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郊野,她與王敦夜晚守著曇花,白天則迴竹屋睡覺,這樣日夜顛倒的幾日,過得很快。


    清晨伴著陽光入眠,傍晚醒來,他便帶著她去山林狩獵,采摘野果,看遍了山間美景。她還學會了騎馬,雖然隻能在他的守護下跑上一小段距離,但對她來說已經是很值得開心的事。她可以把烤魚吃個夠,削的尖尖的竹棍,她赤裸著腳站在溪水中,可以精準的捕捉到魚,這項重任也自然而然的落在她的身上。


    陽光明媚的正午,她躺在青草岸邊,長發流瀉在溪水裏,而王敦就站在水中,親自為她洗頭,他的動作很輕,很溫柔,一點點撩撥起清水,滑過她的長發、頭皮,溫溫的,很舒服。陽光灑在身上、臉上,她眯著眼睛享受,鼻尖處是野花爛漫的芬香。


    山間的野花很香,很美,他會親自為她理順了長發,笨拙的編一個花環,然後將花環戴在她頭上,他說,她美得像一個花仙子。


    更多的時候,他們在夜晚相守,靜待曇花盛開,雖然它們始終沒開過,但無垠的星空見證過他們的存在,見證過他們在此等待過。


    第四日的夜晚,始終等不到花開,她不經意的望去,發覺他的神情如此落寞,但又想不出如何安慰他,苦惱之時,聽到他說:“夢兒,跳支舞吧。”


    她一愣,想起從前在揚州,除夕之日,他們同遊城隍廟,那時,他也曾笑吟吟的望著她:“跳支舞吧,我為你伴奏如何?”


    那時,他不曾這樣落寞,她也從未見過他這樣落寞,於是應聲道:“好,但我跳完之後,你不準再悶悶不樂。”


    他含笑答應,她便起身,皎潔的月光,銀輝的光芒,璀璨的星辰,青草香香。她還戴著他親手編的花環,花香縈繞鼻尖,她在夜風中起舞,衣袂飄飄,長發飄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此時此景,清歌曼舞,她在月下轉動著曼妙的腰身,更像是落入凡間的仙子,如此的不真實。她的歌聲很清透,在這寂靜的深夜,郊野之地,更像是天籟之音。一襲月白色的織錦衣裙。木蘭襟帶飄起,她的長發跟著起舞,麵上的笑如此動人。


    這是他的夢兒獨獨為他起舞,就如同那時的高台之上,她一襲紅裝,紅綢如火般飄起,她就在那火中起舞,一顰一笑驚為天人。


    這一刻,他禁不住勾起嘴角的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求不得如何,求得又如何,她此刻的美,還有除夕之日的美,隻有他看在眼中,也隻為他而舞,他司馬睿,未必有這樣的殊榮。


    此刻,她是屬於他的,並且隻屬於他。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走出竹屋,正看到太陽西沉,絢爛的霞彩塗染天空,溪流潺潺而過,水麵倒映著陽光的影子,泛著粼粼的光。


    她伸了伸懶腰,心情甚好的隨著溪流前行,沿岸欣賞著周邊美景,不禁揚起嘴角,青草濃綠,鳥語花香,當真令人心曠神怡。也不知過了多久,迴頭看去,竹屋隔得很遠,這才發現已經走了很遠的距離,正想著要不要迴去,就在這時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聲音:“夢兒,你醒了!”


    轉過身去,正看到王敦騎著駿馬奔來,麵上的笑如陽光般溫暖,她趕忙走上前去,他已經快步下馬,向她揚了揚手中的獵物:“看,我獵到了幾隻野雞,待會烤雞翅給你吃。”


    睡了一天,她正是肚子餓的時候,不由得眯起眼睛,樂的連連點頭:“嗯。”


    可是目光一轉,又看到跟野雞拴在一起的一隻小兔子,滴溜溜的紅眼睛看著她,像是驚嚇過度傻掉了。她當下驚奇起來:“小兔子?”


    那兔子正被他毫不憐惜的提著後腿,她上前就要觀看,他卻在此時高高舉起,挑了挑眉毛,戲笑道:“這是意外收獲,待會還可以吃烤兔肉。”


    “不要,給我看看。”


    她急急的踮起腳尖,二話不說的伸出手,他卻舉得更高,饒有興趣的看她著急。她使得怎麽也夠不到,最後隻得求他:“處仲,給我看看,你快要勒死它了。”


    “反正都要烤來吃,死了怕什麽。”


    他滿不在乎的笑了一聲,後退幾步躲開她,眼中滿滿的笑意,她更加急了,想也不想的追上前去:“處仲,把它給我。”


    追趕著,嬉鬧著,笑聲朗朗,溪流水光潾潾,泛著晶瑩的光芒,就像撒了滿滿的繁星,亮晶晶的。


    實在跑不動了,她才氣喘籲籲的蹲在地上,王敦也跟著停下,解開捆綁的繩子,將兔子遞了過去:“給。”


    她趕忙抬頭,驚喜的笑,伸出雙手捧過,拿來眼前才發現它一動不動,原本睜著的紅眼睛也閉上了,就像死了一般,當下感到難過:“處仲,它死了。”


    王敦湊上前接過查看,毫不憐惜的提起它的耳朵,一陣搖晃,上下顛倒,還大力的轉了幾圈,看得她頗為吃驚,急忙阻止:“處仲!”


