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隻是黑暗中的一點寂寞。


    隨著女神唇間的歎息,光從虛無中湧現,燦爛的星火如夢遊般漂浮,但他的光隻能照亮自己。


    依然寂寞。


    星火膨脹自己的空無,越來越大,直到成為一輪旭日。


    旭日歡喜地播撒光芒,滿溢的光屑變成了大地,破土而出的生靈敬奉著旭日。


    他是如此歡喜,歡喜地過於靠近大地,然而生靈們惶恐地逃開了。他以為做的不夠好,盡力膨脹,熊熊烈日點燃天空。大地變成沙漠,生靈四散奔逃,化作無哀鳴的煙塵。


    女神再一聲歎息,大地開裂,清泉衝天而起,螺旋上升,清澈皎潔,烈日的光芒被衝刷洗落,混合成蒼茫的星塵,一切複歸虛無……


    “啪啪啪!”熱烈的掌聲打散了黑暗,讓兩個呆愣的學徒迴過神。


    “女神”也就是辛迪亞夫人嘴角含笑,拇指食指拉起一側裙角,交叉彎曲膝蓋向三位觀眾行禮,落落大方仿佛身處劇院舞台。


    “絕妙!辛迪亞夫人,真是絕妙的藝術!”喝彩的中年男人拍的手掌通紅,眼神激揚熱烈。他以熱誠的語氣稱讚著女藝術家,後者含蓄謙讓,但兩個孩子都發現辛迪亞夫人,每聽到一句讚歎,總要風情萬種撥弄著頭發,讓得意之情順著波浪發梢流露出來。


    喝彩的是外法部目前僅剩的六位中最後一個,以身份而言,他是商人,埃辛最有資格的商人。維尼曾經花了一段時間去打聽商人先生到底從事什麽生意,後來發現問錯了問題,應該說他有什麽生意是他沒做過的。礦業、造紙業、運輸業,他曾是三個行業商會的領袖,其他領域也遍布影影綽綽的痕跡。商人先生隻有一個爵士爵位,卻是埃辛所有貴族的座上賓。這位眼光卓著的商人進入歌塔的成本也很人震驚,縱命之弦所在的地皮就屬於他,連帶附近的莊園建築贈與夜磷大師。


    “這是下次宴會的壓軸表演吧?請問我有資格知道它的名字嗎?”


    “《激流》。”辛迪亞夫人吐出這個名字,卻轉過頭看向兩位學徒,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您知道的,埃辛南部常年幹旱,我祝願清泉永不幹涸……”


    “千裏之外的自由民們也會為夫人的仁慈感動的。”


    “這個靈感來自一本書,叫什麽來著,秘法什麽的,我找不到了。孩子們,下次幫我收拾房間的時候找找。”


    寇德往前走了一步,“我就來自南部,夫人……”


    “夫人,我們應該進行手勢和發音練習了。”維尼插話打斷。


    辛迪亞夫人癟著嘴,露出俏皮的委屈。“哎呀呀,維尼可真是一本正經的小縱命師啊。”


    寇德噌的一下火了:“夫人別理她!維尼今天又被米娜導師罰禁食了。”


    “小小寇德真是可愛。”辛迪亞夫人的手指在寇德腦門一戳一戳,男孩從脖頸到耳垂變得羞紅。“不過你們的導師,嗬嗬。”她顯露出鄙夷的嗤笑,“她真是個……把縱命師神秘感剝奪的一幹二淨的人!”


    塔內每個人都知道,熱愛奢華和享受的辛迪亞夫人和嚴苛刻薄的米娜導師代表了女性的兩個極端,就塔內的生活條件上,她們爆發過激烈的矛盾。


    商人適時插嘴,以免她說出更不中聽的話。“你們開始練習吧,正好我學藝不精可以旁觀。”


    女藝術家笑著對商人講:“可是我今天的法術位空了呦。”她掰著手指算,“三個【魔法伎倆】,兩個【舞光術】一個【幻音術】和一個【無聲幻影】,您剛剛都看到了。舞光術的光色太單調了,魔法伎倆的效果也過於單薄,無法體現畫麵的複雜性,就像是不合格的畫刷,導致我每天多消耗好幾個。”


    “您這樣的花費可不明智啊。塔主提供的法術如果以商品而言,目前仍是負債經營,您理解負債率這個詞嗎,夫人?”


