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ether)有聚散無生滅,有變易無存亡,以太位移可以搗亂時間、抹殺永恆。每個誇克都是一部浩瀚無垠的宇宙史,空中懸浮的每粒塵埃均擁有數百億個以上輝煌的文明或蒙昧的屠戮。它們也企圖探索,但一無所獲,正如我們人類探索ufo也多空手而歸一樣。‘刹那’對於我們來說極短智暫(按:原文如此,該處似衍一‘智’字),對於它們則是極漫長的,可惜它們並不理解被誤當作‘上帝’的我們其實也一樣愚蠢和荒誕。人類天真地胡編出了‘邏輯’這麽個詞兒來惑弄自己,繼又矢誌不移忠貞不二地或者信仰或者解構著它,明知永無結果然而始終願意孜孜不倦地對這些匪夷所思的東西津津樂道。但請注意:恐怕我們之外乃至之外之外的那群傻瓜‘上帝’們也都差不多。區別僅在於,除人類以外的它們居然全都不約而同地完成了對於時空秩序的掃蕩,故而它們才膽敢越無忌憚為所欲為,相反我們卻隻能混沌且虔誠地坐以待斃處之泰然,盡顯大戶人家風度,噫!我們的大腦構造很可能係出於一個惡作劇式的觀賞或實驗目的被故意設計成現在這樣的,因是由之派生出的全部意識和行為也都可能隻是幻象,此乃人類哲學史上爭論了幾千年之久的唯物論唯心論可知論不可知論絕對論相對論等等一切看法的唯一詮釋與究極歸宿是也……”

    以上這番冗長的高論,摘錄於我在一九九八年所做的一段哲學劄記。記得那會兒我簡直為此把自己羨慕得沒處擱,後來好像還把它們轉抄在從圖書館借來的亞裏斯多德氏的大著《形而上學》一書的扉頁上邊了。引用自己而非別人先前說過的話據為經典經驗啟示目前,誠然享受得多,不過現在重讀總會感覺神經兮兮的。初生牛犢幹起摸老虎屁股的事兒來一般都不含糊,我自然也難得例外。但此後未出半日,我就吃了一頓不小的悶虧。基本上,我是個每夜必夢的人,那夜我便也理所當然地做了些光怪陸離的夢,夢見一個喚作阿門比斯的宦官為我授讀了一紙“神諭”。第二天清早,我竟鬼使神差地在差不多處於半昏迷狀態下揮寫了四十八行似詩非詩的文字。說句攀龍附鳳的話,它們瞧上去挺像某世紀裏在洋人中間頗流行的那種“五音步抑揚格體”的。再以後,我就算叫這東西給毀了,一顆樸實無華的腦袋從此愣是活生生地沾染上了渴望成為分裂質人格的病態傾向。不過那時大抵所有認識我並知道這事件的人們都不以為然,一律認為我無非裝瘋賣傻犯文人幼稚病。我一度陷於苦惱之中,性情也愈加變乖戾了。說出來就怕沒人信,有好多年我大概每夜都會突然驚醒,爾後泫然長嗟,接著默誦“神諭”,禱告平安,方能入睡。

