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六字訣震撼了齊威王

    在洛陽和蘇秦分手,張儀終於到了臨淄。

    對於臨淄,張儀並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宮。在宮門廣場停下軺車,他對緋雲吩咐道:“車就停在這裏,你可去逛逛街市,臨淄可是熱鬧得很呢。”緋雲笑道:“吔,逛個甚來?我就在車上睡覺等你。”張儀說一聲“隨你了”便向宮門去了。

    張儀對齊國是充滿向往的,在他看來,齊國是天下大變化的樞紐,齊威王田因齊則是天下僅存的第一雄主。這田因齊即位三十餘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變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鐵腕整肅吏治,啟動了戰國之世第二次變法的潮流,帶出了韓秦變法;第二件,與魏國霸權對抗,打了圍魏救趙、圍魏救韓兩場大勝仗,使魏國霸權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國獨霸變為齊秦魏三強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學宮,使天下士子由爭相“留魏”變成了爭相“留齊”,天下文明潮頭自然也由魏國轉到了齊國。在三十年裏,齊國能夠從中等戰國一躍成為首強,自然是齊威王扭轉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齊威王就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齊國的強盛與齊威王的英明,張儀才選定了齊國。

    張儀的步履是從容的,也是自信的,因為他清楚齊國目下的危機,也謀劃好咯化解危機的對策,隻看這個老齊王如何對待他了?張儀也不會來齊國。

    齊威王正在王宮園林踽踽漫步,偏偏傳來密報:東南的越國正在秘密集結大軍,準備奪取齊國南部的琅邪地區!他頓時便煩悶起來,望著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輕拂,竟是夢幻一般。即位三十年餘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憊,第一次心中發虛。老了麽?五十多歲,正在如日中天啊;累了麽?心中明明還憋著一股勁兒使不出來。

    半日徘徊,齊威王總算明白了自己——最讓他不安的,是沒有一個高明的爭霸方略。齊國在他手裏是無可置疑的強大了,可是如果僅僅這樣,你田因齊畢竟是個庸才!論強國功業,天下數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實說,那才叫急起直追迎頭趕上。你田因齊秉承的基業家底兒,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與嬴渠梁比,你至多做個第二;和魏惠王那個酒囊飯袋比麽?未免太得窩囊,可不想窩囊還不行,齊國現下也就是與魏國不相上下。若說到財富軍威,說不得魏國還略勝一籌呢。隻有使齊國更上層樓,完成統一霸業,你田因齊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業!否則,就隻能是個二等明君而已。可是,從何處著手呢?

    現下秦魏齊三強並立,麵對一個老霸主,一個新強國,齊國該如何擺布?齊威王竟是思謀不出一個滿意的對策。當年的上將軍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孫臏也不辭而別隱居去了。隻剩下一個老丞相騶忌,雖長於處置國務,卻素來沒有大謀略,與他商議多次都是不得要領。多方派員打探孫臏下落,也是一無所獲,搞得齊威王竟是悶悶不樂。

    目下又是越國要進犯!越國雖不是勁敵,但對於十多年沒有大戰的齊國來說,也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不怕打不過,就怕陷入糾纏。別看這個快被人遺忘的越國,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見,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糾纏,急切間不能脫身,中原的霸業就等於白白的拱手送給了兩個強大對手。這種局麵,齊威王如何能夠忍受?可是,如何全盤籌劃,急切間竟是難以權衡決斷。齊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孫臏在時的氣象,不禁深深懊悔當初對騶忌、田忌將相傾軋的失策處置,非但逼走了田忌,還帶累的孫臏也走了,這是他即位以來犯下的最大錯失,想起來就隱隱心痛……

    “魏國名士張儀,求見我王。”內侍匆匆走來稟報。

    “張儀?”齊威王一愣:“是那個罵倒孟子的張儀麽?”

    “稟報我王:正是那個張儀。”

    “好!有請先生,到湖邊茅亭!”

