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人影車隊漸漸遠去,寶玉不由得灑落幾點清淚,掉轉馬頭,怏怏而歸。

    進了城,他意欲去黛玉托他照管的宅子查看一二,雖不知林妹妹何以如此,料想必有深意,忽一眼瞥見身後跟著的李貴等人,除了茗煙外,餘者都不是心腹,若知道這麽一個住處,將來自己想做什麽都不得了,因此寶玉便收了心思,在他們的催促下徑自迴家。

    迴過賈母和王夫人後,寶玉抬腳進園,走了幾步,隻覺得園中寥落異常,迎春出閣,湘雲遠走,不日成親,邢岫煙因迎春出閣後亦不好住在園中,早被鳳姐安排在東院邢夫人的廂房,雖說剩下李紈、寶釵和探春、惜春四人,但和李紈寶釵脾氣不和,心裏又愧對探春,不知不覺,寶玉走進了藕香榭,水裏碧荷間隱約透著一兩支菡萏的花苞。

    未進門內,聽到裏頭傳來一陣笑聲,寶玉辨明是鳳姐和惜春,心下一喜,等人通報後忙自己打著簾子進去,果見鳳姐帶著一雙兒女和惜春說話。

    見他進來,鳳姐笑道:“如何?我說寶玉必來,他果然來了。”

    惜春道:“我就知道你有神機妙算的本事,那你算算,二哥哥為了什麽過來?”

    鳳姐猶未迴答,寶玉就道:“好姐姐,好妹妹,你們姑嫂竟是拿我取笑呢?我能為什麽來?不過是姐姐和妹妹同林妹妹好,林妹妹冷不防地出了京城,一顆心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之前林妹妹出閣,我都覺得難受,誰知竟遠行了。”

    鳳姐勸道:“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除了夫妻,誰能守著誰一輩子?縱使是夫妻,還有分離兩地數十年的呢,都說至親至疏夫妻,不是沒有道理。”

    寶玉滴淚道:“我何嚐不知姐姐說的道理,知道是一迴事,舍不得又是一迴事。”

    鳳姐原想笑的,不知怎地,跟著歎了一口氣。

    其實她也不好受,本想黛玉在京城,將來家裏出事,黛玉必定會照應自己這些人,不致狠受欺侮,凡是有些顯貴親眷尚在又有心的,獲罪的官宦人家總會少受折挫,哪知衛若蘭身負重任,前去平安州。不過,後來她和賈璉說起時,不禁笑話自己杞人憂天,莫說自家不知幾時出事,說不定運氣好反倒沒有事,就是出了事情,黛玉也不會不管。

    故此,昨日賈璉預備了幾色禮物,托黛玉夫婦抵達平安州後,交給昔日祖父的一些舊部人等,有此行為,盼著他們多少念著舊情分,不致為難衛若蘭。

    姐弟二人一個歎氣,一個落

    淚,惜春反倒笑道:“瞧你們像什麽,林姐姐又不是走了不迴來,林姐夫那樣年輕有為,難道一輩子都呆在平安州不成?你們該盼著平安州早日平平安安,早日解決匪患,到那時林姐夫必然就會迴來了。”

    寶玉收住眼淚,悠然一歎,道:“今日方知我竟是大錯特錯了,凡是懷有好心的讀書人便是追名逐利也不算什麽,就像柳湘蓮,為了給陳姑娘掙誥命特地去軍前效力,他的確做了許多造福於民的事情。也像林妹夫,沒有他這樣的有心人,平安州的百姓繼續深受匪患之苦。也有一些寒門子弟為了不受權貴欺壓而以讀書為尊。最可厭的是賈雨村一幹人等,那才是真正的國賊祿鬼之流,不分黑白地胡亂判案,以至於英蓮和她娘多分離了四五年。”

    鳳姐笑道:“你能說出這番話來,可見你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一味說人是祿蠹。別人我不知道怎麽樣,但是二老爺和二太太知道後,必然歡喜異常,深覺你前程可期。”得知後的結果也必然是督促寶玉上進。

    聽到鳳姐提起賈政和王夫人,寶玉急忙擺擺手,說道:“我的好姐姐,千萬別叫老爺太太知道,他們知道了還得了?”

