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淳風這般明顯自視甚高的姿態,讓呂嵩心生不悅,微皺眉暗暗思忖,這蘇淳風全然不似江湖傳言以及兒子呂偉陽口述那般,為人謙和言行低調,頗有城府心智成熟。反倒是像極了一個得勢跋扈,目中無人的青年。


    不過細想下,能手撫仙人頂迫得仙人跪,並有資格讓天下第一的縱仙歌主動邀戰,蘇淳風確實有擺出一副高姿態的資格。


    “淳風,沒想到在這裏能見麵,真巧啊。”呂偉陽笑道。


    “嗯,是挺巧的。”蘇淳風點點頭,不過視線卻是看都未看呂偉陽一眼,而是在掃過桌上那張支票上高達百萬的數字後,看向了呂嵩,淡然道:“呂門主,這份大禮蘇淳風與朋友張麗飛,收受不起,還請拿迴吧。”


    呂嵩神色如常,道:“談不上是什麽大禮,隻是呂家和四生門,為以往所作所為給你帶來的麻煩,做出應有的補償。”


    蘇淳風沉默,倒了杯茶輕輕喝著。


    此生,他和呂嵩是初次謀麵,然而在前世的時候,他與呂嵩之間可謂多次謀麵。


    那一年冬,昆侖山脈一場千年難遇的驚天之戰結束,身心皆疲的蘇淳風在迴程的半路上遭人伏擊身受重創,又聽聞父母遭遇車禍雙亡的消息,從而走火入魔直至最終身死道消。前世那最後一戰,呂嵩正是參與伏擊他的那些人之一,而且蘇淳風可以肯定,呂嵩絕對是謀劃甚至是決策了那起必殺蘇淳風的伏擊戰。因為,那時候的呂嵩,在奇門江湖中有著極高的威望——昆侖山驚天大決戰,世界各國頂尖術士齊聚聯合作戰,為此做出最大努力居中調度聯絡的人,正是呂嵩。


    無論蘇淳風前世今生的奇門江湖上,四生門都算不得江湖上的頂尖名門大派,但前世的那個奇門江湖上,呂嵩可謂是風生水起有著一唿百應的能量。當然,他能有這般地位威望,一來是交際手段出眾左右逢源,二來與永遠會立於最強勢地位的官方保持著密切聯係,第三……呂嵩與縱仙歌的關係天下人皆知,諸多江湖中人甚至認為,呂嵩代表了不喜歡在江湖上指手劃腳的縱仙歌,對於諸多江湖事的態度。


    當年已然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蘇淳風,對呂嵩的印象不錯,後期更是頗為信任此前輩。因為呂嵩與其他奇門江湖中人不同,在所有人都高唿著口號剿殺詭術傳承者時,呂嵩以及整個四生門,對此都沒有明確的表態,更沒有參與其中。後來,呂嵩與冀中省金官莊市的古家家主古嶽白,都受奇門江湖諸多名門大派世家重要人物們的委托,負責與詭術傳承者王啟民、蘇淳風師徒談判,一力推動奇門江湖接受並認可了詭術及詭術傳承者,都應是奇門江湖中的正當存在,而非人盡可誅之的邪-道。


    蘇淳風前世直到在昆侖山大戰時,才從原本被自己打成廢人卻詭異地恢複到巔峰狀態的千麵笑閻羅屠惜擄口中知曉,當年整個江湖對詭術傳承者窮追猛打,勢要斬草除根,幕後負責調度江湖人士和全盤策劃推動的,正是四生門門主呂嵩。可惜蘇淳風當時並不相信術士殺手屠惜擄的話,直到本就身心皆疲的他遭遇伏擊,親眼看到呂嵩就在伏擊者之中,並且呂嵩在最後關頭向蘇淳風發起了致命一擊……蘇淳風才終於明白,隻是為時已晚——呂嵩,一直都在利用詭術傳承者重出江湖的大事件,以代表著青鸞宗宗主,天下第一人縱仙歌態度的身份,穩居幕後指揮調度著整個奇門江湖,從而一步步走向了江湖領袖的位置。


    虎父無犬子啊!