    內侍匆匆去了。齊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擺下簡樸的小宴,他要與這個能罵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對談。在齊威王眼裏,一個能將孟子罵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閑之輩。孟子何許人也?天下第一雄辯大師,天下第一衛道士,清高之極淵博之極智慧之極,但遇對手從來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絕,鮮有對手走得了三五個迴合。這是齊威王在稷下學宮多次親眼目睹的。就是那個鋒銳無匹的新秀荀況,也隻和孟子堪堪戰了個平手,更不要說其他人物了。可這個張儀,竟在大梁魏王宮以牙還牙,罵得孟子幾乎要背過氣去!連素來喜歡在名士麵前打哈哈的魏惠王都惱羞成怒了,可見其人辭色之鋒利。

    一個月前,當這個故事傳到齊國時,有人說張儀有失刻薄,齊威王卻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獨霸便從此休矣!”齊威王明白,要說尖酸刻薄,孟子也不是厚道之輩,痛斥貶損從來都是毫不口軟,而且往往都是搶先發難,何獨怨張儀?想不到這個張儀今日竟來到了齊國,可得用心體察一番,若果真是個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蒼有眼!

    片刻之間,便見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來了一個黑衣士子,大袖飄飄,身材偉岸,束發無冠,步幅輕捷,恍若一朵黑雲從綠色的草地飄了過來。

    “好個人物!”齊威王暗自讚歎,大笑著迎了上去:“先生光臨齊國,幸甚之至也!”

    張儀也遠遠看見齊威王迎了過來,心中大感欣慰。這個老國王是天下有名的鐵麵君主,天性傲慢淩厲,生殺予奪嬉笑怒罵從來都是毫不給臣下臉麵,對待稷下學宮的名士,也極少對誰表現出讚賞,隻有即位頭幾年,才對孟子孫臏這樣的人物恭迎如大賓。如今,老國王卻親自起身迎接自己,雖然僅僅是一個湖邊相迎,談不上大禮相敬,但張儀已經預感到自己所料不差,思忖間齊威王已是咫尺之遙,張儀連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國張儀,參見齊王。”

    “先生拘泥了。”齊威王大笑著扶住了張儀,並拉住他一隻手:“來來來,這邊茅亭落座。”親切豪爽竟是如見老友一般。

    張儀本來就灑脫不羈,對齊威王的舉動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緊張難堪,倒是任齊威王與自己執手來到茅亭。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麵竹林婆娑,腳下草地如茵,寬大的亭子間裏青石為案,草蓆做墊,卻是異常的簡樸雅致。進得亭中落座,但覺微風習習一片清涼,酷暑之氣頓消。

    “好個茅亭,令人心醉。”張儀不禁讚歎。

    齊威王笑道:“先生可知這茅亭名號?”

    “張儀受教。”

    “國士亭。惜乎國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齊威王慨然歎息了一聲。

    “張儀無功,齊王何以國士待之?”突然,張儀覺得這個老國王有些著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過一絲陰影。

    “大梁挫敗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為魏人,先行報國,先生其節可知。挾長策而說諸侯,先生其誌可知。如此才具誌節,安得不以國士待之?”齊威王說得字字板正。

    張儀第一次受到大國之王的真誠推崇,不禁心頭一熱,慨然拱手:“齊王以國士待張儀,張儀必以國士報齊王。”

    齊威王親自為張儀斟滿了一爵:“來,先共飲一爵,為先生洗塵!”

    “謝過齊王。”兩隻青銅大爵“噹!”的一碰,張儀一飲而盡。

    “先生遠道來齊,欲入稷下學宮?抑或入國為官?”

    張儀不禁對齊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著急國事大計,卻避開不談,先征詢你的實際

    去向,既顯得關切,又試探了你的誌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隱藏了齊國最緊迫的困窘,卻要試探你是否一個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尋常士子順著他的話題走下去,熱衷於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對齊國的急難茫然無覺,果真如此,這場小宴也就到此結束了,“國士”雲雲也將成為過眼雲煙。心念一閃而過,張儀拱手做禮道:“謝過齊王關切。然則,張儀不是為遊學高官而來,卻是為齊國急難而來。”

    “噢?”齊威王驚訝微笑:“一片富庶升平,齊國有何急難啊?”

