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人新謀棄霸統

    第一次,嬴駟遇到了令他難以決斷的微妙局麵。

    上卿犀首鄭重上書,提出了完成秦國霸業的具體方略——立即稱王,一年內攻取三川,三年內吞滅三晉,五年內統一中原,十年內廓平四海!就嬴駟本心而論,很是讚賞犀首方略橫掃山東六國的大氣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業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這夢寐以求的輝煌,嬴駟就有一股本能的衝動。可是仔細揣摩,總覺得有些虛處。畢竟,嬴駟在磨難之際對秦國境況有過長期的踏勘思索,認定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後雖然國力大長,但與掃滅六國所應當擁有的實力,還有不小距離。基於這一判斷,他確實沒有立即奮起與山東六國決戰的想法。然則,犀首作為天下名士,絕非輕言冒進之輩,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當有所依據。莫非是當局者迷,自己低估了秦國力量?或者山東六國腐朽透頂,確實已經不堪一擊,而秦國君臣卻閉鎖不知?反複思忖,嬴駟竟是不能決斷。

    最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下詔太傅嬴虔、上大夫樗裏疾、國尉司馬錯三人在三日之內,各自上書對犀首方略作出評判。嬴駟其所以不召集朝會議決,是因為將如此經國大策驟然交朝會眾議,紛紛揚揚,傳到山東六國反而打草驚蛇。萬一此策可行,反而讓山東六國有備無患,豈非大大輕率?再則,朝會之上,大臣易於受人誘導啟發,更有許多臣工量勢附和,反而不容易將事情利害說透。單獨上書,則上書者必要有深徹思索,且可免去當麵相爭的諸多顧忌,利害剖陳必然徹底;若三位肱股大臣上書相合,見諸朝會便是一場激勵朝野的定策部署,與朝議論爭大不相同。嬴駟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留下憑證,測試誰在這迷茫難決的歧路口見事更深透眼光更遠大,更可作為秦國未來的真正棟梁?

    三日之中,嬴駟忐忑不安。茲事體大,關乎他畢生功業能否登峰造極,實在令他不能閑適以對。雖然他表麵上一如既往的沉靜穩健,但貼身內侍卻從他進食減少、寢枕夢囈、書房長踱中覺察到了他的焦躁,一個個謹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聲響,偌大宮廷竟沉寂得如同幽穀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駟隱隱約約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斷有錯,希望看到三位大臣異口同聲的讚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統一華夏,成為與夏禹商湯周武齊名的一代聖王!

    新君嬴駟的不安還沒有持續到第三天,一卷書奏先行送到,卻是太傅嬴虔的上書。

    嬴虔的上書很短,主張也很明確:東出函

    穀關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圖謀;犀首所議,勢在必然,無須自疑多議;然後便是慷慨請戰:“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國恥,每每熱血沸騰,願自領一軍,東出函穀關與三晉首戰,立我大秦國威!”

    嬴駟讀罷,覺得不得要領,不禁歎息了一聲。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軍猛將,也頗具政事頭腦,若非他的堅實支持,公父當初的即位以及後來的變法,都是不可能穩當的。包括自己誅殺商鞅、平定叛亂、肅清世族、站穩根基,如果沒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樣不可能順利。然則,公伯就象大多數老秦元勳一樣,耿介固執,恩怨分明,任何時候說起與中原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齒,任何時候說出關作戰,都踴躍萬分,既不想能不能打勝,更不問打得是不是時候。老秦部族長期奮戰自保,做諸侯立國後,又遭遇山東諸侯蔑視而長期掙紮圖存,數百年的閉鎖奮爭傳統,使老秦臣工大多養成了狹隘激烈的個性——疏離於天下大勢之外,耿耿於秦國苦難之中,但凡對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書也大體上循了這條路子,先君圖謀——國恥所在——熱血沸騰——堅請一戰。