    前世奇門江湖上青壯一代中赫赫有名的四小龍,白龍白行庸,黃龍呂偉陽,紅龍範嫣芝,黑龍屠惜擄,修為最低的呂偉陽反倒是在江湖上名望最重。


    蘇淳風心中暗生感慨。


    其實重生至今幾年來,在他的內心裏,對於前世江湖上那個穩居幕後策劃謀害他的呂嵩,倒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怨恨了,因為那不僅僅是呂嵩,而是整個江湖都在與他這個詭術傳承者為敵,呂嵩所謂的陰謀詭計卑鄙無恥,隻是相對而言,勝王敗寇,各自所占的角度立場不同,落在奇門江湖中人眼裏,恐怕還會稱讚呂嵩運籌帷幄,布局絕殺邁入醒神之境的巔峰詭術高手蘇淳風!


    思忖至此,蘇淳風不禁麵露一絲溫和,內心卻有些無奈的苦澀笑意,重生以來,對於前世那些仇敵,大概是太多了的緣故,所以反倒是沒什麽太大的恨意了——隻是每每思及害了王海菲的術士,仍舊心頭恨難消。


    見到蘇淳風沉默不作迴應,稍後神情變得溫和淡然,在日常生活中自詡對人心忖度頗有見地的呂偉陽,此時卻滿心疑惑,又不得不主動開口道:“淳風,你別誤會,這筆錢確實是作為彌補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多想其它。”


    蘇淳風微笑道:“但我也不缺錢。”


    “可是……”


    “錢拿走吧。”蘇淳風將支票推到了呂嵩的麵前。


    呂嵩神色如常,和藹溫煦。


    呂偉陽麵露無奈,頗為真誠地說道:“淳風,以往在京大學生術士協會,我與你之間確實有些過節,但那些都隻是各自的觀念不同,完全不至於解不開,更不是什麽深仇大恨。即便是後來,我四生門刻意在江湖上傳播青鸞宗縱盟主猜測你是詭術傳承者的消息,可那也是無奈之下才做的事情,畢竟你也知道,胡老先生是一位世間仙人。坦白說,當初就連天下第一的縱盟主,對胡老先生也是恭敬有加,更何況我們呂家四生門這種在江湖上不過是中等實力的宗門,更不敢汙泥胡老先生的指使。”


    “嗯,我知道。”蘇淳風點點頭,淡然笑道:“如果胡四不死,我蘇淳風不在晉西省殺降頭師,沒有實力擊敗一位世間仙人,當時也沒有江湖上諸多風采頂尖的人物前來支持,沒有一戰而勝世間仙人並邁入煉氣中期之境的話,四生門今天,會這樣登門向我致歉,並真金白銀地拿出來做彌補?”


    呂嵩放在桌上的右手中指輕敲桌麵兩下,淡然道:“確實……不會。”


    “總要爭上一爭的。”呂偉陽苦笑著搖搖頭,輕歎口氣,道:“你我同在京城,京大校園,又都是男人,誰不想爭那一口氣?不過,晉西省的事情發生後,我實在是沒有了和你爭下去的底氣,沒辦法,差距太大隻能甘願認輸,就好像四生門,恐怕永遠也不會去奢望著,有朝一日在江湖上的地位能夠超越青鸞宗——這是現實,沒辦法。”


    父子二人如此坦率的話語,沒有讓蘇淳風感覺多麽驚訝,似乎早有所料。


    若是換做其他人聽到這番話,要麽會心生怒意或者傲慢,要麽會因為父子二人的坦率直言,從而心生些許好感甚或欽佩。可蘇淳風到底是兩世為人,深知這父子二人不過是擅長交際忖度人心罷了,事實上,這父子二人的野心……極大。


    蘇淳風手指輕輕摸索茶杯邊沿,貌似漫不經心地說道:“京城大學生術士協會會長,白行庸當選,想來你們應該不會有什麽意見。當然,即便是沒有晉西省事件的發生,我也絕不會讓你呂偉陽當上第一任的會長,這一點我沒什麽好隱瞞的。不過後來羅同華教授出麵遊說,希望讓你呂偉陽出任副會長一職,對此我沒有再加以阻攔,因為這不重要了。而本該做會長的裴佳掛職副會長,她現在也沒什麽意見。至於我這個副會長,無論是與羅教授私下談話,還是那天在會場上的表態,包括我心裏的真實想法,都不過是掛個虛職,我向來不喜歡操心這些事情。”