    “歧路亡羊故事,齊王可知?”張儀也是微微一笑。

    “歧路亡羊?先生請講。”

    “楊子的鄰人丟了一隻羊,請了許多人幫著尋找,也請楊子幫忙順一條直路尋找。楊子驚訝問:一隻羊,何用如此多人尋找?鄰人說:歧路多也。楊子就幫著去找了。整整一天過去,找羊者晚上在鄰人家會合了。楊子問:誰找見羊了?都說沒有。楊子驚訝不解。鄰人說:歧路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隻有迴來了。此所謂歧路亡羊也。張儀以為,歧路可亡羊,歧路亦可亡國。目下,齊國便正當歧路,齊王以為然否?”

    “齊國歧路何在?”齊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張儀。

    “齊有大國強勢,卻無霸業長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業,南有海蛇糾纏,何去何從?了無決斷,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貽誤時機,一步出錯,齊國就會紛擾不斷,日漸沉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魏國之衰落,也隻在十餘年也。”

    一席話簡潔犀利,齊威王麵色肅然,起身離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張儀坦然道:“霸業長策,首在三強周旋,次在四國捭闔。我有十六字齊王思之:聯魏鎖秦,和秦敬魏,北結燕趙,南遏楚韓。”

    “煩請先生拆解一二。”齊威王精神大振。

    “三強之勢:齊國處東海之濱,秦國處西陲關山,魏國居於中原要衝。秦國與齊國少有戰事,但卻都是近三十年來崛起的新銳強國,都是實力雄厚的的大國,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誌在統一中原,是齊國與秦國的共同誌向。惟其如此,隻有秦國才是齊國真正的、長期的敵手,而魏國則是沉淪腐敗、外強中幹、不堪威脅天下。然則,這個魏國對於秦齊而言,卻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力量,魏國倒向那一邊,那邊就可能獲得立足中原的巨大優勢!秦魏百年深仇,素來敵對,迄今為止,秦國還沒有洞悉到爭取魏國的重

    要。當此之時,聯魏鎖秦,使秦國不能輕易東出函穀關,為齊國霸業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國雖是齊國的真正敵人,但在列強並立之時,齊國卻不能與強悍的秦國結怨,而要和解為上,盡量衝淡兩國爭霸的真麵目,多多向秦國宣示修好願望。如此一來,秦國這個火炭團便推給了魏國。而聯魏、敬魏之根本,在於利用魏國做齊國的石頭,打向秦國的腳後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強之中,齊國穩操勝券也。”張儀侃侃而談,顯然是早已想透。

    “好!後邊八字呢?”齊威王竟是一動也不動。

    “天下戰國,三強連成東西一線。其餘四國,北方燕趙,南方韓楚,應對所以不同,在於他們與齊國的利害關聯各不相同。燕趙兩國均與齊國接壤,多有邊民衝突,小戰不斷。齊國要聚力壓向中原,就必須與這兩個大臨國結盟修好,騰出手來專力與秦國、魏國周旋抗衡。齊對趙有救援之恩,對燕有戰勝之威,隻要齊國示好,趙國燕國定會樂於跟從,如此北方大安。此為北結燕趙。”

    齊威王微微點頭,目光竟如火焰般灼熱!