    “不是很清楚,我對數字很遲鈍的。”


    “以每個法術的單價來計算,我們是吃虧的,但算入外法部的使用年限,成本被攤薄了。”


    ……


    維尼覺得刺耳難耐,轉身就走。


    寇德怒喝著問:“你沒告辭呢,要去哪?”


    “處理你給我找的麋鹿皮。”女孩低沉說道。


    金雪河盛特產的馥魚隻在每年秋天的那幾天有,漁民用最柔軟的網撈上來,不敢損傷一片鱗。它的油脂經過熬煮提純,是一種味道強烈的香料,櫻桃大小的那麽一杯,足夠農民一年的收入。而維尼麵前,有整整一盆。


    馥魚油脂散發出的甜腥氣味強烈到極致,就讓人作嘔了。女孩忍耐著,把一塊巴掌大的母麋鹿腹皮用油脂反複鞣製,埃辛每年隻出產兩百張頂級麋鹿皮,也隻有這種材料,才能和馥魚油結合,變得極其堅韌柔軟。每一片鞣製皮革,都是【法師護甲】的最佳施法觸媒,力場護盾的強韌程度與鹿皮息息相關。


    女孩心情惡劣揉搓著鹿皮,她清楚地知道這個法術的七節咒文發音,四個階段的手勢變化,觸媒鞣製程度,卻從來沒機會使用過它。唯一一次見過,是三個騎士之間的法術對練,她永遠忘不了劍刃和力場迸發出的璀璨火花。讓脆弱的肉體,對抗鋼鐵!


    但維尼可能還需要兩年的學習,才能嚐試觸碰魔網。期間要學習的東西浩如煙海,忍受饑餓、鞭打、寂寞,更別提未來那些會導致殘廢毀容的危險實驗,經過這些種種,從她指尖流瀉出來的才是藝術,而不是辛迪亞夫人揮霍法術位的兒童畫!


    哢呲一聲,她才發現自己思緒激蕩之下,把麋鹿皮揉破了。她歎了一口氣,將價值兩百磅麥子的廢料放到一邊。


    地下室的們被推開,探進來一顆鳥巢式亂發的腦袋,被馥魚油的甜腥味嗆了出去。“啊咳咳,又是你在處理鞣製品,上星期不也是你嗎?寇德呢。”阿斯頓左右看。


    維尼站起身:“他就沒敢碰馥魚油。阿斯頓導師,……您在找什麽?”


    學者撓了撓頭發,頭皮屑洋洋灑灑。“一本書,叫《高環秘法造物》,學徒們不是很愛看這類稀奇古怪的魔法煉金製品嗎?”


    女孩想了想,“我沒見過這本書,也許其他人知道。”


    “好吧,我再找找……”


    見他轉身就要關門,維尼突然說:“導師,我有些疑問要請教。”


    阿斯頓聽了很高興,進來坐下說:“好啊,是古代史還是語言學。”


    女孩嘴巴張了又閉,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要招收上法部的先生夫人們呢。”


    如此質疑歌塔規章的疑問,她也隻敢和阿斯頓導師說。塔內對這位統一評價是:知識世界的巨人,交際之中的侏儒。他那顆可以複寫出整個圖書館的腦袋,很難理解別人的婉轉言辭和暗示,所以說什麽都要直接些,好在他從不生氣。辛迪亞夫人說米娜導師毫無縱命師的神秘,其實這位也是。


    維尼把晚上的事情說了,“騎士把魔法當做刀劍,將軍當做戰爭工具,還有藝術家的畫刷和商人的貨物。魔法對於他們似乎毫無觸動,隻是換了一個新奇的物件,延續著原本的生活軌跡。”


    女孩焦躁地摩擦雙手,“不該是這樣的,為什麽他們感覺不到魔法的意義呢。那我們又算什麽,成為畫筆和貨物的提供者?每次看到他們肆無忌憚談論著魔法,我就感到焦躁,就好像……好像有人拿著可以治愈所有疾病的神藥去喂牛,還得意洋洋展示耕牛犁地的效率提高了!我無法忍受他們的……”一股股壓抑的憤懣湧上喉嚨,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發泄,讓她加惱怒。


    阿斯頓吐出一個字眼:“愚昧。”


    “對!就是這個!”維尼一下子舒暢了,她沒想到學者也能善解人意。


    阿斯頓吧嗒吧嗒嘴:“塔主的種子發芽了……”


    “您說什麽?”


