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一帶的壽春,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所處“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位,注定了此處頻發的戰亂。


    從前武帝司馬炎取代曹魏政權,統一三國後正式建立大晉王朝,周圍各國均是望而生畏的,晉朝著實威風。武帝死後,爆發八王之亂,終將掏空了晉朝的底子,元氣大傷。


    這若是放在從前,小小的匈奴怎敢起兵攻打晉朝,隻因內部紛爭不斷,才給了外人可乘之機。


    來之前曾在腦海中構想了無數壽春的場景,屍橫遍野,滿目狼藉,可眼前的一切確實出乎她意料之外。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山間的道路雖然磅礴,總算還是可以行駛的。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路途,終於看到營地駐紮之地,緊挨著壽春百姓的村落,很大程度上幫助了百姓免受匈奴人的襲擊。


    無可避免的戴上了麵紗,她隨著王敦一路走進大軍駐紮的營地裏,見到了正悠閑自得飲酒的鎮東長史紀瞻與顧榮等人,看到他們進來,眾人隨即起身,紀瞻指了指身旁的座位招唿道:“王大人請坐。”


    “聽聞王爺新封了紀大人揚威將軍的稱號,紀大人很是自在呢。”王敦並不客氣,帶著她上前坐在一側,自顧自的端起桌上茶水。


    紀瞻歎息一聲,笑道:“那石勒大軍如今已經不堪一擊,我國軍隊完全可以直接剿滅他們,可是王爺吩咐了,既然閑得無聊就與他們多周旋會,反正迴去也是無事可做,咱們現在不過是等著拖死那些匈奴人,花時間看一場好戲罷了。”


    果真是司馬睿一貫的作風,孟央微微垂下眼瞼,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駕馭了,當初的敕勒部落他本可以一舉殲滅,偏偏要留給他們一條生路,多年之後親自踐踏著敕勒的尊嚴,以嚴苛的雜稅逼得他們比死還難。


    這才是真正的司馬睿,時而心狠手辣,時而又愛民如子,時而可惡至極,時而又溫柔多情。便是這樣的他,使得她萬劫不複。


    稍一出神,麵前的茶杯已經被人倒滿了茶水,抬頭望了一眼王敦,不經意就看到紀瞻含笑的眼眸:“王大人真是豔福不淺呐,竟然帶個女子來這種地方,想必定是深愛的女眷,左右離不開了。”


    說罷,帳篷裏的將領均是大笑出聲,王敦不甚在意的揚了揚眉毛,並未開口說些什麽,反而使得他們更加驚奇,望向她的目光越發帶著探究的意味。顧榮嚷嚷道:“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事,王大人一向最不喜咱們開玩笑,這次竟然沒有反應,這女子肯定不是常人,竟然栓得住王大人的心。”


    “王大人何不介紹一下,也好讓兄弟們認識認識小嫂子。”


    “莫非是襄城公主的表妹素素小姐?”


    ……。


    七嘴八舌的議論,她的雙手不由的在桌下握緊,萬分不安的時候,感覺到王敦悄悄伸出手緊握她冰涼的小手,沉著聲音對眾人道:“莫要胡說,眼下最重要的是早日結束征戰,王爺雖說要慢慢與他們周旋,萬一匈奴大軍來了支援,大夥可不能丟了王爺的臉麵。”


    他一開口,眾人皆是點頭附和:“王大人說的極是,還是早日結束的好。”


    這樣的場景,使得孟央不得不擔憂,看來江東傳聞“王與馬共天下”果真不假,王敦行軍打仗數年,論軍中威望,司馬睿是抵不過他的。且王氏家族是琅邪國內的大族,若真的比較起來,王導王敦二人未必不及司馬睿。


    對於王導她完全可以放心,可麵前的王敦,一旦發起狠來,必會威脅到司馬睿。


    她,不能讓司馬睿毀於他之手,哪怕付出一切的代價。


    寒風唿嘯的厲冬,空氣中都透著森森的涼意,沿著斜坡一路登高,所到之處一片荒蕪,亂石枯木縱生,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巍峨的望不到盡頭,但覺蕭條清冷,唿吸間都是悲涼的意味。