    張儀侃侃道:“遏製楚韓,因由不同。韓國雖小,但地處中原要害,又有宜陽鐵山,各國大是垂涎。得韓,則南可威脅楚國,西可封鎖秦國,東可壓迫魏國,洛陽王室更在韓地包圍之中。然則,申不害變法失敗後,韓國實力銳減,勁韓之名大為暗淡,已經成為最弱小的戰國。齊對韓有再生大恩,韓對魏有血戰之恨,韓國人恨魏而愛齊。隻要齊國繼續與韓國修好,韓國就會成為齊國的附庸。要韓國長久附庸齊國,就既不能讓韓國強大,又不能讓韓國受欺。齊國需要一個馴服的韓國,此為遏製韓國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國,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廣袤,任誰不能一戰數戰滅之。然則,楚國曆來冥頑不化,對中原野心勃勃,那個國家也不能控製。唯一有效對策:聯合魏國,封鎖楚國與淮水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為遏製楚國。如此縱橫捭闔,齊國安得不成千古大業?”

    微風吹拂,湖畔垂柳搖曳,張儀咬字很重的魏國口音在風中傳得很遠。

    聽著聽著,齊威王緊緊握住了銅爵,雙手竟微微有些發抖。這一番鞭辟入裏的分析,使他當真如醍醐灌頂般猛醒!驟然之間,三強格局與天下大勢便格外透亮。尋常名士泛論天下大勢,齊威王也聽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領。張儀卻迥然有異,以齊國利益為立足點,剖析利害應對,句句要害,策策中的,當真是高屋建瓴。連齊威王都覺得是一團亂麻的七國糾纏,竟被他刀劈斧剁般

    幾下就料理清楚!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間,齊威王幾乎立即就要拜張儀做齊國丞相。但是,這位久經風雲變幻的老辣國王還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張儀,這可是托國重任啊。盡管已經平靜下來,他還是情不自禁的一拍石案:“先生一席話大是解惑。但不知這聯魏鎖秦,卻有何具體方略?如何聯?如何鎖?”

    張儀幾乎不假思索:“齊魏相王。齊秦通商。”卻是點到為止,沒有再說。

    齊威王默默思忖有頃,已經想得清楚,覺得張儀的方略實在高明,心中大是鬆泛,不禁又起身為張儀斟滿一爵:“來,為先生長策,一幹此爵!”竟是先自飲盡,還笑著向張儀亮了一下爵底。酒諺雲:先幹為敬。但在國君待客的禮儀中,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君這樣做。張儀自然深感齊威王敬重之情,舉爵便是一氣飲幹,也笑著亮了一下爵底,隻不過是雙手握爵,以示更為謙恭的迴敬。

    “先生對越國北進,卻有何化解之策?”齊威王知道,麵對如此奇人已經無須隱瞞,便直截了當的問出了這件頭疼的事。

    “化解越禍,易如反掌也。”張儀頗為神秘的笑了笑:“隻是,此事須得張儀親自出馬。”

    “如何?”齊威王顯然是不願張儀離開了:“先生定策,派特使辦理不行麽?”

    “齊王且先聽我的策謀。”說著便湊近齊威王身邊,一陣悄聲低語,仿佛怕遠遠站著的老內侍聽見一般,說完坐迴笑問:“如此捭闔,特使可成?”

    齊威王聽得頻頻點頭,卻又大皺眉頭:“先生孤身赴險,我卻如何放心得下?然則,此事要派別個前去,確實也可能壞了大事,當真兩難……”

    知道齊威王已經是真正的為自己擔心了,張儀心中大是感奮,慨然拱手道:“齊王以國士待我,張儀敢不以國士報之?齊王但放寬心,張儀定然全功而迴。”

    齊威王思忖一番,終於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齊之日,便是齊國丞相!”

    “謝過我王。張儀今日便要南下。”

    齊威王慨然一歎:“先生如此忠誠謀國,田因齊心感之至。隻是無法為先生一壯行色了。”說罷迴身對老內侍下令:“立即帶先生到尚坊府庫,一應物事財貨,任先生挑選!”

    張儀笑了:“謝過我王,兩匹快馬,百鎰黃金,足矣!”