    “縱命師的自尊,他們肆意濫用魔法的時候,撓到了你自尊心,所以才不舒服。”


    “可我隻是個學徒啊。”


    “但你有一顆縱命師的心了。維尼,你覺得魔法對你來說是什麽。”


    維尼絞盡腦汁,是什麽呢?神跡?恩賜?平步青雲的台階還是進入豪門的鑰匙?


    學者說道:“上法部和外法部的區別是,魔法讓他們的生活更精彩,而對你們,它是斬斷命運枷鎖的長刀,是道路、目標以及一切。”


    女孩猛力點頭,覺得不能更加正確了。


    “至於你的問題,你們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學者搔了搔頭,“我不太會說漂亮話,就引用塔主的原文吧。”


    他咳了咳,用誇張的慷慨激揚語氣說“那通往魔法殿堂的印記,踏過世俗的黑暗,化為星辰!”他手指遠方,一點氣勢都沒有,表演得像劇團裏的醜角。但維尼雙眼迷蒙,喃喃自語:“星辰……”


    學者去其他地方找書了,而維尼還在品味他最後的幾個字眼。星辰,多美麗的形容啊。完成鞣製工作後,想起來將軍讓她轉交寇德的一張歌塔管道圖紙。寇德的房間沒人,維尼上了三層,在辛迪亞夫人的門外,反複猶豫是否要進去。


    她歎了一口氣,把圖紙揉成一團。她不想失去自己的星辰,也不想奪取別人的。


    門虛掩著,她突然聽到寇德拉高嗓音:“……就是靠著這個,純淨的水源源不絕,永遠用不盡。”


    “多美啊。”藝術家沙啞磁性的嗓音十分低沉,維尼隻好貼在門縫上偷聽。“寇德,我想看看它。”


    男孩的支吾起來:“可是,門上有咒文鎖,而且動塔裏的東西……”


    “我隻是要看看,完善《激流》的表演,看完了就送迴去。還是說,你不願意為我而做呢,小小寇德……”


    維尼猛地拉開門,把屋子裏兩人嚇了一跳。寇德正拿著一本厚皮寬背的書籍,指著某一頁的圖畫。男孩把書藏到身後,膽怯轉為憤怒,“你真的沒教養嗎,竟然不敲門……啊!怎麽敢把馥魚油的腥味帶進屋子,出去出去。”


    寇德惱羞成怒,拽著維尼的脖領往屋外一扔,他很使勁,維尼摔倒在地,手上的紙團掉落。


    “這是什麽?”寇德撿起來一看,臉色又青又白,咬牙切齒:“你這下賤的賊!這是我的東西。”他大喘著氣,和維尼對視。男孩的眼神裏都是秘密被人偷窺的羞怒,十分單純,而女孩則複雜得多,卻沒有膽怯。


    寇德先挪開了目光,對著屋裏說:“我會拿到的。”昂首挺胸走了。


    維尼呆呆的,這一天她試圖構建的友誼和善意再次崩塌。有些人的星辰,就是要掩蓋其他人的光。


    “嘖嘖,真是讓人憐憫的臉蛋。”辛迪亞夫人拖著睡袍出來,****半露,眼神輕佻。“多無辜的眼神啊,讓我想自己小時候,懵懂的眼睛和純真的表情,永遠是女孩的盾牌。”


    “您說什麽?”


    “沒什麽,我的小聰明人。今晚的事情你和我沒看到也沒聽到,麻煩都是男孩們的,好嗎,女孩子的秘密?”她伸出食指,維尼猶豫著,也伸出手指勾了勾。辛迪亞夫人笑得如同薔薇,豔麗而神秘。


    維尼迴到房間,又困又餓,但是某些東西讓她心神難安。她強迫自己上床睡覺,夢很混沌,零落的碎片沉沉浮浮。


    夢裏將軍空洞的嗓音說:“歌塔的管道圖紙。寇德前天找我請教的,他突然對建築學感興趣……”


    寇德又冒出來,尖聲得意說:“金雪河的水有山石的澀味,但塔裏的水什麽都沒有,純淨極了,說明我們使用著單獨的水源……”


    辛迪亞夫人危險地笑著:“我隻是要看看,完善《激流》的表演,看完了就送迴去……”


    一夜過去。


    咚咚咚!門在響。


    維尼疲倦而痛苦的翻身起來,空置了一天的腸胃在哀鳴。門外的學徒表情混雜著興奮和擔憂:“快出來,塔裏出事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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