得勢,便晉升了府邸總管。中原“三晉”魏趙韓同俗,都將總管稱為“家老”。近年以來,這李家老在邯鄲紅得發紫,大小官員無不敬畏三分,見麵莫不打拱做禮連唿“家老大人”,還要眼疾手快的給門庭一口銅箱裏擱點兒金貴物事進去,否則,你便得處處難堪。肥義是趙國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陽君府邸的進門規矩,但卻公然直唿“家老大人”為“李舍人”,如何不教這位炙手可熱的李家老氣上心頭?雖則如此,李家老畢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禮笑道:“將軍乃國家幹城,自當要務在身。奉陽君正在竹林苑晨練,將軍請了。”肥義二話沒說,大袖一甩,徑自進府去了。

    奉陽君府邸已經由六進擴展為九進,府後還建了一座水麵林苑。所謂竹林苑,卻是第三進國政堂東邊的一片竹木花草園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還養著一些珍禽異獸。奉陽君久在軍旅,晨練原是尋常,肥義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來。晨霧尚未消散,靜謐的竹林中忽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與細長的呻吟……肥義突然覺得異常,立即停住腳步,略微思忖,肥義對著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聲道:“萬騎將軍肥義,緊急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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