    為什麽煞費筆墨,寫下許多乍看不著調的文字呢?因為正是這些東西最初組閣了我的靈魂非幾何圖式,同樣也正是這些東西促令我在世紀之交那會兒借一個偶然的機會萌生了創作這部《裂阱》的原始念頭。本書從構思醞釀安排情節直至動筆伊始,總共花卻了將近三年之久的時間,幸而真正寫起來倒還不慢,隻半年工夫便告擱筆。不過,為什麽拖到現在才付印出來呢?我想,理由是眾多的,譬如懶;譬如忙;譬如其它很多言不由衷的等等更為複雜的理由,當然我指的不僅是媚俗誘惑的飯局和舞會。然則事實也未必悉皆如此。記得有段日子我曾經一度為了麻痹自己,逃避那些來自於哲學們的侵蝕與毒害,竟不惜放棄寫作,杜絕靈感,而幾乎成日熱情地投身於爛醉如泥忘乎所以式的頹廢生活之中。由於稟性忒愛慕虛榮,我總是願意時常冷不丁地尋些機會當著活外行們恣肆揮毫潑墨表演並藉此噓炫一番以博得無聊的喝彩,從而將自己半數以上的血汗錢換來了大堆大堆的線條垃圾。雖然尚不曾打破古人阮嗣宗鼾醉六十天的急你死紀錄,倒也常常令我得魚忘筌。但結果是得不償失的,好幾年過去了,胡子密集了許多,思想觀念與形式技巧卻仍舊保持在所謂半懵懂的少年階段止步不前。甚至,連創作狀態下起碼應具備的短暫亢奮感竟也很少光顧我了,我這才開始害怕起來。古雲四十不惑,那是有福無氣,十八歲不惑便是有氣無福了。少年時代的我有句肺腑之言:“假若今後我的觀點因為某種日漸圓滑的進步或者日漸鋒芒的退步而與現在相左,那麽那時的我一定錯了。”然而單純與可愛的歲月體驗很值得珍惜,我也擔心自己遲早要抵觸不過終至錯完於暗渡。於是,我打算搶先嚐試“無待”的境界。我學會了以最粗劣的手段人為地製造佯狂假象,利用理性的劊子手破壞自己的一切藝術感覺,包括得寸進尺地發表了不少阻撓自己終於可能成為成功人士的假文獻,之後卻又對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感到迭悔不已。我還曾經把八小時以外的全部時間沉湎於設計未來,然而並不實踐,隻是默觀它們徹底破產的過程,再從中借以慰藉自己失落之際的偽快感。如此循環往複以至無窮,差不多快要發展到了頗似於患上偏執症的地步。我毫不介意這是否已構成自虐。因為這種“折磨”、“坑害”反而使我恢複了真實的一麵。我意識到,除了天生的癡人,其餘無論誰都是廣義的機會主義者。“反彈琵琶”式的投機扮酷也罷,“月閉棋格”式的壯烈從容也罷,一個也別想撇脫。退一步講,倘若當一個男人果然已經失去了他想得到的一切可能,以為整個宇宙都是為他訂做的玩笑,而他自己卻討厭寬恕這些玩笑,惟隻剩下了傻坐在鋼琴架前重複地彈奏那支破落的《毀滅狂想曲》的奢望時,我們就有資格議論他了:看呐!此君修煉“無待”尚未奏效,卻無疑已經正在不自覺地完成了關於另一種人性高度的建設——“譚聖人主義*”。

    這當然隻能是自詡而已,既無完整內涵,概念也未得一言囊括之,何言聖人?何言主義?但我仍打算卑躬地說一句,人類哲學史寫到我這一頁,餘派可以盡廢,畫個句號就拉倒吧。二千年前,人類第一次思想解放孕育了一批或仁或智的聖賢和騙子,之後是千載禁錮;二千年後,人類第二次思想解放造就了一批或瘋或痞的天才和混混,之後是一夜狹隘。二十一世紀,信仰被顛覆了,這種被顛覆往往比被證明更能傷人、殺人。但顛覆是紙老虎,狂妄而叛逆的孩子們憋著敵意與憧憬半推半就地披上了烙有泛殖民文化後遺症印記的皇帝新裝,不肯再做陳規的奴才,卻枉做了新潮的奴才。“賤學”成災,魚和熊掌都未免一死,怨誰?我這裏需要申明的是,“譚聖人主義”這一自詡恐怕隻屬於人類滅絕之前的最後一次思想解放,或者說連那也不完全屬於。因為它的看似混亂而龐雜的體製破壞了哲學發展史在時間上的可延續性,它的理論幾乎要使人類前兩次所有付出努力的意義變成子虛烏有的扯淡。高處固不勝寒,隻是乘本願而出,為而不有,求仁得仁,又何怨?嗨!好在我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是個寫小說的,儼然以一副哲學家的君臨麵孔自居確實有些不妥。其實我寫《裂阱》的本意,全不是為了證明什麽或顛覆什麽,隻是講述一個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故事而已。這個世界原來就是這樣,表麵上,誰傻誰欺唬誰,誰欺唬誰誰傻。因此,不論讀者甲乙丙丁看完後作出任何反應,我都是決不肯負責的。說迴到正題,本人盡管並不提倡言必稱馬列,但現實中畢竟也有美醜尺度。對於原則錯誤,好比書中偷換概念曲解本說而另起爐灶的“般若學”荒唐言論,我是堅持毫不心慈手軟的批判敵對態度的。緣來此物雖與道安鳩摩羅什一派佛教名分並無牽涉,然而真是一種很像真理的大謬之謬,流毒極大。它的本質無非是挾製悲觀的假樂觀論口氣騙人,隻不過更加走向極端罷了。至於貫穿全書的主人公夏散舟,卻是另一種脫胎於我的無數空想中經攪拌沉澱出的且看上去還頗標致的混合化抽樣類型:人格充滿矛盾,自以為比周圍的人們深刻許多,同時熱愛並憎恨著惜花憐影、詠月悲秋、望洋興歎……老覺著自己就是凱撒,就是威廉,或者幹脆就是耶和華也不以為羞。說句老實話,我挺恨生活中當真出現這號人物。無論是“左”傾要麽是右傾,究竟是很令人頭疼的。煩。