    嬴駟的特殊閱曆,使他能夠清楚看到老秦人的這種缺陷,如此做去,圖小霸足矣,圖天下差矣。從長遠謀劃著眼,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種盲目喊打的一片唿應,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動方略,從而決定秦國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候大打出手?看來公伯並沒有冷靜下來,也許,在這件事情上,他永遠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第四日清晨,卯時剛到,上大夫樗裏疾的書奏便送到了,嬴駟立即閉門展卷:

    臣啟國君:犀首之策,大長秦國誌氣,實堪稱道。然臣捫心靜思,以為尚有可商榷處:其一,山東六國,其勢未衰:齊國實力大增,已取代魏國而成第一強國。魏楚兩國實力尚在。趙韓燕三國,大弱之後正圖恢複,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國實力,隻可謂強出任何一國,不可謂以一敵六。若倉促東出,敵國相援,以一敵二尚可,以一敵三則勝算極小。其三,秦國內治尚有諸多難事:人口不足以擴充大軍,良田不足以長資軍食,新法尚未在隴西、北地及收複之失地生根。大戰一起,綿綿無期,傾國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斷言。有此者三,大業似當徐徐圖之,不可期盼於朝夕之間。至於秦國目下之攻守方略該當如何?臣尚無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後奏。臣樗裏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駟掩卷歎息了一聲。

    樗裏疾的上書是一麵性的,隻

    對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實際上是從三個方麵否定了犀首的“稱王東進,統一六國”的方略。這幾條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擺便立即顯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駟對秦國的透徹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應該說,樗裏疾的眼光還是足以勝任治國大任的。

    但是,樗裏疾卻沒有提出秦國應該采取的行動方略,使嬴駟總覺得空蕩蕩的。如果既不采納犀首方略,卻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還不是盲人瞎馬?嬴駟需要的,也是秦國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夠振作國人激勵士氣指引大道的興國方略。譬如在公父時期,商君提出的“變法強國,雪我國恥”,一直激勵秦國朝野發奮了二十多年!如今開始了一個新生代,國家已強,國恥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標激勵國人,激勵自己。若無此急迫,當時犀首隻說出了十六個字,嬴駟如何竟能當殿封他為上卿?樗裏疾畢竟久居郡縣之職,缺乏對天下大勢的鳥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責備於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駟以為,對司馬錯的上書也不能期望過高。樗裏疾身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籌劃出切實大計;司馬錯畢竟軍人,縱是名將之後,又豈有此等籌劃全局之才?看來,此事還得與犀首商議,請他象商君那樣:先行將秦國勘察一遍,再重行謀劃,也未嚐不可……

    “稟國君:國尉府呈來司馬錯上書。”傍晚時分,掌書捧著一卷竹簡輕步走進書房,“噢?”嬴駟稍許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馬錯竟有了上書?嬴駟一陣興奮,便要立即看看這個國尉如何說法?內侍挑亮大燈,又在書案頂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銅人座燈,書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駟立即打開了竹簡:

    臣啟君上:犀首方略,倚重軍爭,看似遠圖,實為近謀。近謀者,必以當下國力為根基。秦國新軍尚未擴充,以五萬之眾欲吞滅天下,難矣哉!秦國元氣雖成,然不足以對抗六國之力。以臣確算,欲東出大戰,非三十萬精兵不能言勝。而擴充軍力、訓練士卒,非兩年不能完成。另則,秦國目下之可耕良田,唯關中近百萬畝,餘皆山地廣漠,無以提供數十萬大軍長期征戰之軍糧。故此,犀首之謀,近不可行。

    秦國方略,可做兩期:前三年預期,後十年動期。三年之內,韜晦猛進,暗拓國土,充實國力,整軍經武,是為預期方略。三年之後,大舉東出,遠圖可謀。不積跬步,無以成千裏。不思寸功,無以成大業。願君上冷靜思之。

    臣司馬錯謹上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駟闔上竹簡。

    “嘩——”嬴駟又不自覺的打開竹簡。

    整整一個時辰,嬴駟一動不動的反複琢磨。終於,他霍然起身:“備車出宮,國尉府!”

