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毛比自己小一歲,同年入伍,那時候這小子又矮又黑,但身材很壯實,是農村人常講的“胖墩”崽。他文化很低,隻念了高小就輟學了。他早早的過逝了父親改嫁了母親,大隊上的領導動了惻隱之心,極力舉薦他去當兵。那時節,他在家光杆司令一個,鍋頭鼎罐可以一肩背,夜間走家串戶勿需關門,梁上君子是不會來“光顧”的。一年到頭,三四千工分六七百斤稻穀三四擔紅薯,也算勉勉強強度日。他的家也在七寶山山腳下,離江家莊四五裏地,共用一條河共飲一溪水,隻不過各人不是一個公社管轄罷了。

    剛入伍在新兵連時,曹小毛受人挑唆,要跟江擁軍摔跤比試比試。江擁軍不理睬他,曹小毛卻認為這個比他稍高一點的年輕人懦弱無能軟弱可欺似的,一次又一次的叫板,每天都擺著架勢要一塊雌雄。江擁軍氣不過,心想,昔日韓信能忍胯下之辱,今日我可受不了這窩囊氣,於是擇日下戰表雙方商定三跤定輸贏。日子到了,在營房門前的一塊空坪,雙方都擺出了咄咄逼人的架勢開始交鋒,一群新兵在旁圍著,呐喊助威看熱鬧。曹小毛人矮靈活機動性大,瞅準機會一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過來,人猛力氣大,野牛一般,江擁軍措不及防的後退一步,不幸被一稍高的土坎絆倒,第一局江擁軍輸。第二局在雙方稍稍喘了一口氣後又開始了,江擁軍選好地理位置以馬步穩樁待攻,曹小毛毫不在乎,還是老套路,拚足全身猛勁又莽莽撞撞的衝過來,江擁軍迅速轉身避其鋒芒順勢抓腿將他摜得老遠,臉重重的吃了一個嘴啃泥。他還不服,爬起來又反撲過來,江擁軍一狠心,一個掃堂腿將他撂趴……這迴跌得可真夠慘的,嘴啃泥巴鼻流血,再也不敢來了。從此,經過這次不打不相識的較量後,他倆成了好朋友。

    新兵連集訓結束後,曹小毛分到了炮二連炮兵班,不久就下到了炊事班。遇有包餃子的時候,他必定給江擁軍留一碗送去。江擁軍若病了,隻要他知曉,必定會偷偷煮了病號飯外加兩個荷包蛋送到江擁軍床前,往往導致江擁軍病號飯吃“雙份”,不知情的戰士還以為他們是親戚呢。後來,曹小毛當了連隊食堂采購員,更是經常請江擁軍去打牙祭。有一次,曹小毛得知江擁軍的父親病重住院,急需要用錢,他竟以江擁軍的名義偷偷寄去二百元錢,後來江擁軍家中來信,說是多虧了這二百元錢父親才很快痊愈出院。江擁軍感到納悶,自己並未寄錢去啊,父親有病一事隻有曹小毛一人知道,難道是他?在江擁軍一番逼問下,曹小毛卻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過了三年,江擁軍才用微薄的每月津貼費湊齊了二百元錢去還,他才勉強收下。事後,江擁軍才知道,這二百元錢是曹小毛入伍時的賣房錢,他將一偏房廉價賣掉了,準備到部隊後過幾年退伍時再湊點錢買台電視機迴家。這次退伍返鄉時,因電視機太重,不好帶迴家,他就沒有買了……一想到這些,江擁軍的兩眼似乎更加模糊了……