    高高的馬背上,王敦手握韁繩,冷竣的麵容完美的如同雕刻一般,懷中擁著的人兒看不清容貌,純白色的銀狐大麾下僅露出一雙清幽的眼眸。


    駿馬停在山坡高處,王敦側身下馬,伸出有力的臂膀將她扶下,陪同她站在前方高地,目光沉沉的望向遠處:“那就是石勒大軍的營地,明明是同樣的雨天,偏就是他們那裏鬧了洪災,這一戰連上天都在幫我們。”


    說不奇怪是假的,同樣幾十日的陰雨,琅邪營地細雨綿綿,匯聚到匈奴營地偏就磅礴成災。若說是地勢的緣故,可這雨也下的太蹊蹺了。


    遠遠望去看的並不真切,荒脊的山腳下高插的軍旗無力的低垂著,已經是黃昏,軍營的空地看不清任何人影,隻有嫋嫋升起的炊煙,在寒風中迅速被吹散。


    什麽都看不到,更別提琳青和己巳的影子,大麾下的手不由得握緊,聽到王敦接著道:“如今敵營惡疾突染,想必撐不了多久了,你不用太擔心。”


    如何不擔心?以琳青的醫術完全可以抑製住這疾病,但眼下惡疾還在擴張,不知那石勒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了琳青?還有己巳師父,為何全無消息?這樣拖久一天,他們將不知麵臨怎樣的危險。


    想著,她低垂下的眼眸有些焦急:“還要這樣拖多久?”


    王敦握住她冰涼的雙手:“放心,紀瞻已給王爺送去信件,隻等他一句話,殲滅他們指日可待。”


    目光遙遙的望著遠處的敵營,隱約的感覺不安,這樣的安靜真的太過詭異,詭異的太像琳青的作風。


    一路的沉默,隻聽得到馬蹄落地的嗒嗒聲,見她如此的沉默,王敦附在她耳邊柔聲道:“夢兒,你在想什麽?”


    她低垂下眉眼,良久才輕聲道:“若是王爺不肯起兵呢?”


    王敦微微皺起眉頭,心知她的擔憂,司馬睿一向自負,行軍打仗最喜把敵軍逼到任人宰割的那刻才肯罷手,她的猜測並非不無道理。


    “夢兒,我向你保證,如果王爺執意不肯進攻,我會調遣王氏家族的兵馬圍剿石勒,直至救出你要救的人。”


    堅定不移的話語,使得她一陣緊張:“處仲,違背王爺的命令私自出兵,你可知是什麽後果。”


    “不管是什麽後果,為了你,一切都值得。”附在她耳邊的戲笑聲,有著幾分玩笑的意味。


    禁不住抬起頭去看他,卻看到他褐色的眼眸裏不管不顧的執著之色,黃昏的暈光下,遠處起伏的山脈有幾分恆古不變的明滅。


    快到營地的時候,她漸漸發覺出不對,與前幾日比,防守的將領明顯嚴謹不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肅穆的莊重,給人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


    王敦明顯也察覺出變化,當下下了馬,拉著馬匹的韁繩對迎麵走來的將士道:“發生了什麽事?紀瞻呢?”


    那將士小心的看了一眼身後的帳篷,低聲道:“大人,王爺來了,紀大人就在裏麵陪同。”


    平地驚雷的一句話,馬背上的她頓時身子僵硬,一雙眼眸驚起深深的無措。王敦顯然也有些意外:“為何沒聽紀大人提起?”


    “事先紀大人也不知道,王爺誰也沒說,健康城那邊也沒透露任何的消息。”


    不由得沉下麵色,下一秒他就要扶下馬背上的孟央,對她道:“你先迴去。”


    神情愣怔間,剛剛把手交到他的手中,突然前方的營帳被人挑開,威懾冰冷的聲音的響起:“王敦,你好大的膽子!”


    身子微微一抖,隨即一個身影被眾人擁護著走了出來,熟悉而陌生的氣息,即便不去看他,她也能想象出他此時深不可測的表情。


    “處仲不知王爺會來,還望王爺恕罪。”


    王敦麵色平靜的行禮,不緊不慢的聲色仿佛瞬間惹怒了他,眾人都未反應過來,隻聽到拔劍出鞘的聲音,一把泛著寒光的長劍已經架在他的肩上:“本王再不來,恐怕這琅邪國就由王大人說了算了!”