    見她很不高興的樣子,他才鬆了手,將兔子遞到她手中,解釋道:“這兔子會裝死的。”


    “你胡說。”她雙手捧著兔子,看著它小小的,蜷縮成白白的一團,隻有她的巴掌大,很明顯是個幼崽,可是如今,它死了。


    她像是要哭了,他這才急了力證自己的清白:“真的,剛剛我用弓箭獵殺野雞,去撿的時候看到這兔子在一旁,一動不動的就跟現在一樣,我還以為它死了,搖晃了一陣它突然睜開了眼睛,但看到我後又閉上了,很明顯是在裝死。”


    她並未理會他,原本還在生氣,卻突然感覺手心一動,暖暖的,仔細看去,竟有些不敢相信,這隻小小的兔子,果真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純白的絨毛,瞪著紅紅的圓眼睛,可愛極了。


    她這才忍俊不禁,趕忙的舉起拿給他看:“處仲你看,它真的在裝死。”


    王敦顯然很不高興:“我早就說它在裝死,是你不信,好心將它帶來給你,想著你會喜歡,卻沒想到你因為它不理我,我看啊,還是把它烤來吃吧。”


    說著,他伸手就要將兔子拿去,她趕忙抱在懷中:“它這麽小,還不夠塞牙縫呢。”


    “沒關係,嚐嚐鮮總行吧。”


    他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仿佛真的要將它烤來吃,她這才真的急了,苦著臉哀求他:“處仲,別吃他。”可他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她隻得低下聲音,可憐兮兮的望著他:“我喜歡它。”


    “喜歡它?那更要烤來吃了。”他眼中帶著笑意,趁她不備,一把將兔子奪過,轉身就要離開:“我這就去生火。”


    情急之下,她隻想著追上前,一個不小心被石塊所絆,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王敦趕忙迴頭,上前將她扶起:“傻瓜,我騙你的。”


    生怕他離開,她一把將兔子奪來,小心的藏在懷中,又不由得有些生氣:“你真壞。”


    他像是很享受她的指責,不怒反笑道:“你更壞,居然不相信我,這下摔疼了吧。”


    沿著溪流往迴走,他背著她一路前行,腳步很穩,也很慢,仿佛要天長地久的走下去。她很輕,趴在他背上雙手捧著兔子,時不時的遞給他看,難得的話很多,嘰嘰喳喳像個麻雀,但卻是悅耳的麻雀。


    “處仲,它叫什麽?”


    “去問它娘啊,我也不知道。”


    “哦…”


    ……


    “處仲我們要不要把它放迴去,它娘找不到它多著急。”


    “我都忘了是在哪兒捉到它的,放迴去萬一被狼吃了呢?”


    “哦……”


    ……


    “處仲咱們給它起個名字吧?”


    “好啊。”


    “那,你說叫什麽?”


    “兔子啊。”


    ……


    嘴角的笑不禁抽搐了下,她哀歎一聲,輕輕撫摸手中的兔子,安慰道:“放心,我不會叫你”兔子“的。”


    “喂,什麽意思啊,它本來就叫兔子好不好!”


    ……。


    點燃著篝火,青竹上的雞肉“滋滋”的響,香味飄來,見她饞得很,王敦將率先烤好的雞翅拿給她,叮囑道:“小心燙到。”


    早已按耐不住,她趕忙接過,香味直鑽鼻裏,可是又很燙,於是吞了吞口水,鼓著腮幫子“唿唿”的吹著雞翅,引得王敦一陣大笑。


    美美的吃著烤雞翅,還不忘笑眯眯的追捧:“處仲,真好,有你在永遠不用擔心挨餓。”


    “挨餓?”他不禁好笑:“你餓過肚子?”


    “當然,天下紛爭,百姓哪裏有好日子過,”她點了點頭,慢慢的迴想道:“從前在家鄉,依山傍水之地,總不至於太慘,沒東西吃的時候可以上山挖樹根、挖野菜。後來蝗蟲作祟,所有人都在挨餓,樹根野菜也就沒了,不過我會將襟帶勒緊,這樣的話就好很多,一天隻喝一碗湯水,也可以撐下來。”


    那都是許久之前的事,如今迴想起來隻覺恍然如夢,於是又道:“不過後來我淪落建康城,住在貧民窟的時候是真的沒東西吃,就連乞討也不如別人,那時才是真的挨餓,可以好幾日不吃東西,實在餓的不行了,就去城內翻人家的泔水桶,總能找到殘渣剩飯。”


    提及那段淒慘的日子,她的麵上沒有絲毫的悲憤,反而嘴角一抹淺笑,帶著一種歲月安然的美好。而王敦卻是真的心疼,眼中的疼惜如此之深:“夢兒,我隻恨自己沒有早些認識你。”


    她抬頭看他,禁不住笑:“你該慶幸沒有早些認識我,否則我一定活不到今日。”


    她本就是說笑一般,他卻麵色更加沉重,想起自己曾經千方百計的想要殺她,如今看來恍如隔世。


    “處仲,你快看。”帶著驚喜的聲音,他隨即低下頭去,才見她撕下一小塊雞肉放在地上,餓極了的小白兔正狼吞虎咽的吃著,她的麵上帶著得意的笑:“你看,曇月果真不是一般的兔子。”


    他忍不住想笑,開口卻故意道:“曇月小築是我為竹屋起的名字,你可不能亂用。”


    “什麽嘛,它叫”探月“,才不叫”曇月“,探上明月見嫦娥,我們探月可不是一般的兔子,它是隻小玉兔。”


    她狡猾一笑,機靈的模樣使得他頗為無奈,歎息著搖了搖頭,指著兔子道:“吃肉的小玉兔,跟你的主人一樣狡猾。”


    夜色已深,她卻沒有絲毫的睡意,這些天日夜顛倒的生活,使得她早已習慣,眼下就披著狐膁大氅,與王敦一同守在岩洞外。


    依舊是漫天的繁星,她與他坐在草地,周圍很靜,抱著懷中的兔子,她不禁含笑道:“處仲你聽,探月睡著了。”


    他不禁好笑:“你竟然連它睡著了也聽得出?”


    “當然,我聽到它的唿吸很平穩,”她一副認真的樣子,嘴角揚起:“你仔細聽,靜下心來,可以聽到很多聲音,夜風的聲音,蛐蛐的聲音,鳥兒沉睡的聲音,甚至,花草的唿吸聲。”


    “哦?”他饒有興趣的看著她:“那你聽得到花開的聲音嗎?”


    提及花開,她這才將目光望向曇花的枝莖,不由得輕歎:“已經五天了,它們還會開嗎?”