    江擁軍把行李弄迴家,佇立於父母麵前,很莊重的喊了一聲:“爸爸,媽媽!我迴來了!”父親的身子骨還算硬朗,隻是頭發全白了,臉上布滿 著很深的皺紋,猶如縱橫交錯的經緯線。母親瘦削了許多,上下牙床出現了許多的空缺。江擁軍這些年為了節約資金,一直沒有迴鄉探過家,隻是在父母想念時,偶爾照幾張戎裝照片寄迴家。兩位老人用慈祥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的兒子,從頭看到腳,發現還是比當兵之前高了許多。母親端詳了兒子一會,突然像發現了什麽似的說:“擁軍啊,你帽子上的紅五星和衣領上的紅領章呢?”母親說話之中還帶著幾分驚訝之情,大概他們還未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退伍迴鄉的緣故吧。江擁軍趕緊解釋道:“我已經不在部隊現在退伍了,又是一個農民了,就沒有那個必要了。”兩位老人聽了,唯唯諾諾著,不時流露出一絲絲惋惜的神情。

    江擁軍又安慰一番父母,說是部隊是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當官的要轉業到地方,當兵的要退伍迴到家鄉,這些都是正常現象。當然,江擁軍也在想著今後的日子該怎麽過。既然告別了軍營,又迴到了故鄉那廣袤的土地上,從一位軍人又變成了一名普通的老百姓,一切的一切又要變幻莫測地開始了。

    過去,在入伍之前,農村正是搞大集體農業學大寨,人山人海造田改河壘壩築堤多種糧食,上工幹活時,紅旗獵獵喇叭叫,幹勁衝天壯山河。白天,大家同耕一丘田同鋤一畝地同搭一條埂;晚上,我一言你一語嘰嘰喳喳熙熙攘攘同評大寨工。甲等勞動力一天就是評十分,年終算盤劈啪響一決算,分幾個小錢倒也照樣熱熱鬧鬧窮快樂。如今,農村耕作製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田分到人頭土分到戶,大隊林場散了,生產隊豬場連房子都賣了,各個門道各個行當都實行了承包責任製。生產隊的社員們不要統一出集體工了,大家一天到晚各作各的責任田,各吹各的“起床號”,各種各的樹,各插各的苗,倒也清閑自在。

    過慣了軍營生活的江擁軍,頭幾天還覺得是囚籠裏麵飛出來的鳥,覺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多麽愜意,可是漸漸地又覺得日子過得空空蕩蕩寂寞難耐,晚上沒有電視看不到新聞聽不到廣播,一盞盞電壓不足的“鬼火燈”看不了書寫不了字,寂寞的氣氛甚是憋人。

    春節,是在觥籌交錯的時光中捱過的,那不耐其煩的令人生厭的劃拳勸酒聲一直延續到元宵節。這樣,大好時光就在親朋好友的宴請昏昏沉沉的度過了。

    開春時節,小溪裏漲了幾次水,春雷一連幾天不停的隆隆之聲震響著大地,七寶山就像一個天氣預報台時時地向著山腳下的農民發布信息。七寶山山頂經常是濃濃的烏雲密布,像一口大黑鍋扣在頭上一樣。當地人常說,七寶山烏雲蓋頂,一兩天必定大雨來臨。遇有這種現象,江家莊往往是幾天幾夜的瓢潑大雨,將附近溝渠淹灌得滿滿的,幹了一冬的大田則會死勁的脹飽肚皮。大雨一停,是犁田的大好時光,農民們往往瞅準那個機會,將容易旱容易幹水的薄瘠田爭分搶抄的犁出來。整個江家莊已經沒有了牛,一頭頭膘肥壯實的水牯於去冬就賣去換肥料了。水田一丘一塊成了“獨立王國”,手扶拖拉機已賣了,反正也派不上用場了。犁田隻得靠人去拉,人家譏諷為“冒尾巴牛”,人拉肩拽的,一天下來,無論多麽壯實的漢子都會累得腰酸腿疼直不起腰來。