    眾人皆是一愣,慌亂的勸阻:“王爺,王爺萬萬不可。”


    王敦抬起頭,神色如常:“處仲不知王爺何意,請王爺息怒。”


    “不知?好,本王問你,荊州刺史王澄現在哪裏?說不出來本王定不饒你。”


    他的聲音不怒而威,透著陰寒,她在這時才敢抬頭看他一眼,隻這一眼,瞬間心如刀絞,眼中浮現出震驚之色,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睛。


    “王澄出言不遜,心存不臣之心,處仲替王爺處置了他。”


    良久的沉默,王敦不經意的抬頭,才發現司馬睿的目光一動不動的落在馬背上的孟央身上,心裏頓時一沉,開口道:“王澄是我所殺,王爺若要責怪處仲無話可說。”


    銀狐大裘下,僅看得到她一雙極力強忍淚光的眼眸,暗湧著難言的痛楚。他的目光卻隻停留在她身上一刻,便不甚在意的轉向王敦,麵色平靜的沒有任何波瀾,可是他的雙眼逐漸血紅一片,閃過轉瞬即逝的殺意:“你確實該死,你連本王身邊的人都敢動,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出的?”


    “王爺,十年前咱們在洛陽城的日子有多難,適逢八王之亂無兵無權的您是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成都王司馬穎兇殘暴虐殺害了您的三叔安東王,最艱難的日子處仲與茂弘陪你移鎮健康,我與茂弘早就誓死追隨王爺,您如何能夠懷疑處仲的忠心?”


    字字發自肺腑,可他隻是冷笑了一聲,緊握的長劍還是毫無留情的劃向他的勃頸。眾人皆是驚慌的閉上眼睛,卻聽他突然冷著聲音道:“我相信你與茂弘對我沒有二心,但王澄之死你必須給本王一個交代,本王等著聽你解釋。”


    說罷,將手中長劍一把扔在地上,劍身留下斑駁的鮮血,再看王敦的脖子僅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力度把握的如此驚人,稍有差池隻怕性命不保。


    饒是如此的情況下,王敦仍舊麵不改色的起身謝恩,在司馬睿轉身進了帳篷之前,仿若無人的走到一旁的駿馬前,向孟央伸出雙手:“夢兒,我扶你下來。”


    自始至終,她的目光都是追隨著他的身影,可他的表情如此之平靜,仿佛真的不知道她是誰,甚至在這時冷笑一聲,迴過頭,對王敦嘲諷道:“行軍打仗帶個女人,王大人真是越來越讓本王刮目相看了。”


    失魂落魄的迴了自己的帳屋,一步步艱難的走向床榻,最終控製不住的倒在床邊,慌亂的抹去麵上的淚痕,這一刻,她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想他。


    為何?那人真的是她深愛的司馬景文嗎?依舊深邃的眼眸多了幾分暴虐之氣,麵色比從前更加冷漠,他變得那樣寒冷,寒冷到兩鬢的頭發都白了!


    蒼蒼的雙鬢,該是怎樣的萬念俱灰使得他霜染了白發,該是怎樣的疼痛使得他麵容清冷的沒有任何波瀾,他的唇角就那樣冷漠的抿下,深深的孤冷之氣令她膽顫。


    司馬景文,司馬景文,為何?為何上天如此殘忍,就這樣永遠不再相見該有多好,你看,我都已經忘記你了,我都已經那樣殘忍的告訴你我不愛你了……


    為何,我望不穿這秋水,偏卻望穿了你的蒼蒼斑駁的白發,望穿了你乍如一潭死水的眼眸。


    司馬景文,是不是你也如同我一樣,早已死在了過去…。


    “夢兒……”


    淒迷含淚的迴過頭去,雙手還緊緊絞住床榻上的絨毯,眼中有著茫茫無措的神色:“司馬,景文……”


    額前的碎發濕漉漉的貼在麵頰,濡濕的汗意襯得她麵色如雪,帶著令人心驚的疼痛。


    王敦久久的站在她麵前,半晌,含笑上前:“累了嗎,不要跪在這裏了,上床睡一會吧。”


    仿若未聞一般,眼中的茫然揮之不去,望著逐漸走進的人影,一隻手顫抖的撫上他的麵頰:“司馬景文…。”


    從她柔軟的嘴唇中吐露出的名字,排山倒海般的相思之情,使得他徹底紅了眼睛,原本扶住她的雙手瞬間收緊,強忍著低聲道:“夢兒,我是處仲。”


    手腕上一陣抓緊的疼痛,她這才微微迴過神,蒼白的麵上揚起一絲笑,喃喃道:“處仲?”