    二、一席說辭大軍調頭

    廣袤荒原上,一片藍濛濛的軍營,大纛旗上的“

    越”字,三五裏之外都看得清楚。

    這裏正是齊國南長城外,越國北征的大軍營地。

    在中原大國眼裏,越國是個神秘乖戾的邦國——人情柔妮卻又野蠻武勇,國力貧弱卻又強悍好戰。遠古時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極善於鑄造劍器,在中原部族還都是蠻荒石兵的時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銅為兵,鑄造的銅劍無敵於天下。仗著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與中原的黃帝部族展開了浴血大戰。誰也說不清其中的奧秘,蚩尤銅兵反而戰敗了,被黃帝誅殺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禍,星散瓦解了。後來,有一支歸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從此便以夏少康作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說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脈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圖騰,酷好鑄兵的久遠傳統,卻深深滲在了這個部族的血液中。後來,夏少康將越地封給了這個部族,從此便有了“越人”。

    說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輛好車,可是卻能鑄造出罕有其匹的鋒利劍器!春秋戰國的名劍,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吳國有一段打敗了越國,便將越國的鑄劍師劫掠到了姑蘇城,要越國鑄劍師為吳國打造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兵器。越國鑄劍師竟沒有為難,打造出了一種形似一鉤彎月的劍器,無論形製還是鋒銳,竟都是天下無雙!吳王夫差大喜過望,便將這彎月劍器命名為“吳鉤”,命令大量打造,吳兵人手一口。此後百餘年,吳鉤便成為楚、吳、越三國的主戰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遜色於中原直劍!

    曆代越王都是收藏劍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劍師。越王勾踐的父親允常,便藏有數十支天下名劍,曾經請來相劍大師薛燭,竟從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劍。從此,鑄劍藏劍相劍之風彌漫越人,人人愛劍,人人練劍,縱是山鄉女子中也常有劍道高手。“越女善劍”便成為流行天下的一種風習評價。

    就是這樣的一個劍器之國,國運卻象海上漂蓬一般沉浮無定。

    越國不是西周的正封諸侯,而是以“聖王後裔”的名義,獨自立“國”生存的部族。由於地處偏僻的東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長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後漸漸認可了這個諸侯。越國在春秋之前的曆史,隻有越人自己的傳說,中原人沒有一個說得清楚。張儀也不例外。

    進入春秋時期,因為勾踐複仇滅了吳國,越國才一躍而起,成為南方大國。在勾踐之前,越國是默默無聞的蠻荒小邦。正在勾踐謀求良才,求得名士範蠡與文仲,欲圖振興時,北邊的吳國強大了。吳國大軍壓境,一戰就

    破了越國都城會稽,越國麵臨徹底滅亡的危局!幸虧勾踐臨機忍辱,接受了大夫範蠡的主張——主動請做吳國附庸,保全越國不滅。為了讓吳王夫差相信,勾踐帶著範蠡到姑蘇城做人質去了,隻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國。幾年之中,越國君臣用盡了一切手段,收買吳國權臣、離間吳國君臣、給吳國進貢不發芽的稻種、給吳王貢獻西施及數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後,勾踐自己竟連吳王夫差的糞便都嚐了,惹得天下諸侯好一陣嘲笑。無所不用其極之後,勾踐終於迴到了越國。十年臥薪嚐膽,修養生聚,勾踐君臣終於使越國強大了。後來,趁著吳軍北上與齊國爭霸時,勾踐率領大軍一舉攻破姑蘇,逼殺夫差,又在中途迎擊吳軍並戰而勝之。終於,越國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後的一次。勾踐稱霸後,範蠡出走隱居,文仲被勾踐殺害,越國就象流星一閃,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國,象座大山壓在越國頭上,北麵的齊國也眼睜睜警惕著越國,越國竟是動彈不得。就這樣,窩窩囊囊過了幾十年,漸漸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戰國三強並立,越國已經是勾踐之後的第七代國君了。這個國君叫姒無疆,卻是個一心想振興祖上霸業的赳赳勇武之輩。他與幾個謀臣商討,一致認定:振興霸業,就要討伐戰勝齊國!就實說,這是“南蠻三國”(楚吳越)北上稱霸的老路。春秋時期,有實力阻擋江南三國北上的,隻有中原的晉國與齊國。楚國稱霸時,主要對頭是晉國。吳國、越國稱霸,則都是戰勝齊國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齊國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強國,越國戰勝齊國,自然就威震天下!從實際情勢而言,越國滅吳後,已經成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準戰國”,北麵直接與齊國接壤,用兵極為方便。齊國為了防備這個神秘乖戾的臨國,特意修築了一道長約三百多裏的夯土長城。這道長城以高密為後援基地,長期由檀子將軍率軍鎮守。越王姒無疆卻以為,齊國修長城,正是懼怕越國,便更加賣力的準備伐齊大戰。