    又值春寒料峭的時節,水冰寒冰涼的,有刺骨之感。江擁軍家兩三畝水田經過一冬的幹枯,水一浸泡又韌又粘。犁田開始了,一副架子像一副肩枷一樣套在了江擁軍肩上,人與地麵傾斜成了四十五度角,腳踩著爛泥一步一挪的蹬著,沉重的泥塊和著野草的芬芳在身後翻滾著,嘩啦嘩啦的輕聲響著,傾刻又冒出一股泥草混合的馨香。老父親在後麵左肩搭杠架,右手扶著一把沉重的木把鐵尖頭犁,往前斜傾著佝僂的身子,在用力的推進著。江富貴那左腳支地右腳蹬泥的姿勢,就像一張拉滿的硬弓隨著箭簇離弦的發射,在一張一弛的運動著。汗水從江富貴的鬢角旁流淌著,彎成月牙形的脊背上濕潤起一大片,田野的風嗖嗖的涼,風幹處泛起一圈又一圈地圖樣的白霜。冰涼冰涼的水浸泡著雙腳,寒氣侵襲骨髓,患過風濕性關節炎的江擁軍總覺得腿部紮針樣的疼,晚上在睡夢中又覺得雙腿在使勁的抽搐著。拉了幾天的犁,寒氣入內,加上疲倦的用力,這樣經過內外夾攻,江擁軍的踝關節漸漸紅腫脹疼起來,人在水田中拉,走一陣疼一陣。老父看在眼裏疼在心頭,歎一口氣埋怨道:“擁軍啊,早知農村那麽苦,你又為什麽這麽早就迴來呢?”“爸,在部隊也沒什麽混頭了,遲來不如早來嘿。”江擁軍解釋道。

    “在家裏如今水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我們家一年到頭守著這幾畝田,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現在糧價又低,一年到頭除去吃喝穿衣這些費用就剩不了幾個錢了,你到時候到哪裏去娶便宜的媳婦啊!”江富貴想著自己的兒子已經二十五歲了,隨著年紀的增大,家庭又不寬裕,婚娶不易啊,於是,就成一塊心病始終懸著。

    江擁軍想,父親說的話不無道理,想想幾個月來的光景確實讓人心酸,身處移民庫區的退伍兵,由於國家重點水電站的興建,一個個都招工走了。唉,自己也沒有什麽盼頭了,隻想早點成家平平淡淡過日子。但是,這世道的婚姻嫁娶觀隨著歲月的變遷也在裂核聚變著,女方家開口閉口見麵禮就得大放血,少則一千,多則翻番,動不動女方就提出“四機一轉”這些新鮮時髦詞語來,令江擁軍像一個土佬冒兒一樣傻愣著摸不著頭腦。一些後生給他講,現在是“五機一轉加紅磚瓦房”了,名目翻新令人咋舌。那些姑娘們不知從哪兒學來了洋調調時髦腔腔,說什麽電視機要帶彩的,收錄音機要帶立體感的,洗衣機要帶自動的,縫紉機帶綴邊的,單車帶冒煙的(摩托車)。幸虧天底下還有不少貧嫁女不敢高攀,否則天底下的中國現階段不知要釀造出多少老處女老光棍!

    “爸,《增廣賢文》上說,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如果我命裏注定要打光棍的話就讓它打下去吧!”江擁軍倔強脾氣又上來了。

    農村就是這樣的生活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月亮悄悄爬上柳梢頭的時候,江擁軍已是一身酸軟,猶如一架快散零件的機器整個兒不聽使喚,隻有熄燈歇息,才又稍稍的輕鬆暢快些。不到九點鍾,江擁軍已是和床板擁抱在一起,發出累極了的鼾聲……

    田裏的禾苗已施了好幾次肥,已從泛泛發黃中漸漸的返過青來,猶如營養不良麵黃肌瘦的孩子得到多種元素的補充而逐漸體壯麵色紅潤多了。多少次,他站在田間的田埂上發呆,自己入伍前水田是齊刷刷的矮杆品種,如今是常規稻換成了稈粗穗大粒多的雜交水稻,栽培和植保技術自己都還是一片空白啊。他用唯一的一點退伍安家費訂了一份《湖南日報》,廣播不通,隻有靠報紙獲取一點信息了。空餘時間,他從布滿塵垢的書籍中翻出了初中時讀過的《農業基礎知識》課本,一冊卷了邊角的《植保手冊》愛不釋手,多少次與它在枕邊度過那茫茫黑夜。