    “夢兒……”


    溫暖的手掌輕輕為她擦去淚痕,真實的觸感使得她突然驚醒,可是下一秒,她瘋了一般緊緊抓住他的手:“你也看到了他了,你看到他了……”


    無法言語的複雜心情,他的手緩緩收迴:“夢兒,你看到他又怎樣,他已經不願意與你相認了,你以為他真的認不出你含淚的雙眸?”


    這樣的話語並未使她平靜,反而使得她更加慌亂,帶著幾分癲狂:“你看到了,你們全部都看到了,他的頭發白了,為什麽!為什麽!他還那樣年輕,為什麽頭發白了!”


    無法克製的失聲痛哭,她就這樣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幾乎整個人就要昏厥:“為什麽,為什麽他要承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麽是他……”


    緊緊抱住她顫抖的身子,王敦不由得紅了眼眶:“都過去了,他現在已經不再痛苦了,痛的是你,但我會治好你的痛,總有一天,你也會如同他一樣忘記全部。”


    如同他一樣忘記全部?真的可以忘記嗎?她還用的著忘記嗎?心都死了,記憶也就死了,記不記得還有什麽區別?


    她與他,注定了相忘,注定了不能相見,隻怕一切的狠心付之東流,從頭來過,將是多麽可怕的事。


    “夢兒,我們走吧,天涯海角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因著司馬睿的到來,她便再也沒有隨意走動,日複一日的焦躁不安,不僅因為她與他如此接近,還因為他捉摸不透的心思。


    她答應了王敦,一旦救出琳青與己巳師父,她便與他離開,心甘情願的與他離開。


    可是,司馬睿如此的深不可測,在眾人紛紛的勸說之中,他隻是不著痕跡的轉移了話題,使得所有人不敢輕舉妄動,對於山穀另一側的匈奴大軍,依舊以觀望的情勢等待著。


    她心裏焦急,卻也沒有任何辦法,這三日來的度日如年,每晚閉上眼睛,不是己巳和琳青血淋淋的被匈奴人殺害,就是司馬睿望著她冷冰冰的眼神,寒冷的刺骨。


    長久以來的食不下咽,可是急壞了一同跟來的十三伯,除了為她把脈煎藥,還要像個婦人一般操碎了心。哪怕看她不經意的皺著眉頭也要扯著嗓子嚷嚷幾句:“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姑奶奶,你本就心鬱難解,還要操什麽心,真不要命了。”


    自顧自的嘟囔著,還要加上一句:“就算不要命,也要等老朽我與師父相認吧。”


    如此直率的話語,跟琳青那家夥簡直如出一轍,使得她禁不住搖了搖頭,麵上帶著一絲笑意,上前看著他在一旁碾碎幾根植物的枯根,問道:“十三伯又從哪裏尋來的草藥?”


    他頗有幾分得意的樣子,道:“這寸草不生的地方哪裏找得到草藥,我是翻了一座山頭在很遠的一個山脈找到的這些崴靈仙根,主要治你的心脈受損,早知道從揚州出來就多帶些藥材了,我這把老骨頭都要散架了。”


    見他神色真的有些倦色,不由得愧疚起來,開口道:“您去休息,這些讓我來做。”


    十三伯趕忙擺了擺手:“你哪裏做的了這個,王刺史看到又要本著臉了,別添亂了。”


    因為心裏過意不去,她執意如此:“十三伯,就讓我來吧。”


    “你真的想幫我忙?”