    鳳姐莞爾道:“你倒是清楚。”

    寶玉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愁悶地道:“就是清楚,才覺得難受。前兒太太常帶三妹妹出門應酬,都說在相看人家,我又不好問,姐姐可知道如何了?”

    鳳姐淡淡一笑,道:“二老爺和二太太做主的事兒,我哪裏知道?我先前托我娘給二太太說了好幾個極妥當的人家,處處考慮得當,哪知二太太都沒答應,人家早都定了親,豈會轉頭來看三妹妹如何。你隻需知道三妹妹尚未定下來就是了。”

    對於迎春和探春,鳳姐自覺仁至義盡,給她們說的親事都是庶子,將來家敗後其父母、尤其是嫡母絕不會苛待她們,奈何迎春親事成了,如今懷胎數月,將來不用費心,探春的親事卻遲遲定不下來。至於惜春她也已經打算好了,單憑著之前賈珍意圖將尤二姐許給賈璉令其做剩王八的舉動,她給惜春說親,賈珍和尤氏就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鳳姐冷眼看著賈政和王夫人近日的一舉一動,他們的心思瞞得住外人,哪裏瞞得住自己?怕是黛玉和惜春寶玉都瞧出幾分來,或許精明如探春心裏也明白,所以寶玉那麽一個舍不得姊妹出嫁的人都想著讓探春早日出閣。

    想起近來朝廷聘選嬪妃,旨意下來不久,王夫人在賈母跟前說的話,以及她對外人的解釋,乃雲:“當今降下隆

    恩,征采才能,若是我們在這些時候急急忙忙地說親,未免有些不雅,好似特特違背太上皇和當今的旨意,我以為此時定親不妥,因此打算等這些風頭都過去了,萬事塵埃落定,再給三丫頭相看人家,橫豎她哥哥尚未娶親,她的事情也不急於一時。”

    王夫人在賈母跟前說話時,鳳姐和邢夫人、李紈等人在,探春等姊妹和寶玉都不在,王夫人在外人跟前解釋時也隻最近常出門應酬的鳳姐在場。鳳姐想了想,就將王夫人的這番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寶玉和惜春,末了道:“三丫頭的親事二太太有打算,你們心裏明白才好。”

    惜春撇撇嘴,一臉冷笑,她早料到賈政和王夫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寶玉卻是呆了半晌,最終長聲歎息,嘴唇動了動,終究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心裏卻是越發愧對探春。

    房裏寂靜片刻,被到來的寶釵打破,道:“你們都在說什麽呢?”

    惜春見寶釵又找了過來,笑道:“也沒說什麽,隻是舍不得林姐姐離開。寶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有什麽要緊事沒有?”

    寶釵款款一笑,道:“才在蘅蕪苑收拾東西,找出許多不曾用過的顏料畫筆等物,我想著滿園子裏除了妹妹就沒人用得上,就特特帶丫鬟送過來,妹妹挑一挑,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就叫丫鬟們丟了,免得占地方。”

    惜春道:“雖然府裏各處都短了東西,偏我這裏不缺,畫筆顏料還有許多,一年都用不完,多了也占地方,姐姐瞧著賞給誰罷。”

    寶釵聽了,隻得收迴。

    瞧了寶玉一眼,寶釵笑道:“寶兄弟也在這裏,剛剛襲人到處找你呢。”

    寶玉道:“不知道哪個耳報神這樣麻利,我沒坐下吃一盞茶,就都知道了我的所在,好生沒趣。鳳姐姐,四妹妹,我先迴去了,明兒再來找四妹妹,有事說。”

    鳳姐想了想,道:“行,明兒你們見麵打發人叫我一聲,我送巧姐兒和萱哥兒過來,跟你們學文章字畫。我雖跟著你們哥哥識得幾個字,到底平平,教不得他們什麽,你們一個詩詞文章做得好,一個丹青畫得好,好歹教他們一些子。”