    話不用明說,呂嵩和呂偉陽也明白,蘇淳風的意思是,他已經決定不再去追究呂家四生門,以及呂偉陽曾經針對他做的那些事情。


    或是大度。


    又或是,不屑。


    一周前,京城各大學府的學生術士齊聚中關村銀海大酒店,參加京城大學生術士協會正式成立會議慶典,票選出了會長白行庸,副會長裴佳、單蓁蓁、呂偉陽三人,又有羅同華教授提名蘇淳風,出任理事會副會長。當日的會議很有意思,原本都已然定好,而且全國各地幾乎都大同小異的會長競選,在京城如此首屈一指的首都重地,會長一職竟然除卻白行庸之外,沒有競爭者。倒是三個副會長的職務,有那麽幾位競爭者,不過結果與最初所有人的判斷等同。


    有心人都能看得出來,能夠當選會長與副會長的人,似乎都圍繞著蘇淳風,有脫不開的關係。


    白行庸,毋庸置疑是蘇淳風的鐵杆兒朋友,在此次參與競選如此重要,必然有諸多人覬覦的會長一職時,卻沒有競爭對手,從而順利當選,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在會議競選召開之前的一段時間裏,原本一直對京城大學生術士協會組建籌備的事務毫不上心,置身事外的蘇淳風,卻很突兀地多次出現在大學生術士的公眾場合,明確表態支持白行庸當選會長,並簡單卻直接地列舉了幾個令人無法反駁的理由。以如今蘇淳風在奇門江湖上的赫赫威名,簡直堪稱江湖年輕一代術士們的偶像,有著絕對的號召力。雖然不乏有學生術士會因為羨慕嫉妒恨從而不願意隨了蘇淳風的意願,可這畢竟是少數,而且即便是這少數人當中,也有部分傾向於白行庸,剩下的那部分則會忌憚、畏懼蘇淳風和白行庸,從而不敢和他二人唱對台戲。如此一來,白行庸近乎於全票當選,又無人競爭的第一任京城大學生術士協會會長一職,也就自然而然了。


    在泰國降頭師害人事件中,表現得格外搶眼,有著扛旗之風采的裴佳,當選副會長當然沒什麽問題,更何況最早傳言,蘇淳風是要支持她任會長呢?


    而單蓁蓁,大家都知道她以往在京大學生術士協會,一直都是蘇淳風的得利下屬,幫襯著屍位素餐的蘇淳風統攬了京大學生術士協會的所有事務,所以此番單蓁蓁當選副會長,也是絕大多數人早已認可的情況。


    至於呂偉陽……


    這位幾乎是公開化與蘇淳風有著過節,且所屬家族門派曾推波助瀾謠言對蘇淳風不利的大學生術士,前期本就已經為競選會長一職而造勢經營許久,順利競選成為一名副會長,也在情理之中,更何況有蘇淳風的默許認可,再有羅同華教授明確表態支持呢。


    另外,蘇淳風未參與競選任何職務,卻在會議上被羅同華教授直接強勢提名任職理事會名譽副會長……


    幾乎沒有任何學生術士反對,哪怕是從內心裏,也不會去反對。


    因為,實力代表一切!


    拳頭大就是硬道理!


    就好像如果現在讓青鸞宗宗主,那位公認天下第一,在晉西省手刃世間仙人的縱仙歌,願意出任京城大學生術士協會的一位名譽副會長的話,恐怕京城各大學府中的學生術士們,都會引以為榮興高采烈地去舉起雙手雙腳讚成。雖然蘇淳風沒有縱仙歌那般威望和無匹的實力,可到底是能夠讓天下第一的縱仙歌都主動邀戰的人物啊——奇門江湖中青年一代,蘇淳風絕對是首屈一指毫無疑問的最強者。