    “整日閑著也是閑著,你就當給我找些事做。”


    “既然這樣,”他話鋒一轉,樂嗬道:“為了避免你胡思亂想我才要你做事,若是被那王大人看到了你可要為我解釋。”


    想也不想的答應下來,他才指著帳篷一角的背簍道:“那你去幫我擇摘那些草藥,都是北山上獨有的藥材,要仔仔細細的整理好根莖,一根也不能落下。”


    笑著點了點頭,她便起身去拿那背簍,打開蓋子,麵上有些哭笑不得,這十三伯怕是算計好了要她做事,滿滿一背簍的草藥,也不知他采挖了多久。


    半跪在背簍前,她一邊認真的摘著藥草的根莖,一邊漫不經心的與他聊天:“此處群山環繞,十三伯是去了北麵嗎,那裏離這可不近呢。”


    十三伯將目光轉向她,神秘道:“這可不是普通的山。”


    “哦?”她隨意的笑了笑。


    他生怕她不信,趕忙道:“你可知西漢淮南王劉安的故事?”


    見她搖了搖頭,他摸了摸胡須,緩緩開口:“劉安是漢高祖劉邦之孫,其人喜好道家學術,相傳西漢時期,神仙黃白之術頗受追捧,就連漢武帝也樂在其中,那劉安更是癡迷於此。淮南王劉安為人謙和有禮,更是博學多才,其門下賓客甚眾,其中最為有名的蘇飛、李尚、左吳等八位才人,被稱為”淮南八公“。那北山正是八公聚眾煉丹之地,後來劉安因被告謀反遭漢武帝逮捕,碰巧丹藥練成,劉安吞服丹藥與八公攜手升天,山間閑養的雞犬啄食剩下的餘藥也跟隨升天,因而此山又稱八公山,自古流傳”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故事正是由此傳來。”


    含笑聽他娓娓道來,孟央突然想起了什麽:“十三伯方才說隻有這北山采得到藥材?”


    “那可不是,這附近的山都被我尋了個遍,別說草藥了,連根毛都找不到。”


    出神的摘著手中的藥材,神情若有所思,十三伯有些不解的望著她:“怎麽了?你又在想什麽?”


    迴過神來,淺笑著搖了搖頭,心裏卻燃起一陣希望。琳青從邪醫穀離開可是什麽都沒帶,如今他就在匈奴軍營之中,既然要為那幫人瞧病,所需藥材必不可少,這附近山脈草藥的唯一來源隻有北山,那麽,隻要每日嚴守八公山,總會遇到上山采藥的琳青,也就有了救他的希望。


    這樣的發現使得她有些欣喜,幾乎就要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訴王敦,十三伯卻在這時歎息一聲:“我原想著師父要為那幫匈奴人看病,可能會去附近山頭采藥,這才一座座尋了過去,眼下找到了偏僻的北山,卻見那山上草藥有被大量采摘的痕跡,所到之處一片狼藉,可見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采摘了這輩子都用不完的藥材,在山上見到師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很快破滅,她暗自嘲笑自己的傻,十三伯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琳青,這樣的可能性她卻到現在才發現。心不在焉的摘著手中的草藥,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隻覺每多等一天,心裏就像被火燒一般煎熬。


    草藥已經摘了大半,微微唿了口氣,繼續將手伸進背簍裏雜亂的枯根,冷不丁的摸到絲綢般的東西,隨即拿出,剛剛看清是一塊寫了字的錦帕,就被十三伯一把奪去:“咦,這是什麽?怎麽會在簍子裏?”


    雙手攤開帕子,他的臉色先是欣喜,接著逐漸沉了下來,使得她十分不解:“十三伯,那是什麽?”


    十三伯沉默著將錦帕遞給她,伸手接過,細看之下猛地被嚇了一跳,那錦帕上歪歪扭扭的紅字竟是用血寫成的,字字清晰:


    “田五兒,明日忘情穀一敘,否則琳青必亡。”


    麵色不由得凝重起來,十三伯這才開口道:“夢兒姑娘可就是上麵所說的田姑娘?”