    傍晚時分,當江擁軍覺著經濟已是十分拮據的時候,他來到小溪邊的橋上踱著步,雙手插入褲兜,讓絲絲柳條蕩來的一縷縷微風拂掠著麵頰,想拂去那揮之不去的憂愁。小溪清澈得可看見水裏的鵝卵石,連偶爾順流漂下的幾根細小的綠草也十分醒目。風,仍在不耐其煩的拂掠著,水流還在一路流淌著唱著歡歌。望著這一江春水那無憂無慮的樣兒,他的心緒又開始活泛起來。他摸一摸衣袋,鼓鼓的,心中竊喜,忙將那五毛一包的“五嶺牌”香煙掏出來,抽一根銜在嘴上,隨著火柴梗嗤的一下,火苗跳躍著,劣質煙味和著繚繞的青煙一下散發出來,食指中已是焦黃焦黃的了,多少日子,他已經將痛苦埋於劣質煙霧熏陶之中,在這煙霧的繚繞中尋求片刻超脫。

    曾幾何時,他怨恨自己“生不逢時”,“天生我材必有用”竟遲遲的未派上用場。二百元的退伍安家費不過半年已消耗殆盡。好幾次去縣城,在縣新華書店轉悠一圈,那數不勝數各色書種像蜜糖一樣吸引著他在茫茫書海中尋覓著,貪婪的眼光一直在書上留連著。可是,要想買一本書,竟比登上巍巍挺拔的七寶山山頂還難,因手頭抽緊囊中羞澀,他隻得在書店中隨手翻 翻搖搖頭拖動著磁鐵般的雙腿走了。

    江擁軍清楚地記得,一次母親不幸被狗咬傷,為防是狂犬,江擁軍去縣衛生防疫站購買狂犬疫苗,迴來時已是身無分文,看著天色將暮,肚子也開始嘰嘰咕咕和他打起了肚皮“官司”。萬般無奈之時,他一不做二不休,憑著在部隊練就的技能,在縣城的東門口公路出口處,冒險爬上了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司機在中途發現了他,將車停了下來,想拽他下來。江擁軍知道司機會來這一手,也作好了充分準備,將狂犬藥在身上掖好係牢,也捋起了粗壯的胳膊,迎接這突如其來的挑戰。司機是個瘦小個子,一看這架勢給唬住了,但仍叉著腰瞪起鼓鼓的牛眼珠喝道:“你這小子爬車想找死咋的?”“你兇個球!就因為我母親有死的危險,我才不怕死!”江擁軍不理這個薦,也大聲迴斥道。接著,江擁軍將母親被狗咬傷急著來到縣城購買狂犬藥的事又發泄了一通。

    “那你為什麽不坐客班車?”司機見江擁軍有難,不免動了惻隱之心,語氣明顯的緩和下來。

    “坐客班車?我一個窮退伍軍人哪兒來錢享清福?”江擁軍憤憤不平的說著牢騷話。

    一聽說江擁軍是退伍兵,司機臉上突然亮了一下,招招手,說:“下來吧,坐到駕駛室去。”那司機語言中透出一絲絲親切感。

    剛才還電閃雷鳴的怎麽一下子風和日麗了呢?江擁軍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手腳還是麻利的跳下車,扭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

    司機又重新發動了馬達,掛上擋,汽車又準備起步,司機手把方向盤笑道:“我也是退伍兵,一九七三年入伍,去年冬迴來的,在公社的企業辦開車。唉,如今退伍兵沒有指標招工沒有指標提幹,在農村窮得叮當響,連他媽的大姑娘也罵我們是窮當兵的。唉,真是今非昔比,身價一落千丈喲!”嗬!同病相憐,難怪在這一瞬間司機前後判若兩人,“老兄,你迴來這麽久怎麽就把上方向盤了?”驚喜之餘,江擁軍打探道。

    “唉,幸好我姑父在公社當黨委書記,要不是他極力舉薦,公社企業辦就是有十台汽車拖拉機也輪不上我,說不定部隊發的那燙金色字體的駕駛執照早他媽的發黴了!”司機發了一通牢騷,腳一加油門,汽車竄出老遠,又在公路上奔馳起來。

    兩人談心正濃,汽車要岔路了,江擁軍緊緊的握著那司機的手,許久的不願分開。

    司機微笑著和江擁軍道別,撳響了喇叭,汽車繼續朝著省道一八一三線駛去。

    在公路上,江擁軍怔怔的呆立了許久。他想,那同情之心退伍兵之間的友誼不是在這裏閃著光麽?