    見蘇淳風再次神情淡然不語,呂嵩和呂偉陽父子二人心裏都明白,蘇淳風是真的不會與他們計較,可也不想再與他們多談了。


    按理說,呂嵩好歹也是四生門的門主,是前輩,而呂偉陽也是奇門江湖中青年一代的俊傑人物,蘇淳風如此這般不冷不熱的待客之道,再有他已然明確不會追究以往的事件,那麽呂嵩和呂偉陽無論是出於個人、門派的麵子問題,還是其它緣由,都沒必要再繼續下去哪怕是一分鍾的談話了。


    但呂嵩還是給向他示意的兒子使了個眼色,讓其稍安勿躁。


    呂嵩把支票輕輕推迴到蘇淳風的麵前,一邊說道:“淳風,這份心意務必收下,權且算是我這位江湖前輩,厚著臉皮認錯的態度吧?”


    蘇淳風微笑不語,看著呂嵩。


    呂偉陽臉上已然流露出了再也掩飾不住的忿忿——蘇淳風,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這樣未免太過瞧不起人了。


    “當然,還有一事相問,亦可能,有一事相求。”呂嵩說道。


    蘇淳風點點頭,默許呂嵩說下去。


    呂嵩稍作斟酌,道:“奇門江湖從複興至今繁榮,不過短短十幾載,如今年輕一代無論江湖中人承認與否,都以進入大學學府的學生術士為主力,其中緣由不用我說,想來你也明白。而現在全國各地大學生術士協會勢在必行的整合運作,確實極為成功,明顯益處多多。那麽,我個人認為,整個奇門江湖也不能如以往那般一盤散沙,在快速發展的新時代,也就是現在,迫切需要豎立起新的奇門江湖規則……江湖百年凋零,許多傳統規則或被遺忘或被時代所淘汰,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因為那樣的話,奇門江湖上極容易出現太多不可控的衝突事態,甚至直接影響到現實社會。到時候一旦引發了官方的強烈反製措施,受損失的,還不是奇門江湖麽?”


    蘇淳風微微皺眉,道:“這方麵的事情,呂門主還是另找高人商談吧,一來我是年輕後輩,自認為沒這個資格,二來我也不喜歡涉足江湖事。想必呂門主也應該有所耳聞,我這人沒什麽大的抱負,隻想平平淡淡過自己的日子。幾年來雖然經曆了數次事件,但每次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嗯,淳風秉性出塵脫俗,不愧是山門中人下山,有山門中人風範。”呂嵩態度很認真地誇讚了一句,緊接著說道:“但如今的奇門江湖上,如果說有什麽重要事務,卻不為蘇淳風所知,恐怕江湖中人都會因此而覺得略有缺憾,更何況大學生術士也是奇門江湖中人,而你卻是青年一代中毫無爭議的第一人,你的態度,或許自己無意,但卻能引導太多人對一些事務的看法。”


    “呂門主。”蘇淳風微抬手打斷了呂嵩的話,道:“我聽說了奇門江湖可能要籌劃組建聯盟的消息,這件事我不會表達任何態度。”


    “哦?”


    “我的師父,想來也懶於去關注這種事情。”蘇淳風風輕雲淡般說道:“所以,呂門主既然想要在奇門江湖聯盟組建的事情上做點兒什麽動作,就不用擔心我蘇淳風會插手了……因為,我不喜歡這類事。”


    呂偉陽忍不住插嘴道:“青鸞宗確定不會介入組建聯盟,縱仙歌也不肯做那盟主,可秦嶺省耀皇宗……”


    話沒說完,但言下之意很清楚——蘇淳風和白行庸關係非同一般。


    蘇淳風沒有理會他。


    呂嵩扭頭瞪了兒子一眼,然後神情和善地站起身來,身為奇門江湖前輩,卻禮數極重地向著坐在對麵的蘇淳風微微躬身,道:“四生門絕對沒想過要以這一百萬元,求來你在江湖聯盟組建一事上的支持,有今天你的這番話,呂某人已然心裏有數……這一百萬元,確實是做些彌補以求心安,還請淳風收下,我們後會有期?”


    蘇淳風微笑著,點了點頭。


    擺足了高高在上的架勢。


    呂偉陽雖然心有不悅,可也沒有再流露出什麽不滿忿忿之色,在父親的吩咐下,起身恭敬向蘇淳風道別之後,父子二人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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