    點了點頭,她的心裏更加迷茫,田五兒,這個名字仿佛已經是前塵之事,隔了那麽久猛地被人提及,所漫延的是鋪天蓋地的疼痛。


    “來者不善呐,就讓老朽前去會會他。”


    “十三伯。”她的麵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故人相敘,您就不必湊熱鬧了。”


    “那可不行,事關師父安危,我若撒手不管,豈不是失了仁孝。告訴王刺史吧,他定有辦法。”


    從看到田五兒這三個字起,她仿佛一切都已明了,正色道:“此人若真的挾持了琳青,告訴了王大人,豈不是要害了琳青的性命?她,是衝我來的。”


    十三伯難得的嚴肅起來:“既是衝你來的,老朽也絕不能看著你出事,明日誰也不準去,師父明明就在匈奴軍營,焉知此人是不是設了個圈套等著你上鉤。”


    “我管不了那麽多了,”無力的歎息一聲,她焦急道:“琅邪王爺遲遲不肯進攻,琳青在匈奴軍營的消息也是道聽途說,更何況己巳師父全無消息,哪怕有一絲的希望我也要前去,該來的遲早會來。”


    麵上帶著一絲詫異,他有些遲疑的開口道:“這樣豁出性命的去救別人,你,不怕死嗎?”


    “我的命本就是琳青所救,更何況,我把他當做親人。”


    山間的夜晚早早的黑了下來,軍營的空地上點燃著熊熊的焰火,隔著帳屋耀亮了每個角落。外麵隱約傳來喧鬧的聲音,她便知道,軍中的晚宴又開始了,苦守在這嚴寒之地,這樣的狂歡成了每個將士最開懷的時刻。


    王敦差人送來的飯菜她隻吃了幾口,安靜的趴在桌上望著搖曳著的燭心,目光也跟隨著恍惚,微弱的光亮照在臉上,顯得有些意味不明。


    習慣性的發著呆,突然聽到身後的簾門被掀開的聲音,迴過頭去,發現那人竟然是司馬睿,頓時呆住,下意識的想要去抓自己的麵紗,卻聽他冷若冰霜的開口問道:“王大人在哪裏?”


    呆呆的說不出一句話,隻覺全身冰涼一片。直到他不耐煩的皺起眉頭,才躲閃著目光,努力克製顫抖的聲音:“不,不知道。”


    細弱蚊蠅的迴答,帳屋內良久的沉默,沉默的使她就要支撐不住這樣的氣氛,他卻在這時疑惑道:“不知道?你不是他府中的女眷嗎?整日形影不離,怎會不知他在哪裏?”


    從他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的波瀾,這樣的平靜使得她微微蒼白了麵色,不安的握緊哆嗦的雙手,低聲道:“處仲他,出去了。”


    也不知這樣細弱的聲音他是否聽到,總之屋內再一次沉默,桌上微弱的燭火搖擺不定,一切都顯得那樣無所適從。


    “處仲?這個稱唿還是本王第一次從一個女人口中聽到,就連襄城公主也未曾這樣叫過他,看來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可不輕呢。”


    心裏一驚,鬥著膽子抬頭看他,正對上他狹長的眼眸,似笑非笑的表情,壓得她唿吸一滯,感覺到眼睫上濕潤的寒意,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隻得選擇了緘默。


    司馬睿也不與她多說,轉身離開帳篷前,隨意道:“若是等會見到了王大人,讓他來見本王,本王等著他。”


    恢複平靜的屋子,就這樣久久的站著,半晌迴過神來才察覺身上都是濡濕的,一隻手緩緩觸摸到自己的麵頰,冰涼的寒意瞬間使她清醒。


    從來都是這樣,司馬景文,隻要你細小的一個動作,一句話,一個眼神,她全部的努力隨即付之東流,無論怎樣刻意的使自己置身於無欲無望的境界,隻要他一出現,一切都是坍塌的。


    司馬景文,從來都是這樣,不是嗎?