    江擁軍敘述迴憶到這裏,趙東方插話笑道:“聽說你江副部長如今還是孑然一身,難道你在農村這些年就沒有人給你介紹介紹過對象麽?”“你想聽聽?”“想聽啊,如果你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話……”“但說不妨,況且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麽秘密了。”接著,江擁軍就又打開話匣子,繼續迴憶著那一幕幕在農村的歲月……

    炎炎的烈日昭示著夏季的來臨,隨著酷暑更甚,早稻已是顆粒歸倉了,晚稻也在火日的煎熬中插下去了。“八一”這一天,在部隊該是過傳統的建軍節了,該是熱熱鬧鬧歡慶一番的時節了,幾瓶啤酒幾個涼拌菜兒幾盤精美的葷食,可令那些士兵們彈冠相慶痛飲豪吃一頓。放幾場電影來幾次慰問演出著實會讓士兵們又興高采烈一番。摔幾把撲克對弈兩盤象棋瘋狂的逛一逛街市也能讓士兵們通體輕鬆愉快。可是現在,瞧,我江擁軍已是今非昔比,身上穿的綠色軍服已被汗水漬褪了顏色,加上夏日從早到晚不眨眼的灼烤,綠色軍服早就變成黃汗衫了,嶺上的荊棘已把它豁開一道道裂縫,的確良真的成了“的確涼”了。

    夏日落的很慢,它好像偏與人唱反調似的,隱落到山後還不甘心的把一絲絲雲彩烘烤得通紅通紅,樹葉還耷拉著腦袋等待著夜露的降臨。蛐蛐兒已在引頸放唱著,青蛙從穴洞樹蔭下蹦出跳起了“迪斯科”,一時蛙鼓陣陣。

    江擁軍拖著疲倦的雙腿從田野中看水迴來,邁進門檻,渾身像散了骨頭架子似的,坐下來就如釘子釘住一般不想動蕩。他勉強支撐著身體,借著微弱的電燈光爬上樓,長長的身影高高的映在牆上。他默默的打開了一個塵埃覆蓋的木箱,翻了一陣,在一個紅布包中抖落出幾件紅撲撲的物品。昏暗的燈光下,一件是昔日綴於帽沿中央的帽徽,那紅漆噴鍍的紅星依然閃閃發亮;一件是昔日縫綴於衣領上的兩塊紅領章,輕輕撫摸,紅絨柔軟如初,一塵不染;還有那在軍營記述豪言壯語寫作隨感詩句的幾本日記本,偶爾翻幾下,字眼熟悉,語言又是那麽的充滿著人生自信。

    江擁軍觸景生情,竟又獲得片刻陶醉,猶如痛飲一盅醪酒後那樣的飄飄然……

    他仿佛又迴到了那龍騰虎躍的部隊,軍旗獵獵,號聲陣陣,和戰友們在一起站崗放哨摸爬滾打……他的手情不自禁往頭上摸去,那是一綹方向不一發根粗糙的亂發。觸到衣領時,覺得油膩粘乎著,手一時又像被烙鐵烙了一下似的縮迴到原處。江擁軍真想再顯露一下往日的戎裝以顯英俊麵容,可恍惚中突然又迴到了現實的一幕,一時躊躇了。在部隊時,那高個子的副連長曾經說過,你們退伍後,“八一”建軍節這一天可以穿一天帶領章帽徽的軍裝,以示紀念。可在現實的農村,假如你要是真的穿起來,人們不笑你精神病才怪呢!