    王敦亦是望著那片鋸葉,目光略顯低沉,麵上看不出任何深意:“會開的。”


    “處仲,你可知曇花的傳說?”她微微側目,望著他。


    他搖了搖頭,開口道:“什麽傳說?”


    “相傳曇花原是天界花園裏最普通的花,不及牡丹華貴,也不及百合純美,毫不起眼,但她愛上了每日從身邊經過的韋陀菩薩,一心的仰慕他,想要開出最美的花給他看,所以潛心修煉,隻盼有朝一日引起他的注意。她經曆了千百年,千萬年的修行,終於可以開出最美的花,卻不知天界是無情無欲的,表露心跡之時觸犯天規,天帝大怒,將她貶落人間,命其隻能在夜間盛開。”


    她娓娓道來,繼而歎息一聲:“曇花不忘韋陀菩薩,得知每年暮夏時分,韋陀菩薩會在此時下凡為佛祖采集朝露,於是聚集一年的精氣,隻等他下凡之日瞬間綻放,卻不知菩薩會在黎明之時而來,她隻能在夜間盛開,千百年來,孤獨的等候在深夜,曇花一現,隻為韋陀,卻是注定的無緣相見。”


    她說完,發覺王敦正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不覺一愣:“這是流傳於佛法之間的小故事,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佛圖澄師父是這樣說的。”


    他但笑不語,目光望向曇花枝莖,很久,再次開口:“若是虔誠,佛祖也會為之動容,夢兒,我們會等到花開的。”


    她從不知為何一定要等花開,在此時卻感覺到了他的堅決,更是感覺到了他的虔誠,於是遲疑道:“為何一定要等曇花開?”


    他沒有說話,隻是那沉默顯得異常悲傷,仿佛無邊無際的情緒找不到出口,無法被外人看穿,也無法對別人道盡。


    夜風微涼,她不禁裹緊了身上的大氅,陪著他一直的坐在那兒。漫天繁星,郊野無垠,就好像真的可以地久天長的等下去。


    黎明的時候,她已經躺在草地睡去,清晨的露氣濕重,又是毫無結果的一夜,王敦望著身旁熟睡的她,目光禁不住柔軟,他當真是等了整夜,此時卻毫無睡意。抱著她返迴竹屋,連同那隻名為“探月”的兔子,也被他提著耳朵帶迴,一動不動,不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又在裝死。


    迴了竹屋,將她輕放在床上,她卻在此時醒了,揉著睡眼朦朧的眼睛,聲音慵懶:“花開了嗎?”


    他含笑,卻是搖了搖頭:“沒有。”


    低低的“哦”了一聲,她很快的將身子向裏挪,讓出空位,困意襲來:“處仲,今天晚上一定會開,我們會等到的。”


    今日是第六天了,這幾日,他們一直在一起。


    清晨的時候,陽光悄然升起,他與她躺在同一張床上,安然入睡。最親密的時候,不過是在她沉睡時,他清醒的將她擁在懷中,她蜷縮著身子,如同一隻乖巧的小貓。他卻是清醒的,從始自終,都是清醒的,因此隻有此時,她是如此真實的在自己身邊,就在自己懷中。


    他很累,心緒的複雜折磨的他很累,這才是他一生之中最渴望的溫暖,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如今,心愛的女子就在身邊,他卻時時擔憂著時間的流逝,不敢入睡,不願入睡,更不能入睡,隻怕一睜眼,他浪費了那樣多的時間。


    明日,就是第七日,七天的時間,就要過去了。


    傍晚的時候,她從睡夢中醒來,悠悠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睜著的眼睛,褐色的眼眸亮亮的,她猛地被嚇了一跳,不禁結結巴巴道:“處,處仲,你是剛醒?還是沒睡?”


    他眼中含笑,聲音也是柔軟的:“我在等你醒來,帶你去山上看日落。”


    她果真笑了,眉目溫婉,就像彎月一般。


    抱著探月,與他共乘一騎,馬兒飛奔在叢林,耳邊是唿嘯而過的風,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們必須追趕著它的速度,才足以一睹日落美景。


    但好在趕得及,來到山崖之時,正值夕陽西下,他們騎在馬背,如此近的距離,清清楚楚的看到一輪殘陽紅日,在彩霞的渲染下,緩慢西沉,隱匿於群山之間,隱匿於無垠的大地……。


    天際如火如荼,更如豔紅的血一般,霞光絢爛,確是難得一見的美景。


    “跟我走吧,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


    正出神,突然聽他俯身在耳邊說了這麽一句,她心裏不由一驚,繼而平靜下來,目光深沉的望向遠方:“我想做皇後,站在萬人景仰的位置。”


    王敦一愣,很快反應過來,自嘲的笑了一聲:“你要我助司馬睿登位?夢兒,我與他不可能站在同一陣營了,總有一天,是要再次狹路相逢的。”


    “在我出現之前,你們是同一陣營,更是彼此信任的朋友,王爺時常說,你與茂弘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他患難與共的兄弟,缺一不可,處仲,你說要給我想要的一切,現在我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想做皇後,那個位置是天下所有的女子夢寐以求的,也是最好的,如果你愛我,就證明給我看。”


    他沒有說話,很久,有風吹過,她垂下眼睛,聽到他開口道:“你不是那樣的女子。”


    她沉默,正想說些什麽反駁他,又聽他頓了頓,笑了一聲:“但你說的很對,那個位置是最尊貴的,也是世間女子夢寐以求的,夢兒,你當真喜歡皇後之位?”