    國尉府的後園很是奇特。司馬錯正在這裏忙碌。

    四棵大樹上掛著八盞風燈,照得樹下一片“山川”溝壑分明。司馬錯手中拿著一支丈杆,凝神繞著這片“山川”踱步鳥瞰,不斷用丈杆度量著山頭、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數字,等旁邊的一名軍吏記錄完畢,便又是一陣沉默審量,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國尉,司馬錯的夢想,是成為馳騁疆場的一代名將。戰國時期的國尉,並不是實際上的三軍統帥,而隻是處置日常軍務的武職大臣。尋常時日,國尉在丞相府節製下要做的是:征召兵員、訓練新兵、籌備軍資軍食、打造兵器裝備、統籌要塞防務等等,並不領兵打仗;遇有戰事,統兵出征的上將軍才是真正的軍隊統帥;國尉府,隻是統帥的後方官署而已。按照傳統,國家的上將軍一職平常是不設置的,隻在戰事來臨的時候才選定任命。但進入戰國之世,大仗連綿,軍爭不斷,上將軍便逐漸成為常設重職,其爵資與統攝國政的丞相相等,足見其地位顯赫!初期魏國的吳起和繼任的龐涓,便始終是上將軍;後來的齊國上將軍田忌、燕國上將軍樂毅、趙國上將軍廉頗與李牧、楚國上將軍項燕、秦國的三代上將軍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統兵大戰中湧現出的赫赫名將!司馬錯想做的,正是這樣的名將,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國尉。

    然則,命運卻偏偏讓他做了國尉!

    司馬錯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將國尉做得出色,總想給自己統兵出戰留下退路。幾次議事,卻發現國君並沒有將自己當做尋常軍政臣子對待,而頗有倚重之意。司馬錯猛然悟到,自己錯了!眼下,秦國統兵出戰的資深上將軍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車戰時期的名將,對如今的步騎野戰已經很生疏了,加之閉門十三年足不出戶,要勝任新軍統帥幾乎已經不可能。當此之時,自己必然會成為秦國的統兵將領,然則自己資望尚淺,且沒有統兵大戰的煌煌軍功,驟然授予上將軍大任,在素有軍爭傳統的秦國,必然引起非議;國君先授自己爵位較低的國尉之職,既不誤事,又無非議,可謂用人獨到,自己如何能懈怠軍政?

    一旦豁然,司馬錯便開始了對秦國的深究謀劃。

    司馬錯出身兵家,祖上本為齊國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

    ,本是春秋時齊景公時的名將,百戰沙場,軍功卓然,封為齊國司馬。田穰苴晚年寫了一部兵法,傳抄傳讀者皆以習慣的官稱冠名,唿為《司馬穰苴兵法》。這是春秋時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後來的《孫子兵法》竟是早了數十年!子孫以此揚名,便也姓了司馬。後來,司馬一族在齊國動蕩中沉淪式微,輾轉曲折的遷徙到了洛陽王畿,以示對田氏奪政的不滿和對天子王室的忠誠。

    誰知世事多變,王畿迅速萎縮,司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晉後又成了韓、魏爭奪的目標。為了避戰,司馬一族又遷徙到了函穀關外的黃河南岸。後來,魏國吞並了秦國的河西地帶,司馬一族便被魏國官府遷徙到了函穀關內做“鎮撫之民”。秦獻公時,秦國一度反攻到函穀關,將魏國“鎮民”全數遷徙到秦國腹地。司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到司馬錯出生,司馬一族已經是三代秦人了。司馬錯十九歲應召從戎,加入秦國新軍,從騎士做到十夫長、百夫長、千夫長。在商鞅收複河西的大戰中,司馬錯獨領千騎夜襲黃河東岸的離石要塞,一舉成功,拔掉了魏國在河東的最大根據;又馬不停蹄的長途奔襲函穀關,一戰從魏國手中奪迴了秦國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斷了魏國華山大營的退路!商鞅對這位青年千夫長的用兵才能大為驚歎,立即破格晉升司馬錯為函穀關守將。在秦國曆史上,鎮守函穀關為秦軍第一要務,守將曆來由公族大將擔任。而今,這一重任竟交付給剛剛三十歲出頭的司馬錯,足見商鞅對司馬錯的器重。非但如此,臨刑前,商鞅還將司馬錯鄭重推薦給新君嬴駟,終於使這顆將星冉冉升起。