    寶玉滿口答應,抬腳就走了。

    寶釵在惜春房裏並未久留,坐下吃一口茶,說幾句話,便即告辭。

    巧姐兒陪弟弟解完白玉九連環,疑惑地道:“怎麽每一迴和寶叔叔說話,沒過一會子就見到薛大姨過來?我仔細數了數,這樣的場景見了不下十來次。我原想問薛大姨,又

    怕她臉上過不去,唯有忍下來。”

    惜春撲哧一笑,鳳姐也強忍笑意,道:“你一個小孩子家哪裏這麽多的心思?上迴你說好為人師就讓你薛大姨沒臉,日後可不許如此了。”

    巧姐兒不滿地道:“我不小了,先生頭一迴來咱們家時比我還小呢。”

    鳳姐果然沒把她當作小孩子一樣哄騙,點頭道:“我知道你不小了,但是你沒有你先生的靈心慧性,到底有些孩氣,因而有些事你看見了就放在心裏,不懂的來問我,能解釋給你聽的自會解釋,不能解釋的等你長大後再說,隻是你的疑問別在人前說。”

    巧姐兒站起身,垂首應是。

    惜春招手叫巧姐兒到跟前,細細打量一番,然後對鳳姐道:“二嫂子迴去跟璉二哥哥說一聲,好歹給巧姐兒起個大名,天天巧姐兒的叫著像什麽樣子?咱們家的傳統,向來是姊妹的名字隨兄弟一樣,就如林姑媽,隻是咱們這一代沒了規矩體統,竟隨著賢德妃娘娘起名為春,都是乳名。上迴林姐姐還說巧姐兒起個和她兄弟一樣的名字才好,因忙著成親就混忘了。”

    鳳姐思索片刻,笑道:“妹妹說的是,迴頭我就跟你哥哥說,先勸老爺,再找你親哥哥去,你二姐姐三姐姐倒罷了,也給你改個帶玉的好名才是。”

    惜春滿臉不以為然,道:“我都到這樣的年紀,要什麽大名?很不必如此。”

    鳳姐沒放在心上,到底將惜春的話跟賈璉說了。

    賈璉撫掌道:“不是我狂,咱們家的女孩子確實個個都好,天生的靈慧,就像沾了仙氣兒似的,比咱家的男子強幾倍,哪怕二妹妹那樣最不出色的女孩子,外麵能比上的就很少。我心裏也疼巧姐兒,盼著她學得林妹妹幾分品格,的確該取個大名。”

    鳳姐笑道:“哪有你這樣說話的?沒的叫人說咱們家的人坐井觀天,你見過幾個別人家的女孩子,就說咱們家的比人家好?”

    賈璉答道:“雖未見過,但每常小聚時常聽人說起,你以為那些和我一樣的紈絝子弟都說些什麽?無非是誰家園子好,誰家姐兒俏,誰家做了什麽事。你自己都說過好幾迴你出門見的女孩子都不如咱們家,不過是咱家的名聲不好,連累幾個姊妹罷了。”

    鳳姐歎道:“哪裏就像你說的這樣了,外頭有比咱們家姊妹強的,也有不如咱們家姊妹們的。從前是我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此時才知道什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夫妻二人就著此事感慨

    半日,忽然都笑了起來。

    鳳姐正色道:“除了剛剛說給巧姐兒起大名的事情,我還有一件要緊事和二爺商量。”

    賈璉自覺八成家業都在黛玉手裏,留下二成夠過日子,心事已經去了一半,如今無所事事,不覺有什麽要緊事可作,聞聽鳳姐此言,忙問是什麽事。

    鳳姐道:“我想著,咱們不知自己將來命運如何,不如先揀幾個心腹下人放出去,也算積了德,免得和咱們一起出事。這些下人都得揀知根知底品行好的,悄悄查探明白了再發恩典放人,不求他們將來知恩圖報,但願他們別落井下石。”

    賈璉尋思片刻,讚道:“奶奶想的好周密,我竟不曾想到這些。先將我奶娘一家子都放出去,不用打聽什麽,賞些銀錢與他們買房子置地或者做一些小本生意,也與他們說明他們雖然出去了,我仍舊庇護著他們。我就這麽一個奶娘,跟著我雖說沒吃苦,前幾年因為省親當差也賺了不少錢,到底不如寶玉四個奶娘耀武揚威的尊貴。”