    幾乎沒有猶豫,她堅定道:“是,我喜歡那個位置,它可以滿足我所有的虛榮和驕傲。”


    “好!”他未加多想,脫口道:“你喜歡的,我王敦都願意給,但是七日之約還在,一切都要等今晚過後再做定奪。”


    她當下點了點頭,即便說出那些話對他來說很不公,但她別選擇,倘若真的有一天,他與司馬睿狹路相逢,殺的片甲不留,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場景。想要保全他們,唯有將王敦重新拉到司馬睿麾下,就如同從前一般,即便迴不到從前,至少他們可以相安無事。這才是她唯一的用意。


    王敦接著說道:“明日,便是琅邪王迴城的日子,如果你注定是要迴去的,我會在此之前安排好一切,將你平安的送迴王府。”


    心裏因為他而溫暖,但也因為未知的一切而不安,司馬睿始終在王敦手中,這幾日,她不敢心安。但好在並無意外,隻需過了今晚,一切就要迴到從前。至於迴去後該怎樣麵對司馬睿,他總不會把她怎麽樣,最差不過是一輩子冷落了她。


    但說到底,她還是舍不得這裏的,遠離了王府的爭鬥,遠離了凡塵,不用麵對梁嘉末,整個人都是輕鬆的。


    可是府裏還有司馬裒,河苑…。


    她必須要迴去,永遠的保護他們。


    天還沒黑,她卻已經肚子餓了,王敦帶著弓箭去打獵,她自告奮勇的留下捉魚,分工明確之後,各自行動,待會的晚餐定當豐盛極了。


    撿迴了一堆的柴火,她小心的將探月放在草地,還不忘含笑叮囑:“你要乖乖的,待會才有肉吃。”


    握著竹棍踏進溪水裏,一隻手撩起裙擺,隨意編著的長發垂下幾縷,卻不影響她的捕魚行動,腳踩卵石,手握竹棍,她的動作如此精準,每刺必中,使得自己有些飄飄然了。


    正聚精會神的望著遊走的魚兒,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心知是王敦迴來了,嘴角不禁勾起笑,想也不想的迴頭看去:“處仲,你迴來了!”


    可是,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的是火紅的赤驥馬,以及馬背上坐著的司馬睿,他的神情帶著倦色,玄墨色色披風,一身風塵仆仆的氣息,很明顯是急著趕來,更加明顯的是麵上的慌亂,心急如焚的慌亂。


    她尚在震驚之中迴不過神,他已經飛奔下馬,快步上前,沒有給她任何思考的機會,衝上前一把抱住她,力道大的令她站不穩,手中的竹棍也跟著掉進水中,順著溪流的方向,不知飄去何方。


    “央央,我來接你迴去了。”


    僅此一句,在平常不過的一句話,他的聲音卻在顫抖,她被他抱的喘不過氣,想到他經曆了一場死劫,差點沒命迴來,禁不住鼻子一酸,跟著抱住了他:“司馬景文,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緊緊的相擁,他很久沒有鬆開,像是要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才能安心:“我被周訪扣留在東海,整整六天,若不是在茂弘的相助下偷偷離開,恐怕還要多留一日。”


    他,馬不停蹄的趕來,如此焦急,是因為擔心她……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被他抱的很緊,她連唿吸都有些困難,開口問道。‘


    他頓了頓,接著道:“我去了安東將軍府,將劍架在管事的脖子上,他說王敦帶你去了郊野,我很害怕,一直的找你,終於將你找到了。”


    他說著,話鋒一轉,聲音透著陰狠的殺意:“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心知他口中的“他”就是王敦,她不免心驚肉跳,下意識的抱緊了他:“他沒有害我,司馬景文,若不是他命周訪相救,你會死在王衍手中的。”


    “我寧願自己死在那裏!”他的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楚,牙都快要咬碎:“也不要你前去求他,央央,我不要你求他救我,死都不要。”


    她一愣,心裏突然明白了他話中隱藏的深意,是啊,荒郊野嶺,她與王敦孤男寡女,饒是誰也不會相信平安無事。心裏酸楚至極,她的心又開始顫抖,不住的搖著頭:“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帶你離開,咱們先迴去。”他將她鬆開,右手摩挲著她的麵頰,深邃的眼中是滿滿的疼惜:“這筆賬,我會向他討迴,央央,我們迴家。”


    來不及解釋,他已經一把將她抱起,連鞋子也來不及穿,徑直走向赤驥馬,正要扶她上馬,前方突然傳來陰鶩的聲音:“放開她。”


    抬頭望去,正看到王敦站在不遠處,手中的獵物早已丟在地上,他一把抽出湛盧寶劍,直直的指向他們的方向,望向司馬睿的目光駭人的冰冷:“你自己迴去,或者,死在這裏!”


    司馬睿冷笑一聲,不顧她的阻攔,上前兩步,與他麵對麵的站著,突然抽出佩戴的寶劍,鋒利的劍身泛著泠泠的寒光,他的眼中閃過笑,但隻覺陰寒:“正有此意,本王沒打算讓你活著離開。”


    王敦說,他們不可能站在同一陣營了,總有一天,是要再次狹路相逢的……。隻是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猝不及防,錯愕萬分。殘陽如血,他們手中的長劍泛著寒光,冰冷的指向對方,帶著刻骨的殺意,也帶著刻骨的恨意。


    有風吹過,使得她心裏冰涼,心知阻止不了他們,更心知這場搏殺在所難免,事已至此,慌亂已經毫無用處。走上前去,她親手為司馬睿解開身上的披風,眼眸誠摯的望向王敦:“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隻求你們念及從前的情分,化幹戈,為玉帛。”


    她的話沒有絲毫的用處,因為電花火石之間,一場殊死搏殺已經開始,青青草地上,他們的眼中隻有殺意,刀劍相抵,寒光閃過,隻聽得到劍身碰撞的激烈聲,招招致命,招招帶著暴戾,勢必要將對方粉身碎骨。


    王敦許久未眠,司馬睿又趕了一天的路,二人眉宇之間都有怠色,但絲毫不影響這場驚心動魄的廝殺,甚至比從前更狠厲,仿佛要將畢生的精力用盡,隻剩下無邊無盡的黑暗,恨意蒙蔽了雙眼,雙眼是血紅的。


    空曠遼闊的郊野,兵刃碰撞的聲音如此沉重,夾雜在風中的還有他們廝殺的喊聲,兇狠至極。誰都不能掉以輕心,拚盡全力,隻為讓對方死於劍下,死於自己腳下……


    這是一場屬於他們之間的殊死較量,早已注定一般,總要上演。但無論哪一種結局都是她不願麵對的,手中拿著司馬睿的玄墨色披風,以及那支從他身上解下的玉簫,她緊緊的握著,隻覺掌心冰涼。