    “你啊你,王大人就是太客氣了,老朽上山采藥都要派人保護,真是太重視我李十三了。”


    一大早,十三伯背著背簍,一步步走出營地,不住的對身旁身著鎧甲的小個子將士嘟囔著:“王大人難不成是怕我跑了?我李十三可不是那種人,一大把年紀了哪敢糊弄他呢。”


    前方看守營地的幾個守衛不經意的看了一眼他們,十三伯走上前對他們笑道:“幾位小哥,我又要出去采藥了,王大人真是太重視老朽了,生怕我出什麽意外,這附近的山頭我可都摸熟了,根本沒必要派個人跟著保護嘛,哎,真是麻煩。”


    說話間,那個小個子將士已經默不作聲的率先走了出去,低著頭站在不遠處等候。守衛們並未多心,隨意的和十三伯開著玩笑:“王大人哪裏是重視你,王大人重視的應該是他的女眷,您老不過跟著沾光罷了。”


    一語作罷,所有人都笑了,十三伯故作無奈的搖了搖頭,對他們道:“那老朽就先走了,迴見啊,幾位小哥。”


    走出很遠,迴過頭去已經看不到營地,小個子將士才費勁的將重重的頭盔摘下,布襟抱住的發髻下膚色如雪,白淨的麵上一雙清幽的眼眸,氣喘籲籲的對走在前麵的十三伯道:“十三伯,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麽得到這身鎧甲的。”


    手中的長矛沉重不堪,她索性一把扔在地上,一抬頭就見十三伯嚷嚷著走了迴來:“別扔啊,昨晚執勤的士兵喝多了,趁他沒醒我好不容易偷來的,拿著防身也是好的。”


    孟央趕忙“哦”了一聲,撿起長矛費力的立在地上,聽到一陣大笑聲:“哈哈,那些看守可是瞎了眼了,王大人怎會派這樣不倫不類的將士跟著我。”


    低著頭看了自己一眼,也不由得笑了出來,沉重的鎧甲鬆鬆垮垮的套在身上,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簡直就是一個唱大戲的戲子。


    說笑著離開,一路聽他正色道:“我可事先告訴你,一切要聽老朽我的安排,不準輕舉妄動,那忘情穀位於北山地位險峻的位置,師父若真的在那人手中,大不了與他魚死網破,師父若不在,就要機智脫險……”


    耳朵裏都要聽出了繭子,她頗為無奈的對他道:“十三伯,我知道了,若是那人挾持了我,不能緊張,要找機會將手中的迷藥撒開。”


    “對,一定要機智,你隻要記住我的話,趁機將迷藥散開,就算你也中了招也不怕,老朽我能夠解這藥性。”


    鄭重的點了點頭,十三伯才放了心,帶著她一路登高,荒蕪的山路望不到盡頭,連綿起伏的山脈迷迷疊疊,她在這時突然又聽他開口問道:“你不害怕嗎?”


    先是一愣,迴過神來淺淺的笑,風輕雲淡的迴答:“當然怕,可我這一生都處在驚險不安之中,習慣了自然也就不怕了。”


    十三伯做了很多的準備,料想了無數可能發生的危險,甚至有了最壞的打算,若是寡不敵眾,就與他們同歸於盡。


    可是真正到了忘情穀,才發覺一切都是徒勞,四周均是懸崖峭壁,蕭條的樹木縱橫伸展,寒風唿嘯著從山穀中吹過,根本看不到半個人影。


    坐在亂石上漫長的等待,她和十三伯均是泛起了嘀咕,既然要她前來,對方不是應該提前做好部署等她自投羅網嗎,眼前的一切明顯太不尋常。


    潺潺的溪流從腳邊流過,清澈見底。峽穀兩側僅有點點翠綠的鬆柏裝飾著冬色,四周奇形怪狀的亂石雜亂的林立著,所謂的忘情穀原是如此的荒涼,世間所有的情愛,是不是注定孤寂如此。


    “你可知這忘情穀為何名揚在外?”


    清冷的流水聲中,她有些不解的望向身旁的十三伯,但見他蒼老的側臉亦是顯得清清冷冷。


    “這忘情穀周圍均是楓樹,每到秋日楓葉火紅一片,塗染的整個山穀如火如荼,真是美極了。”


    從他遙想的目光中,孟央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十三伯,從前來過這?”