    司馬錯要謀求的,是一條紮實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謀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響,最大特點便是不“就兵論兵”,而是“據勢論兵”。《司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別是《形勢篇》、《權謀篇》、《陰陽篇》、《技巧篇》。其中隻有《技巧》一篇是純粹論兵,其餘三篇都是論述戰地用兵之外的廣闊基礎。這是司馬兵家獨有的深邃兵謀。司馬錯從少年時代便浸淫於先祖兵法,心無旁騖,思考用兵之路從來與人不同。這次是他第一次擔當大任,第一次從一個國家的角度尋求用兵出路,自然對兵事之外的整體形勢尤為關注。他的第一舉措,便是吃透國力。除了國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長史府做了不厭其煩的查詢,對秦國的土地、賦稅、人口、國庫、生鐵、糧食、馬匹、兵器等等,都一一了然於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斷——三年之內,秦國沒有同時擊敗兩個

    戰國的能力,也就是沒有全麵東出爭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國在三年之內應當如何動作?兵事上是否無可作為?

    按照尋常思路,全麵東出,就要冒與六國聯手作戰的風險,如果沒有抗禦至少三國聯兵的實力,就當穩妥采取守勢,待實力具備時再魚躍而出。然則,司馬錯的過人之處正在這裏,他不想讓秦國裝備精良的五萬新軍三年無事,空耗大量財貨糧食!對於秦國這樣方興未艾的強國,又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精兵閑置三年是無法忍受的。對於一個名將,三年無戰也是無法忍受的。他要謀劃一條出路,出奇製勝,打能打之仗,縮短積聚國力的時間!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經大體上醞釀成熟。但是他多謀深思,不喜歡在“大體有致”的時候和盤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長策,激發了他更加認真的揣摩自己的方略。

    別出心裁的司馬錯,在國尉府後園修造了一大片縮小的秦國邊境地形,整天站在這片“山川”前凝神發怔。國君的詔書送到他手裏時,他的思路已經到了用兵的細微末節。直到國君限定的第四天午後,他才開始坐在書案前動筆上書。書簡送走,他又來到後園對這些細微末節做最後的核查。司馬錯的穩健,正在於清醒冷靜,深諳再宏大巧妙的謀兵方略,如果沒有細微末節的精確算計,同樣會招致慘敗這樣的基本道理。

    “稟報國尉:國君駕到,已進大門!”一名軍吏匆匆走來急報。

    司馬錯一驚,卻是來不及細想,丟下手中丈杆便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後園石門,卻見國君隻帶著一名老內侍迎麵走來。

    “國尉司馬錯,參見國君!”

    “免禮了。”嬴駟笑著虛扶了一把:“燈火如此明亮,國尉在做灌園叟?”

    司馬錯不慣笑談,連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興?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駟大感興趣,大步走到風燈下,略一端詳便驚訝的“啊”了一聲:“國尉,這不是秦楚邊界麽?”

    “國君好眼力。這正是秦國商於與楚國漢水地區。”司馬錯從軍吏手中接過丈杆指點著。

    嬴駟心中一歎,此地使他飽受磨難,焉得不熟?仔細再看:“西邊呢?”

    “這一片是巴國,這一片是蜀國,這道橫亙的大山是南山。”

    嬴駟目光炯炯的盯住司馬錯:“國尉揣摩這片奇險邊地,卻是何意?”

    “臣想謀劃一

    場秘密戰事,可立即著手。”司馬錯語氣很是自信。

    “秘密戰事?尚能立即著手?”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君上,臣雖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戰方略。但秦國數萬精銳新軍,亦當有所作為,不能閑置空耗。為此,臣欲在兩年之內發動兩場奇襲,拓我國土,增我人口,充實國力。”司馬錯顯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慮之中,竟忘記了請國君到正廳敘話。

    嬴駟卻更是專注,盯著一片“山川”頭也不抬:“奇襲何處?這裏麽?”