    探月還在溪邊咀嚼青草,小小的,蜷縮成白白一團,郊野周圍的鳥兒早已被殺氣驚擾,紛紛做散,這裏隻有他們,隻有充斥眼中的殺戮。


    她甚至不敢多看,但又不敢不看,心裏慌亂,雙手都絞的緊緊的。猝不及防,突然就看到王敦被司馬睿一劍劃傷,可他仿佛沒有絲毫感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下一秒,手中的湛盧劍惡狠狠的刺向他。她不免驚懼交加,很明顯的看到司馬睿後退幾步,險險的躲過,卻不知是否被擦傷。


    劍身相抵,寒氣逼人,她正了正神色,將披風放在草地,繼而豎起手中的玉簫,碧色沉沉,緩緩吹起輾轉悱惻的曲調:


    ……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


    鳳求凰,本就是恩愛纏綿的曲調,動人心脾,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此時此曲,隻願化解他們之間沉重的殺氣,隻願驅散他們眼中蒙蔽的仇視,隻願他們安然……


    簫聲迴蕩在郊野,迴蕩在重疊的山巒,飄過竹屋,飄過青草,也飄過溪流,一直的飄向遠處,也融入他們的廝殺之中,伴隨著一招一式,伴隨著騰博的廝殺,在刀光劍影中迴蕩。


    她閉著眼睛,將自己置身於這場殺戮之外,全神貫注,專心的吹著曲調,靜靜的,耳邊隻有這首纏綿求愛的鳳求凰,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遍又一遍,直到睜開眼睛,看到他們依舊冰冷的眼眸,但動作明顯減輕,不似剛剛招招致命,也不知是曲子的緣故,還是他們真的累了。


    終於,最後一刻,激烈的長劍碰撞過後,他們停了下來,劍身直指對方,咫尺之間,誰也沒有動,沉重的喘息聲,目光生冷的望著對方。


    沒有分出勝負,但好似已經分出勝負,他們的劍就抵在對方的喉嚨,隻需一個動作,可以置對方於死地,輕而易舉,但也有可能使自己喪命。


    沒有畏懼,他們仿佛做好了與對方玉石俱焚的準備,王敦嘴角還帶著一絲冷笑:“殺了大晉堂堂的琅邪王,賠上小小的揚州刺史,當真值了。”


    “琅邪王如何?揚州刺史又如何?”他眼中帶著譏諷,同樣冷笑一聲:“乞丐和皇帝也不過是一條命,死了都是一捧沙土,隻要你能死,本王寧願陪葬!”


    二人的麵色均是陰戾的,似乎下一秒,那劍就會刺穿喉嚨,鮮血迸發,染紅草地。她死死的握著玉簫,指間都是蒼白的,走上前去,邁出的腳步克製不住的顫抖,冷靜,冷靜,再冷靜,她的額頭仍舊被冷汗澿濕。


    一步步的走上前去,直到站在他們中間,良久,有風吹過,她緩緩的伸出手,咬著嘴唇,握住了司馬睿的劍,劍身陷入掌心,鮮血順著滴落,他的眼中滿是驚懼,不敢置疑的望著她:“央央,你……”


    “司馬景文,別打了,咱們迴家。”


    她搖著頭,手在抖,眼中卻是氤氳的濕潤。他怔住,最終妥協的放下劍,一把扔在地上,目光望著王敦:“讓本王帶她走,你我的恩怨從此兩清,日後我不會動你及襄城母女一根汗毛,本王說到做到!”


    王敦的劍仍舊指著他,褐色的眼眸閃過一絲嘲諷:“想走?除非她自願跟你離開。”說著,他將目光望向孟央,開口道:“你說了,今晚花一定會開,七日之約未滿,你不能走。”


    她果真一愣,低垂著眉眼,他們有言在先,她怎能就這樣離開。可是司馬睿,他是斷不會留她在此處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王敦的聲音已經柔軟下來:“明日一早,我親自送你迴去,求你。”


    求你……他何時這樣求過別人,她心裏一酸,下意識的就要點頭,卻不知司馬睿的雙手緊握,青筋畢露,很快又鬆開,望著她一字一頓道:“司馬毗死了。”


    她當真震住,久久的迴不過神:“你,你說什麽?”


    “石勒屠殺十萬士眾,匈奴大軍勢不可擋,皇上歸罪於司馬越,下旨將其貶為縣王。幾日前,毗兒與宗室三十六位藩王返迴東海國,行至洧倉,被石勒攔下,殊死廝殺,但最後還是難免一死,連同三十六位藩王,皆被石勒所殺,逼得龍驤將軍李惲殺妻逃亡,東海裴妃被俘,下落不明。”


    司馬毗平日與他很是親近,如今落得慘死,他的麵上確實沉重,繼而又道:“消息傳遍大晉,想必河苑也已經知道,你當真要留在此地,就不怕河苑郡主有什麽差池?”


    她尚未從司馬毗已死的消息中迴過神來,臉色很是難看,想到河苑更是心在顫抖,抬起頭望向王敦,目光帶著淒然的哀求:“處仲,我……”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王敦已經蹙起濃眉,麵上有著令人不忍的神情:“你連這最後的機會也不給我嗎?”


    進退兩難,她不知所措的站在那,方才握住劍刃的手心流著鮮血,紅的如此刺眼,死死的咬著嘴唇,她最終開口:“處仲,求你。”


    處仲,求你……。


    話說出口,王敦已經敗下陣來,緩緩將劍放下,低低的笑了一聲,淒涼至極:“你走吧,我說過會讓你自願離開。”


    王敦的麵色很蒼白,手中的湛盧劍放下,像是不願看她,緩緩的轉過身去,腳步卻有些踉蹌。她不免心驚,想起方才的打鬥中,他似是被司馬睿劃傷,於是開口道:“處仲,你受傷了嗎?”