    它們——均是我利用若幹粗糙的故事加上一串荒唐的邏輯在一股強烈排泄欲的慫恿之下摻和著一批浮靡的南腔北調揉合而成的。此語決非謙辭,因為我當初寫作它們的目的也就僅僅是為了給自己或者別人所感受到的幾段生命狀態作些記錄而已。從嚴格的文學意義上說,本書的創作態度不是嚴肅的。從情節設計到人物性格的塑造手法上都很生拙,乃至有時寫著寫著竟背離了說故事,隻顧一味表達、表現、表白。這麽寫追溯緣由其實挺簡單,就是骨子裏害怕被局限了。因為我素來以為文藝這東西實在是人間諸學問中乏力透頂且最見私心的項目,尤其小說和畫畫之類,多半是無聊的人弄給無聊的人看的。比起任何一部政治或者科技著作對於人類步伐的苦勞而言,即使號稱文以載道的名著們和價值連城的名畫們全加上,捆了給扔進茅廁裏也並不可惜——我是針對懂的人講的。奈何我既無其它辦法施展能耐,便隻好搬石頭砸天,迴抽自己一嘴巴,仍舊委身於文藝這道兒。宿命。文藝確乎擁有萬人迷的本事,更像佐料卻不太像鴉片,招人厭又不招人厭。但如此想法終究左右了我筆下的路子,直待擲筆殺青大閱兵時,我才不禁啞然失色捫心自問:呔!你小子苦心設計製造出的這批標簽人物集中營,果然都曾經在我們這個星球真實地存在過麽?

    一切果然都是裂阱,《裂阱》也是裂阱。

    我終於參悟了,原來現在眼前的這部《裂阱》早已不再是我構思之初的那副模樣。我疑心當時自己在選擇敘述方式的時候就已經不自覺地套入了這個作繭自縛的必然結果。我並駕齊驅地采用了地球人中使用者最多的本國母語和第一人稱,簡直以極端個人主義的角度對我原先所構思的那個故事進行了大膽地歪曲,誹謗並汙蔑了一些善良的女性形象,使她們看起來總令人渾身怵惕,最典型如阿芙洛狄蒂;又,對於那些劣跡斑斑的惡棍如夏散舟水銀之徒,卻在這種筆法的掩飾下披上了一層可憐甚至可畏的外衣,竭盡所能為他們洗脫罪責,惟恐天下人不知道壞蛋也有好的一麵似的——盡管下場仍未容改變也罷。這麽一來,使本身一部批判現實主義的小說滑入了莫名其妙的尷尬境地。然而寫完後我才驚訝地發現,越是偽裝、越是忸怩,反而就越真實、越本色。我自嘲總算沒瞎忙活一場,但由此帶來的另一直接後果是外觀上與常規的足履不適。它已經不再是一部純粹意義上的小說,故事性幾乎叫沒完沒了的說教與自剖遮蔽得體無完膚了。不過就算這樣,我仍敢擔保它是一部好看的好小說,更願意它還將是一部好賣的好小說。畢竟對於靠寫字糊口的人來說如我,這才是頭等大事。