    鳳姐道:“還有一個小紅也不用打聽,直接放出去叫他父母自配,不必子孫後代都做家生子兒。她跟我了幾年,我冷眼看著,她著實是個好孩子,口齒伶俐,知恩圖報,心裏又是個有成算的,府裏別的下人都說她眼空心大刁鑽古怪,我卻喜歡她這份心氣兒。”

    賈璉笑道:“奶奶比我本事強些,奶奶看著料理。”

    夫妻二人暗中查看兩日,發現除了行事沉穩又不大紮眼的林之孝夫婦和小紅,自己二人的陪房和心腹竟無一個得用之人,哪怕是趙嬤嬤的兩個兒子,連同其家人,都沒少做仗勢欺人之事,且都瞞著自己夫婦。這樣的下人個個見風使舵,沒少做落井下石之事,賈璉和鳳姐哪裏敢放他們出去。無可奈何之下,兩人先找來趙嬤嬤,如此說明一番。

    不料,趙嬤嬤素日仰仗榮國府之勢安享晚年,兩個兒子都有差事,月月有進項,攢了錢早在外頭買房子置地,但舍不得離了這裏,畢竟許多富甲一方的商賈都恨不得托庇在達官顯貴門下,因此推掉了賈璉的好意,仍舊留在榮國府。

    賈璉和鳳姐沒有強求,命人送她離開後,又叫來小紅和豐兒。

    鳳姐開口道:“你們兩個跟我了不少年,尤其是豐兒跟的時間更久,雖比平兒小好幾歲,但是平兒前些年就有幾個孩子了,你還在我跟前服侍。我想府裏那些小廝們沒有幾個正經做事的,不敢替你們做主,怕誤了你們的終身,因此打算放你們脫籍,令父母自配,如何?”

    豐兒和小紅不約而同地紅了臉麵,後者大著膽子道:“全憑奶奶做主,我沒有二話。”

    小紅心裏惦記著賈芸,而賈芸自從接了園子裏種樹的差事日子漸漸過得好了,也沒有說親,每常來鳳姐跟前迴事,彼此心中有意,隻是不敢挑明。

    豐兒年紀已大,見慣了府內風雲,自然也樂意出去。

    對於二人和趙嬤嬤迥然不同的表現,鳳姐心裏十分滿意,當即命人銷了二人的奴籍,改作良民,又叫來他們的父母,吩咐他們先給兩個孩子相看人家,自己也要過問,等定下來了,下麵的小丫頭能主事了,再打發二人迴家待嫁。

    豐兒父母雖不大樂意,但不敢違背鳳姐之命,而有見識的林之孝夫婦則是喜出望外,他們隻有這麽一個女兒,自己夫婦又攢了不少財物,如何願意女兒子孫後代都做家生子兒?

    因此,林之孝夫婦真心實意地給鳳姐磕頭道謝。

    賈芸聞得此信,迫不及待地托人說親,賈芸當差時,常和林之孝夫婦來往,彼此深知,雖然賈芸是爺們,但卻是旁支,早些年連府裏的管事都不如,這幾年靠著鳳姐給的差事才算過得好了,到底也和管事沒甚區別,林之孝夫婦自然不覺得女兒配他不上,幾經考慮,又問過小紅,很快就應下了這門親事,帶他去給鳳姐請安說明。

    鳳姐知道後,喜歡起來,道:“兩個孩子都是有心氣本事的,倒是天生一對。芸兒,小紅雖然隻是個丫頭,但在我心裏,跟女兒一樣,你若是以後嫌她的出身,我知道了可不依。”

    賈芸連稱不敢。

    鳳姐笑了笑,道:“敢不敢,都是你的事兒,你心裏記著我的話就是,我也看你會辦事才同意你們的親事。你們成了親,若是願意的話,小紅依舊留在我跟前替我辦事,就像你依舊管著府裏的差事一樣,這樣的話,你們都好有個進項。”

    賈芸和小紅巴不得如此,各自謝恩。

    鳳姐又賞了二百兩銀子給林之孝夫婦,叫他們好生操辦二人的婚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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