    他穿著暗紫色的錦袍,顏色極深,很難看出是否有血的痕跡,聽到她這樣問,隨即輕笑一聲:“這句話,你該問他。”


    她這才反應過來,目光望向司馬睿,見他麵色平靜,但一隻手卻捂著腹部,果真有鮮血源源不斷的滲出!她當下驚懼,快步上前,顫抖著手想要為他止血,眼淚控製不住的流出:“司馬景文,司馬景文……”


    他握住她的手,她這才發現他的手心全是血,恐懼襲來,自己竟然這樣粗心,竟然沒有看到他一直死死的捂著腹部,竟然沒有注意到他故作平靜,但額頭上已經隱隱冒出冷汗。


    “沒事,這點小傷,死不了。”他隨口笑了笑,緊握著她的手:“別哭,咱們迴家。”


    笑容略顯蒼白,她含淚連連點頭,不顧手心的疼痛,任由他拉著自己離開。


    赤驥馬就在眼前,他緊握著她的手,一步步上前,經過王敦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突然舉起湛盧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司馬睿麵色頓時陰沉:“你反悔了?”


    他並未理會她,甚至不曾看他一眼,開口對孟央柔聲笑道:“你忘了探月。”


    她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輕輕掙開司馬睿的手,道:“等我一下。”


    轉身跑到溪邊,探月正津津有味的吃著青草,她俯身溫柔的抱起它,匆匆返迴,目光望向王敦,頓了頓,道:“處仲,別等了,曇花不會開了。”


    他含笑不語,就這樣站著,緩緩放下手中的劍,最終開了口,卻略顯勉強:“好,不等了。”


    她微微垂下眼瞼,跟著司馬睿就要離開,騎在赤驥馬上,最後望了他一眼,他沒有看她,身影看上去如此清冷,背對著他們,道:“不管你信不信,她是世上最幹淨的女人。”


    她一愣,怎麽也想不到,此時此刻,他還想著為她解釋。王敦,他對自己始終是情真意切的。


    司馬睿的目光卻已經收緊,天色就要黑了,他手握韁繩,望向遠處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深意:“當然,她是本王的女人。”


    他不禁笑了一聲,蒼白而無力,頓了頓,又沉下聲音:“我王氏世族擁兵自重,一向為朝廷所忌憚,但此刻我王敦對天發誓,隻要她安然無恙,王氏一族將誓死為王爺效忠,永生永世,永無不臣之心。”


    他說著,終於轉過身,抬起頭,一動不動的望著他:“但倘若有一天,你負了她,不管你是高高在上的琅邪王,或者權傾天下的大晉皇帝,你所擁有的一切,我王敦必將摧毀!”


    字字決絕,句句堅定,他的眼神帶著吞噬一切的黑暗,使得孟央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而司馬睿就這樣與他對望著,許久,嘴角勾起一抹嘲諷:“本王不會給你這個機會,永遠都不會。”


    他是自負之人,他更是自負之人,眼神拚殺,仿佛刀光劍影。


    馬蹄聲漸遠,他帶著她離開了……。隻剩下他,天長地久的站在著,明明是盛夏,偏卻冷的刺骨。


    久久的站著,暮色籠罩荒野,也不知支撐了多久,直到再也支撐不住,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湛盧劍立在青草地上,草地上滴落著鮮紅的血,血腥味充斥著四周。


    顫抖著手扯下外衣,脫去暗紫色的外袍,白色的裏衣已經被鮮血染紅,肩膀處滲著鮮血,被劍刺傷的傷口隱隱作痛,可是,他感覺不到疼,麻木,除了麻木別無其他,因為,疼的是心。


    跪在溪水岸邊,他撕扯下一塊衣袍,將錦布放在溪水中浸濕,然後擦拭著流血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溪水混著血水流去,一片觸目驚心的紅。終於,簡單的包紮了傷口,已經是累的不行,連日來的清醒、精力,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仿佛畢生的力氣都已經用完,他累極了,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宛如死去。


    可是,就連這片刻的安寧也如此難得,自幼的警覺使他清醒,天色已黑,接著皎潔的月光,他看到不遠處的叢林裏,幾道幽綠的光閃動,帶著嗜血的欲望,正惡狠狠的盯著他!


    狼,很多隻狼,被血腥味吸引至此。


    他沒有動,躺在青草地,低低的想笑,卻連笑的力氣都沒有。自幼生長於王氏一族,那是家世顯赫的世族,他幼時有很多的玩伴,很多的族兄族弟,還有兩個親弟弟。相親相愛,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但是用在王氏家族裏明顯是笑談,適者生存,就如同這饑腸轆轆的惡狼,這才是生存法則。


    自幼習武,他與王澄等人時常較量一番,每一次,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對手,王衍便對父親說:“處仲這孩子,最有狼的天性,將來必定是一匹難以駕馭的野狼。”


    如今,終於應驗。


    所有人都知道,王氏家族的王敦,安東將軍,揚州刺史,他是最難駕馭的臣子,擁兵自重,朝廷不敢動他,因為用得到他,更忌憚著他手中的兵權。很多人想置他於死地,他不在乎,更加殘忍,殺戮,再殺戮,他的一生,從來都是站在屍體堆積出的高度。


    武帝年間,士大夫石崇,崇尚奢侈豪華,富可敵國,而國舅王愷位高權重,隻手遮天,二人多鬥富,世人阿諛奉承。太康十年,他與茂弘尚是年少,受石崇相邀,在當時紅極一時的金穀園赴宴,宴會上大都是權臣,石崇的金穀園奢華至極,隻差鋪金在地,甚至在廁所也安排十幾名貌美的奴婢侍奉,放置甲煎粉和沈香汁。所有人都驚歎不止,石崇有意將在座留為己用,但隻有他,不屑一顧。


    緊接著,國舅王愷邀他赴宴,宴會上,一名藝妓吹笛失誤,王愷當即抽出寶劍刺殺,鮮血染紅了劍身,滿座皆驚,嚇得話也不敢出,也隻有他,毫不在意,就像什麽也不曾發生一般,自顧自的飲酒。王愷見他不為所動,命美人逐個進酒,若客人不肯喝,就會當場殺之。酒傳到他麵前,他心裏冷笑,堅決不肯飲下,那行酒的美人十分恐懼,嚇得花容盡失,他依舊無動於衷,那日,因為他的不肯就範,王愷一連斬殺了數名婢女,卻也拿他沒有絲毫的辦法。


    離去的路上,就連茂弘也止不住埋怨他,隻要他喝下那杯酒,那幾名婢女就不會無辜喪命,他並非不能喝,而是故意不喝。他當下冷笑一聲,對茂弘道:“那是他自己家的婢女,想殺多少就殺多少,與我們何幹?”