    我不惡心錢,雖然錢們曾使我的人格遭遇委屈、傷痕、玷汙、誤會,但我仍須通過錢們衛護君子清白之風。痛則痛矣,可是付印之前我畢竟彷徨了,為了比掙錢更要緊的事情。

    彷徨擊敗了我,思緒的矛盾鬥爭使我無法保護理想的純度從而害怕失卻一切盼頭變成了既不逍遙也不徹底的玩世不恭者,惡習們則使我的靈魂通過感官正視受損而拒絕任何洗禮。我承認被擊敗了——一敗塗地。於是我隻得選擇暫時擱淺與忘卻,毫不吝嗇這洋洋數十萬字苦力活所能為我帶來的剩餘價值的流失,並重新把自己埋進了古典詩詞的象牙塔裏廢寢忘食假疼止癢。過去的茲當是父母賜給我的第一輩子,已然教我在一聲歎息中自負盈虧地過“完”了。對不起!輪到做一迴本色,也是不易。去年八月四日夜分,九十九首蝶戀花詞的創作基本告成,但正在這時我卻意外地接到了一封本該六年前就讀到的短信。噩信。內容我不想提了,太容易觸景傷懷。記得那夜我似乎夢見自己幹了一件頂瘋的蠢事,結局是全部詞稿均遭付之一炬片甲不留,還差點兒包括了本書的唯一存稿,我記得其中甚至還有企圖殉情的片斷——維特式的。嚇醒之後又馬上意識到不甘,或者說不敢也可以,這倒並不就能說明我的怕死,至多勉強算得上找怕疼的借口罷了。然而要命的是那夢仿佛是真的,可憐的詞稿們第二日竟果真如夢幻泡影不翼而飛,數月的心血付諸東流,那時我幾乎將要崩潰了,所慶幸的是這部《裂阱》的底本倒還在的。事過境遷,又逾旬月,萬念未灰,一息尚存,終於不爽。我方才刻意冷靜下來,努力製止自己犯傻勁兒,並悲憤交加地開始拚命迴憶和篡改,好歹複得了其中若幹首的殘闋。然而這些支離破碎、辭不達意、意不盡情的文字總體格調卻已是不忍卒讀了。沒法子下,權且靈機一動,便有了借日前校勘交稿之隙將它們穿插於本書某個適當的部分(詳見第二○篇)兩樣一塊兒公開算了的想法。順便說明,那些詞本是為了虛構一個古典的浪漫主義戲劇當成禮物送給我至愛的“她”而填,插入的道理無外是為了令我淌血的心靈能夠稍稍寬慰一些而已。讀者如果一沒留神直接跳讀了下文,大可不必喊冤叫虧。

    末,非常感謝每一位為了本書的行將出世付出了辛勤勞動的編輯們,使我積累數年的筆端明珠終於零存整取得以比我想象中更早風順付梓!此外,亦須特別向當年誘導我創作本書的第一位靈感賜予者——久違的老摯友汪紅豔同學表示深切致謝。至於說到本人,在《裂阱》之後是會繼續一意孤行求索四諦或者還是會迴頭是岸放下執著,目前恐怕連我自己也未敢武斷地堅持下賭注式的保證。但不管怎樣,本書的誕生於今至低也算埋下了一粒衝決網羅的黃金種子——不客氣地說,本書置於任何時代都具備衝決網羅的意義。況且任何種種牛耳馬屁諡予它都是廉價的褻瀆;倘不,則分明先驗了犬儒者三代無力之遺憾。然而飲恨與油滑蛇鼠一窩,哲理終究要該服務於詭計的,所以此時我的心情,謹希望這粒黃金種子所埋的位置不至離人類智識水平太遠,相信憑其對於自身文字魅力的皈依,它已足以不必擔憂墮落河漢。假使果真應驗了裴多菲?;山陀爾的預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我想,倒也還是不壞的。

    帝喟歎曰:造物固悔,孰若造汝甚!

    寥寥十三字偈,一個很祥的數目,正是我的墓誌銘。但我愛多多地活著、寫下去。昭揭象帝之先,其趣不亦無窮歟?

    作 者

    2005.08.11

    「補記」

    *“譚聖人主義”,參見《寂霆先生遺瀚?;真命梳略》。事出1996年,作者幼稚憤青,慷慨俠烈、古道熱腸,不曾想迴迴惹冷、處處遭謗,遂即句曰:“東南西北,四群昏蛋。獨坐中央,一個聖人。”從此自命“譚聖人”,當仁不慚。

    若幹年後,更多釋然,何妨作如是解:

    聖人,一個充滿了黑色幽默暗示的命名,乃至失掉了悲劇的全部好處,見證了由一念之主動,到全盤之被動,到相忘於混沌——所謂介乎山水之間也。

    醒著還是睡著,惡念隻許夢想中生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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