    司馬錯手中的丈杆指向秦楚交界處:“君上請看,這條河流是楚國漢水,南與江水相距千裏。江漢之間,雖是山地連綿,然卻溫暖濕潤,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許多了。漢水之南二百三十六裏,便是房陵,楚國西部重鎮。更要緊者,房陵的房倉儲糧三百六十餘萬斛,幾於魏國的敖倉相匹。臣以為,第一戰可奇襲房陵,奪過這片寶地!”

    “有幾成勝算?”嬴駟的聲音都喑啞了。

    “八成。”司馬錯硬生生咽迴了“九成”兩個字,坦然道:“其一,房陵與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國向來畏懼魏齊兩國,而蔑視秦國,其最大的糧倉,不敢建在毗鄰魏國的江淮之間,也不敢建在毗鄰齊國的泗水之間,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遊的姑蘇地帶,隻因東南的越國雖已成強弩之末,卻素來與楚國不和;這房陵地帶,僻處兩江之間的山穀盆地,與郢都所在的雲夢大澤相距僅六百餘裏,水路運糧很是便利。房陵北麵是秦國的商於郡,窮山惡水,多少年來不駐守軍隊。楚國認為這裏最安全,便在這裏修建了最大的糧倉。”

    嬴駟怦然心動:“家門有大倉,好!再說。”

    “其二,房陵守備虛弱,是楚國弱地。”司馬錯長杆一圈秦楚邊界:“天下皆知,秦國的用兵路子曆來是東出函穀關。楚國從來沒有想過秦國會打到房陵,所以軍備鬆懈之極,房倉隻有五千輜重兵,隻是用於協助糧食吐納,幾乎沒有任何戰力。其三,時間對我軍極為有利。郢都大軍要馳援房陵,山地行軍,至少須十日方能到達。旬日空餘,對於秦軍來說,足以占領房陵所有關隘要塞。其四,楚國援軍不足懼。楚國沒有新軍騎兵,車兵與水軍又無法施展,能開到的隻有步兵,而楚國的步兵恰恰最弱,戰力與秦國銳士不可同日而語。有此四條,臣以為勝算當有八成。”

    這一番透徹實在的侃侃論述,嬴駟立即掂來了分量,不禁大喜過望。但他素來深沉,麵上卻是振奮中不失冷靜:“兩成不利

    ,卻在於何處?”

    “舉凡戰事,皆有利弊兩端。”司馬錯的丈杆又指向了那片連綿山川:“其一,山地不利於騎兵馳騁,須得步兵長途奔襲;若遇急風暴雨、山洪爆發等緊急險情,我軍兵員可能銳減。其二,奇襲貴在出其不意,若有泄密,大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來就很機警的嬴駟,笑著拉住司馬錯的手:“還是到廳中說話,牆太薄。”

    司馬錯恍然:“臣粗疏無禮,君上恕罪。”趁著拱手做禮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將嬴駟讓在前邊:“君上請。”

    來到正廳,嬴駟堅持讓司馬錯與自己一案對坐,燈下咫尺,促膝相談,直到雄雞高唱東方發白,猶自意興未盡。司馬錯又詳述了第二場奇襲戰,目標是巴蜀兩個邦國,方略是奪得楚國房陵後就地屯兵休養並訓練山地戰法,一旦準備妥當,立即輕兵奔襲。嬴駟本來不諳兵事,但他素來細心多思,竟一連串提出了十多個具體困難,詢問司馬錯如何解決?司馬錯雖然謀劃縝密,還是對國君的細致入微深感驚訝,便一一對巴蜀國情、巴蜀地形、道路選擇、兵士裝備、糧草供應、作戰方式、雙方兵力戰力對比、占領後如何治理等等,做了詳盡迴答。嬴駟聽得極為認真,很少插話,更沒有點頭搖頭之類的可否表示。