    他王敦,從來不會受製於任何人。


    那晚,父親聽聞此事,將他叫到房中,隻是哀歎:“處仲啊處仲,石崇與王愷二人,你皆不願妥協,可知將來會惹來什麽禍端!”


    他以為自己不用知道,可是不久,他終究惹來了禍端,父親被王愷參奏謀反,武帝下令誅殺。性命不保之際,兩個弟弟被父親送去佛門,出家為僧,隻有他,父親給了他最後的忠告:“處仲,你若要做桀驁的野狼,首先要站在俯視別人的高度,隻有狼的天性,是無法活下去的。”


    那一刻,他終於懂了,他隻有天性,沒有高度。父親被誅殺,母親也被誅殺,從小到大,最欣賞他的就是王衍,所以這一次,王衍出麵護他周全。他知道,王衍也想駕馭他,他是野狼,若是駕馭得當,可以咬死成群的人。


    高度,他必須站在俯視別人的高度,父親的話時刻迴蕩在耳邊。他的高度,便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或者是至高無上的兵力,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終於,王衍與武帝商議,欲讓其弟王澄迎娶襄城公主,以此鞏固和駕馭王氏一族。他將如意算盤打的這樣好,卻沒料到襄城公主選擇了他,王澄氣瘋了,恨不能拿劍刺死他,看吧,他們王氏一族隻有利益,永遠沒有親情,就如同那年父親被參奏謀反,朝堂之上,王衍不願得罪國舅爺,甚至不曾為父親說一句辯解的話。


    娶了襄城公主,意味著平步青雲,但也意味著從此欠了這個女人,從此便要被武帝牽製,他王敦從不會對任何人妥協。但是,父親的話就在耳邊:


    處仲,你若要做桀驁的野狼,首先要站在俯視別人的高度,隻有狼的天性,是無法活下去的。


    新婚之夜,他對襄城公主客氣而疏離,他說:“你要是後悔還來得及,我們之間是利益的交換,娶了你我便是駙馬都尉,將來要以王氏家族的兵力效忠朝廷,誓死效忠,這才是你父皇想要的,各取所需,是件很公平的事。”


    他興許殘忍,但心裏還是有良心的,娶了襄城公主,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平步青雲,因為不久之後,武帝病逝,惠帝登基,賈後亂政,直到齊王叛亂,八王爭權,天下民不聊生。


    他還是要靠自己的,一步步手握刀劍,以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奠基腳下的路,在這一點上,琅邪王與他很相似,這也是他與茂弘願意追隨的原因。但說到底,他與茂弘畢竟不同,他沒有茂弘高尚,茂弘對琅邪王絕對忠誠,但從始自終,他為的都是自己。


    征戰沙場,誅殺權臣,直到奪下王衍手中的大權,他終於成功了,直到這時,已經很多年了。他去了佛門之地,欲將兩個弟弟接迴去,他已經站在足夠的高度,已經有了庇護他們的能力,但是二弟不願迴來,他已經是佛門高僧竺道潛,他將一本《般若經》交到他手中,說:“殺戮太重,為佛門所不容,竺道潛欲為大哥贖罪,此生皈依我佛,望大哥好自為之。”


    殺戮太重?好自為之?贖罪?他笑了,冷笑,嘲笑,更是淒然的笑,他不在乎,什麽佛門,什麽《般若經》,他呲之以鼻。


    他是注定的冷麵修羅,注定要雙手沾滿鮮血……


    他與襄城公主相敬如賓,對她多年如一,哪怕他也有別的女人,但不過是過眼雲煙,他還有了王皎,他的女兒,他站在權利之上,擁兵自重,還有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女兒。


    一切都有了,他卻越發空虛了。原以為這一生都要這樣走下去,恍然如夢,平淡無奇,不過是一場匆匆輪迴,活著,不過如此。


    直到那個女子的出現。


    她很美,淡然如水,清淨如花,他並未第一眼就愛上她,而是想著殺她,在他看來,女人都是一個模樣的,無論是在床上還是穿上衣服。他很好奇,很早之前就在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女人使得琅邪王神魂顛倒,司馬睿曾是野心膨脹的帝王星,注定的王者,這也是他願意追隨的原因,可是,這帝王星就要因為一個女人隕落了。


    這個女人不過是氣質不凡,不過是貌美如花,但是這世間從不缺美麗的女子,她還很會裝,可憐兮兮,柔弱憐人,牢牢的抓著司馬睿的心。她很聰明,當真聰明,幫助司馬睿得到了鮮卑兵符,幫助茂弘化解危機,但他不屑一顧,他的妻子襄城公主,同樣是冰雪聰明的女子,那又如何?


    可是,他低估了這個女人,她那樣複雜,他原以為她跟別人都是一樣的,爭寵魅惑,隻會迷惑男人…直到她毫無畏懼的從巨蟒口中救了他…


    這個女子,其實很簡單,她膽怯,但心底有無限的勇氣,她懦弱,因為有一顆最善良的心。他要殺她,她卻救了他,奄奄一息之時,還不忘說:“你,不必謝我,我隻是在想,王爺的千秋霸業離不開你,所以,你不能死。”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五隻惡狼,幽綠的眼珠,格外引人注目。它們在靠近,一步步一步步的靠近他,然後停頓在幾步之遙,惡狠狠的注視著他,打量著,觀望著,隨時準備撲上前將他撕碎!