    迴過神來,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夢兒姑娘心裏一定詫異,為何老朽大把年紀了還要豁出性命去拜師,說出去也不怕你笑話,老朽之所以對醫術如此狂熱,僅是為了一個女子。”


    微微的訝然,她禁不住勾起嘴角的笑:“那女子定是十三伯的妻子了。”


    “我家世代行醫,鮮少有我李家醫治不好的雜症,在江南一帶也算小有名氣。年少時初遇君兒,她是十六歲的翩翩少女,率真可愛,笑語嫣然使我一見傾心。君兒是被家人帶來求醫的,她自幼患了一種怪病,非常的嗜睡,但凡有了睡意會直接倒在地上,不分晝夜不分場合的昏睡。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嚴重到使我害怕,一天,兩天,三天…。我很害怕她不會醒來了,縱然我李家稱得上妙手迴春,可是這樣的怪病真是難倒了所有人。”


    “這絕情穀我曾帶君兒來過,當時漫天的楓葉飛舞,她的臉上洋溢著最燦爛的笑容,真是美極了,我這一生都難以忘懷。”


    出神的聽著,她的麵上亦是含著微笑,追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他嘴角的笑凝固在臉上,長長的歎息一聲:“是啊,後來,每個故事都有一個後來。”


    “後來君兒越來越貪睡,睡醒了整個人骨瘦如柴,我不分晝夜的研究醫術,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女子能夠替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可是我醫不好她,君兒說她不願耽擱了我,她怕自己有一天一睡不起,讓我另尋別的女子成家。我堅持了多年,絲毫沒有任何醫治她的辦法。”


    心裏深深的憐惜,她輕聲道:“那君兒她?”


    “夢兒姑娘,你可聽聞過聖醫穀這個名字?”


    麵上震驚,她很快的迴過神來,點了點頭。十三伯眼中恨意:“當年名揚天下的聖醫穀,我曾不遠千裏的帶著君兒前去求醫。可是聖醫穀穀主聖君是個惡毒的小人,他答應醫治君兒,條件就是讓我殺了家中的父母,我當然不肯,跪在穀外求了他三天三夜,他這才肯見我一麵,聽聞我是江南名醫李質之子,當即要我拿出李家世代珍藏的血參王,否則君兒必死無疑。”


    他說著,禁不住握緊了拳頭:“那血參王是我曾祖父拿命換來的,為了采摘到它摔落而死。我瞞著家人不惜將它偷出,雙手呈上獻給聖君,那個卑鄙小人卻出爾反爾,得到了血參王便要殺我滅口。我僥幸逃了出來,迴到揚州才知道在我偷了血參離開的當晚,我李家醫館上下幾十人,均被那聖君派人殺害,無一幸免。”


    提及往事,十三伯眼中泛起驚天的恨意:“這種不共戴天的仇恨,使我痛恨聖醫穀的每一個人,我立下毒誓要報仇。”


    孟央的手禁不住握緊了衣角,驚出一身的冷汗:“那聖君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啊,聽說他是被一聖醫穀的弟子殺死的,這樣的惡魔死在自己養大的虎崽手下,也算報應,不過邪醫穀哪裏有好人,我看那裏應該改名叫惡魔穀。”


    她的神情怔怔的:“那,君兒呢?”


    “君兒,”他的神色微微平靜:“我自知醫不好她,但仍舊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於是在她又一次的熟睡中,將她放入千年寒冰鑄就的冰棺,看著她暫時逝去。”


    “一晃四十多年了,老朽從未放棄過醫治君兒的希望,我還幻想著在年老逝去的時候,看著君兒醒來,看著她笑語嫣然的嫁人生子。我這一生都將君兒視若珍寶,年少時與她相遇,她是我摯愛的女子,如今我已經年老,在這漫長的歲月裏,我早已把她當做至親。有生之年能夠喚醒她,我會把她當做女兒一般疼愛,看著她尋得良人,看著她嫁人生子,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強忍不住內心的疼痛,她禁不住紅了眼圈,伸出手輕輕握住他已經蒼老的手掌:“十三伯……”


    迴過神來,孟央看到他滿是皺紋的眼角有著晶瑩的水光,感歎道:“君兒若是醒來,也不過與你相同的年紀,夢兒姑娘,你說她看到我的樣子會不會失望,會不會離開不願做我的親人。”


    努力揚起笑臉,她極是認真的搖了搖頭:“君兒不是這樣的女子。”


    蒼老的麵上蒙上一層光亮,他望著她樂的像個孩子:“對啊,君兒不是這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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