    江擁軍眷戀之時,盡情的細細的摩挲著保留的昔日珍品,用一塊絨布將紅五星擦得鋥亮,將兩塊領章又小心翼翼的疊合好……

    眼前,已是幻覺之中的自我,儼然又是一名軍人,軍旗,在心中飄啊,飄啊,始終在激勵著自己去戰鬥!

    遞境中的困難終於在信念與毅力的合力圍剿下,悄悄退出了較量的現場……

    這一年,江擁軍終於在汗水的流淌中熬過來了。江擁軍約摸估算了一下,三畝多水田產下近五千斤的糧食,黃燦燦脹鼓鼓的穀粒躺滿了幾大廒,家裏兩頭大肥豬賣了兩千餘元。經濟上的窘境一時得到了緩解,一顆幾近泯滅的心靈得到了複蘇。餐桌上,父親捋著胡須又端起了久違的酒杯,臉上舒展著一片潔淨的天空……

    “擁軍,你也呷幾口吧?”父親拿過來一隻酒杯,斟滿,遞過來。

    “爸,我想您給我點錢,我想買點書看看,當然……”江擁軍欲言又止,他深知家裏辦的事還很多。

    “我說擁軍啊,書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作媳婦,你也老大不小了,我想把你個人的事兒趁早給辦了,也算了卻我兩老懸掛心中的一番心願……”父親說出了肺腑之言。

    “當然,父母是為了我好,婚姻的事我看再放一放吧,再擱一擱也不礙事,再說我們家也還不算太寬裕。”江擁軍又把話給擋了迴去。

    “話可不能這麽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不找對象,可就越來越難了,你看我們江家莊已經有六七個光棍了……”父親眉頭緊鎖著,皺成了一個“川”字。

    “擁軍啊,我勸你心不要太雜了,混不出去也就算了,俗話說,鐮刀鋤頭萬萬年呢!娶個農村姑娘,隻要勤儉持家,不偷懶,有打算,日子也會過得好……”江富貴又是一番開導,語氣誠懇中聽。

    “既然這樣,爸,就依你說的辦吧……”江擁軍兩顆晶瑩的淚珠掉進了酒杯,心一橫,一仰脖子將酒灌了進去,滲漏的酒滴濺濕了衣領。

    第二天傍晚,江富貴去公社開造林工作會議還沒有迴來,江擁軍和母親正在吃飯,大嫂子過來了,她朝江擁軍笑了笑沒有說話。自從大哥生了孩子分夥自立門戶之後,她因為和母親吵過架,是不輕易到江擁軍家裏來的。怎麽迴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隻見她擠著眼睛詭譎的朝自己的婆婆暗示著。江擁軍母親心領神會的跟著出去了。隔著板門,婆媳小聲嘀咕起來。江擁軍放下碗筷,隔著門板縫竊聽起來。

    “媽,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大嫂子輕聲說。

    “擁軍今年二十五周歲吃二十六歲的飯了,你說媒的時候要減點年紀,錢嘛,我和老倌子也攢了點,但是如果這姑娘實在是翹的話……”“這些,你就放心吧……”這時門又響了,母親臉上掛著喜悅進來了,大嫂子走了。

    過了幾天,江擁軍發現鏡框子裏少了一張部隊照的一寸半身照片,問母親,她隻是笑。見江擁軍要生氣了,她才說:“是你大嫂子拿走了,給你說親去囉!”“噢,這麽快,也不互通情報吱一聲。”江擁軍半憂半喜的嗔怪道。

    “傻孩子,這還需要告訴你麽?如果事成了一半,會告訴你的,到時還要你寫什麽情書,啊,是談戀愛的信。”母親樂得像盛開的荷花合不攏嘴,兩隻眼睛笑成了一堆。

    江擁軍一張標準的軍人像就這樣從鏡框上悄無聲息的溜走了。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音訊杳無,大嫂好像有意躲著似的,雙腳又不跨婆婆家的門檻了。江擁軍母親深知此事的奧秘又不便對自己的兒子說,一天天總是陰著個臉。