    他依舊沒有動,他天性就是一匹狼,此時此刻,倒真的想要知道,是真正的狼厲害,還是他這野狼更勝一籌。


    終於,它們難奈不住了,他身上的血味刺激著它們的嗅覺,也刺激著它們兇殘的眼睛,虎視眈眈過後,它們以箭一般的速度撲上前,撕碎他,撕碎他……


    幾乎同時,他激起了自己全部的警覺,翻身而起的瞬間,順勢握起插在地麵的湛盧劍,雙眼都是血紅的,惡狠狠的劃向撲麵而來的惡狼,殺,殺,殺!


    湛盧劍削鐵如泥,他清楚的聽到劍身刺穿肉身的聲音,月光之下,他麵對撲向自己的惡狼,握劍橫斬,劈開它們的身子,劈開它們的腦袋,殺戮染紅了雙眼。


    ……


    一切安靜下來,他也跟著清醒,地上是橫七豎八的屍體,狼的屍體,骨血分離,腦漿迸發,血的味道彌漫周圍,也彌漫在他的身上、臉上。肩膀再次滲出血,他卻已經無力去包紮,因為就在剛剛,廝殺之中,他的左手險些被一隻狼咬斷,如今已是鮮血淋淋。


    疼,真的疼,疼的滿頭大汗,他就要支撐不住了,好累,眼前都是虛幻的,就要睜不開眼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聽,她在唱歌,就在皎潔的月光下,青草地上,曇花叢前……他看到了,一曲月出,一曲陳國情歌,縈繞著他的心,他看到了她在翩然起舞,迴眸間,笑靦如花……手握湛盧劍,一步步的走上前,那些曇花開了嗎?


    沒有,還是那些青嫩的枝莖,他終於走到了這裏,卻已經累得不行,仰身倒在草地上,夜風吹過,他想起前幾日,他們都是這樣躺在這裏的,漫天的繁星,皓月當空。


    她本就不是他的,當年落入懸崖,她是為司馬睿而死,而他,再也不能忘記那日的岩洞。她麵上每一個細微的神情,她吃了巨蟒的肉,那副恐慌而又驚懼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她不準他睡,將從前最有意思的事講給他聽,然後,他看到了盛開的曇花,潔白舒卷的花瓣,還看到她沉睡的容顏,然後他心裏開出了一朵最純美的曇花。


    她墜落懸崖的那一年,他再也不是從前的王敦,他仿佛在那個夜晚,明白了活著的意義,他不止是桀驁的野狼,他可以活的更好,也可能開心,也可以笑,也可以愛上一個女子。


    她迷惑了他的心竅……整整一年,他在江南一帶秘密搜尋,他相信,隻要她活著,就一定會迴家,而他,願意從此之後給她一個家,哪怕用一切來交換。


    做出決定的那刻,他心裏的空虛第一次沒了。


    他多幸運,找到了她,多幸運啊。可她容貌盡毀,他不在乎,他愛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容貌,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確定,這世上漂亮的女子這麽多,但夢兒隻有一個。


    夢兒,夢兒……


    他努力了,但還是沒有得到她,但好在,他還有來生,她答應了他,來生跟他在一起,就像她愛著司馬睿一般,他也會得到她執著的愛。隻是時間的問題,那麽,他願意等。


    沒有了她,下半生該怎麽過呢……沒關係,他還可以守護她,她說她想做皇後,他還可以幫她。他還有迴憶,曾經揚州的日子,城隍廟的高台上,她一襲紅裝,以及此前的六天,她的笑,她的聲音,她吃東西的樣子,她在月下起舞的樣子……他有這麽多的迴憶,足以驚豔日後的時光,這些是他與夢兒的迴憶,司馬睿永遠無從得知。


    心裏守著這樣的秘密,真好。


    也不知這樣睡了多久,他是被凍醒的,夜裏的風這樣涼,可是之前,他從未發覺過。睜開眼睛,依舊是漫天的繁星,很美嗎?一點也不美,它們那樣冷清。


    那個女子,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全世界啊……


    恍惚之中,似是聞到了異香,他心裏泛起疼痛,在這一刻起身,果真看到花開了……盛開的曇花,到處都是,漫山遍野,純白的令人炫目,舒卷的花瓣,層層疊疊,月光下昭然若雪。


    大片的盛開,開的如此絢爛,潔白如玉,流光四溢,美得觸目驚心。


    身前,身後,處處都是,他站在花香之中,站在月光之中,想起清晨陽光照耀,他的夢兒慵懶著聲音安慰他:“處仲,今天晚上一定會開,我們會等到的。”


    真的等到了……


    他想笑,手握湛盧劍,站在曇花間,低低的笑出聲來,這是世間最可笑的事,真好笑,笑的他肚子都疼了,直到笑出了眼淚。他終於收斂了笑,眼中閃過一絲戾氣,抓起劍揮向那些盛開的曇花!


    砍,殺……。就如同剛剛廝殺那些惡狼一般,不,甚至比剛剛更兇狠,他的雙眼已經被蒙蔽,成片的曇花被斬落,成片的曇花被踐踏,成片的曇花被夜風吹散。


    月下,被斬下的曇花紛落,一片片,就像飛雪一般,飄滿了周圍,也飄落在他的身上、發上、肩上。他沒有絲毫的停頓,瘋了一般的斬殺,不止是曇花,還有那些根莖,葉子,全部都要斬下!他不需要了,已經不需要了,現在盛開,有什麽用!用什麽用!


    身前的,身後的,岩洞旁的,全部斬斷,碾碎,地上是觸目驚心的白色,紛紛揚揚,曇花還在飄落,卻已經成了一堆殘骸。他握著湛盧劍,頭也不迴的離開,一步步,走的如此決絕。


    溪邊的竹屋騰起火光,他將手中的石蠟扔了進去,看著大火吞噬竹屋,熊熊的騰起,映的荒野宛如白晝。他轉過身,背對著火光,一步步向前走,走出好遠,迴頭再去觀看,依舊是漫天的光亮。他在那片光亮之中,麵再也支撐不住,捂著疼痛的左手跪在地上,很久都沒有起來。


    夢兒說,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果真是這樣呢。


    夜風,真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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