    “此兩戰若開,需要多少兵力?”這是嬴駟的最後一問。

    司馬錯知道國君的擔心所在,明白答道:“兩場奔襲戰,臣當親自為將,隻需兩萬步兵銳士足矣。新軍三萬鐵騎,分駐函穀關、武關、大散關,隻做相機策應,重在防備北地胡人南下擄掠。至於山東六國,臣以為彼等自顧不暇,兩三年內絕然無力覬覦秦國。”

    嬴駟一陣大笑,登上軺車轔轔去了。

    三日後,嬴駟在鹹陽大殿朝會上宣布:國尉司馬錯巡查關隘防務時日較長,離都期間,國尉府公務交由上大夫樗裏疾一並署理。國中大臣,竟是誰也沒有在意這個變動。國尉視察防務,本來就是份內職責所在,況乎秦國收複河西之地後也確實需要大大整肅各個要塞隘口,自然需要花費時日,豈能朝夕就了?

    犀首卻覺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他來秦國,獻上的是“稱王圖霸,統一天下”的大計。按此大計方略,秦國應擴整大軍準備東出,才是目下急務。而擴整大軍,正是國尉職責所在,是國尉最不能離所的重大時刻;而今國尉卻突然去視察“防務”,實在莫名其妙!視察關隘防務雖說也是正常,然則此舉此時與“

    霸統”大計南轅北轍,卻是極不正常。莫非秦國要采取守勢,拋棄他的“霸統”大計?否則,如何解釋司馬錯的作為?

    司馬錯新貴失勢,受了國君冷落被變相貶黜?不可能。如果那樣,上大夫樗裏疾或者自己,總應有一人擔負擴整大軍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離都,做的又是與“霸統”大計毫無關聯的事,“霸統”所急需的大計籌劃也泥牛入海……種種跡象,還能說明什麽呢?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兒。身為天下名士,謀劃之功曆來都是功業人生的根基。謀劃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國不用自己的“霸統”大計,自己在秦國就是寸功皆無,自然也就黯然失色,還有何麵目居於上卿高位?象他這樣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楊朱學派的“利己不損人”準則,素來講究“無功不受祿,受之則無愧”,若大計不被采納,留在秦國必然令天下人失笑;若厚著臉皮留在秦國,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也隻能是大失其長……想想還不如早日離去,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秦公的真實意圖究竟如何?畢竟還沒有水落石出,匆忙離去,似乎又大顯浮躁。反複思忖,犀首決意晉見國君,而後再決定行止。犀首曆來是名士做派,灑脫不拘細行。此時進宮,不坐那氣度巍巍的青銅軺車,卻是快馬一鞭,徑直飛馳鹹陽宮。

    嬴駟正在湖邊練劍,聽得犀首請見,立即收劍迎了出來。尚未走出湖邊草地,高冠大袖的犀首已經快步而來,迎麵一躬:“臣犀首,參見秦公。”

    “上卿何須多禮?來,請到這廂落座。”

    綠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長案和鋪好的草席,旁邊的木架上掛著嬴駟的黑色鬥篷和一柄銅鞘長劍,石案上擺著一隻很大的陶盆和兩隻陶碗。來到石案前,嬴駟笑道:“上卿可願品嚐我的涼茶?”犀首心思一動道:“一國之君,如此粗簡,臣欽佩之至。”嬴駟大笑搖頭:“積習陋俗,與君道無幹,上卿卻是謬獎了。”說著拿起陶盆中長柄木勺,將兩隻陶碗打滿紅綠色的茶水:“來,共飲一碗。”

    國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再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國君動手,便雙手捧起一碗遞上:“秦公請。”又自己端起一碗,一氣飲下。茶水入口,但覺冰涼清冽微苦微甜,胸中悶熱的暑氣竟一掃而去!

    犀首不禁大為讚歎:“好茶!臣請再飲三碗。”

    嬴駟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賞識,也算見了天日。來,多多益善!”說著便又親自用木勺為犀首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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