    今年開春,姒無疆一道嚴令,將都城從僻處南部山區的會稽,遷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裏之遙,越國竟然隻用了短短兩個月!琅邪,本來隻是老吳國的一座要塞邊城,東臨大海,北接齊國,距離齊國南長城僅僅隻有二百裏。尋常歲月,這琅邪本是人煙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驟然變做了都城,行宮、官署、作坊、商賈、國人,擠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越王姒無疆嫌小城堡憋悶,便將行宮安在了城外原野,說這是效法祖上

    的臥薪嚐膽,定能一舉破齊。可如此一來,誰還敢住進小城堡?官署大帳與商賈國人,便也都在城外紮起了帳篷,空蕩蕩的小城堡便索性變成了都城工地,晝夜叮當作響,熱鬧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十五萬大軍的連綿軍營,氣勢壯闊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帳篷連天,旌旗招展,炊煙如林,人喊馬嘶,市聲喧鬧,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個遊牧部族的天地。

    姒無疆下令:休整一月,討伐齊國,一舉成就大越霸業!

    就在這時候,張儀風塵仆仆的趕到了。他將自己的軺車留在了臨淄府庫,與緋雲各騎一匹雄駿胡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齊國南長城,琅邪城已是遙遙在望。

    “吔——,大軍營寨就是這樣兒啊?大集似的!”緋雲揚鞭指著鬧哄哄無邊無際的帳篷,驚訝得叫了起來。

    張儀哈哈大笑:“你以為,天下軍營都這樣兒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馬道縱橫交錯,緋雲竟是手足無措。張儀揚鞭一指:“看見那麵越字大纛旗了麽?照準下去便是。”說著一抖馬韁,緩轡走馬嗒嗒前行。

    雖說是望眼可及,卻因原野上到處都是匆匆行人與牛馬車輛,時不時就得停下讓道,這段三五裏小路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看夕陽將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華麗大帳。帳外幾十輛破舊的兵車圍成了一道轅門,轅門外站滿了手執木杆長矛身穿肮髒皮甲的越國武士。見有人來,一個身佩吳鉤的軍吏高聲喝道:“這是王帳!快快下馬!”

    緋雲下馬,向前兩步,赳赳拱手高聲道:“中原名士張儀,求見越王,請做速稟報!”

    “嗨!好脆亮的嗓門兒。”吳鉤將軍嘿嘿笑著:“中原人與我大越何幹?快走開!”

    張儀在馬上高聲道:“我給越王帶來了千裏土地!小小千夫長,竟敢阻攔我麽?”

    吳鉤軍吏圍著張儀的駿馬打量了一圈,終於拱手道:“先生請稍待。”便一溜小跑進帳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來在張儀馬前端正站好,高聲喊了一嗓子:“張儀晉見——!”

    張儀下馬,將馬韁交給軍吏,便昂然進入了華麗的行宮。轅門內長長的甬道上鋪著已經髒汙不堪的紅地氈,將華麗的帳篷陪襯得格外怪誕。內帳口一個女官清亮的喊了一聲:“中原士子到——!”張儀進得內帳,便見正中一張長大的竹榻上斜臥著一個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漢子,心知這是越王姒無疆無疑,便長長一躬:“中原張儀,參見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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