    江擁軍被大嫂拿走了照片,就像從心坎上掏走了一件什麽東西似的,一直憂心忡忡。他去找大嫂,直截了當的說:“既然女方不樂意瞧不起咱,也應該將照片完璧歸趙啊。”“那妹子說,她還年輕,不想這麽早就談戀愛,要等幾年……”大嫂用柔軟的語氣搪塞著,不願意正麵將題點破。

    “我是年紀大了些,她要年輕的,就讓她去找娃娃吧。”江擁軍氣不順,語言就有些激動。

    “話可別這麽說,那妹子將照片留了下來,興許過些時日她還能迴心轉意了呢!”“別把我的醜樣留在那裏丟人現眼的了……”“算啦,你心胸放寬闊一點,算交了個朋友……”大嫂又嘿嘿笑兩聲,溜了。

    這件事深深的刺痛了江擁軍的心。

    多少個黃昏來臨的時候,小溪的堤岸上,他一個人手撚一根根劣質煙,幹裂的嘴唇不停的猛吸著,偶爾抬頭仰望那無際的蒼穹,覺得自己踽踽獨行是那樣的淒楚,那樣的乏味。一個芸芸眾生的大千世界,一個充滿色彩斑斕的世界,春去冬來,夏逝秋至,萋萋芳草,枯了又綠,柳綠桃紅,花開花落,交替複始,難道就沒有自己那順暢生活的一方領地?美好的青春壯麗的韶華,在軍營中蹉跎而過,恰似那汩汩流淌的溪水悄無聲息的逝去,竟永無迴頭之時……

    我的伊甸園在何方?

    一個碩大的問號像一條迷航的帆船怎麽也靠不上港灣,正一步步被風刮破船帆駛入了茫茫大海的迷宮,時而被狂浪推向峰尖,時而又跌入低穀,眼看著那破帆船要撞上礁石了,偏又側麵衝過來一浪將其化險為夷。眼看迴航已近港灣,偏又峰浪湧來被推出好遠,欲沉不能,欲靠岸也枉然,半死不活氣息奄奄的任憑風浪作踐慢慢的摧殘著……

    思緒紊亂著,想法茫茫然。

    想當初,自己在部隊公休假日時,上城逛街,饒有興趣的流連於書海,在那浩瀚的文字遊戲中多少次得到慰藉而精神飽滿。一本《東方快車謀殺案》令自己如醉如癡,《希臘棺材之迷》又常常使自己步入迷宮而遊哉悠哉,《水滸傳》不時使自己敬佩起英雄豪傑的膽識來,《聊齋誌異》又一時難辨人鬼……

    青春的躁動,隨著男性荷爾蒙的增多,性的意識性的幻覺性的衝動,也就如熊熊的地火一樣在心中運動著。江擁軍至今還記得,部隊對性的知識傳播是禁忌的,一本《性的知識》偶爾到手,自己隻粗略的翻了一下就覺得耳熱心跳,趕緊掩卷強逼心緒逃匿。當初部隊在戰士們中間流傳的手抄本《曼娜迴憶錄》,自己隻看了兩頁竟是手哆嗦著心血唿的一個勁的往上湧,自己的臉不知不覺地紅了,部隊刮著一陣收繳《少女之心》手抄本的旋風,怦怦的心跳竟持續了一個星期。當時,自己怎麽也無法理解,《紅與黑》怎麽就成了名著,主人公於連那樣的性開放者怎麽就會讓讀者看得津津樂道,而《複活》中的妓女怎麽就會得到那麽多的讀者和評論家的同情而在心靈中被征服。書,本來可以給人們以智慧和輸入精神營養,進而啟迪人們那美好的心靈,迸發出生命的火花,弘揚人們拚搏向上的精神。但是,也有一些文人墨士,就昧著良心賺錢,不遺餘力地製作編造那些兇殺打鬥滿篇色情不是拳頭就是枕頭的所謂的“時髦文學”,那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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