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璿近來已習慣了日夜顛倒的日子,天蒙蒙亮的時候才迴房,睡上兩三個時辰便起來,看看賬本,到綢緞莊巡視一番,用過午飯後,繼續小憩。以往她從不午休,所以老管家很是奇怪,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鍾璿隻說夜裏睡不好,有點困乏。老管家不放心,想找個大夫替她把把脈,鍾璿卻不悅地說,那幫庸醫連哥哥都治不好,我不想再看見他們。老管家沒辦法,隻能讓廚房多燉一些補品給他家小姐補身子。


    這一天,鍾璿都有點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的,總覺得太陽下山下得特別慢,白天的時間真是太長了,長得離譜。這一天比以往的每一天都要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老管家送飯進來時臉上掛著微笑:“小姐,今晚早點吃飯,飯後可以到外麵散散步。”


    鍾璿愣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真真應景。


    記得去年上元節,鍾璿一時興起,親手製作了兩盞花燈,做成鯉魚的樣子,懸掛在大門兩邊,結果還沒掛上去,就被隔壁張員外的小孫子看見了,纏著鍾璿送他一盞,鍾璿想了想,兩盞一起送了給他,讓小孩兒歡喜了很久。


    晚飯過後,鍾璿仍舊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老管家在門外勸了她兩句,還提到京城的王孫公子今夜都會出門,言外之意不明而喻,鍾璿卻完全不予理會,老管家最後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走了。


    二更過後,鍾璿便又換上夜行衣鬼鬼祟祟地出門了。


    靜公主的住處在西殿,比起別處,少了一些守衛,院落顯得有些空寂,掛在廊簷的彩燈在隨著夜風輕輕晃動,把樹木的影子拖曳得很長。


    鍾璿躲過侍衛潛進靜公主的房間,意外地沒有看見那個伶俐的小丫頭。房間內很暖和,空氣中夾雜著熟悉的藥香。


    幔帳是挽起來的,鵝黃的流蘇在帳頂垂落,在燭火的映照中投下一溜陰影。


    靜公主往日愛穿白色的衣裳,但今夜,卻穿上了紅衣——鍾老板親自替她量身定做的新年衣裳,華麗而不失清雅,外麵再披著一件貂裘,襯著瓷白的皮膚,潑墨般漆黑的長發,整個人就像雪塑的娃娃,眉眼五官都精雕細琢,漂亮得不成話。


    她此刻正懶洋洋地側臥在軟塌上,旁邊擺著一個小案幾,上麵是棋盤和疏疏落落的黑白子,鍾璿走過去,低頭看了一會兒,仍舊搞不懂這一局是剛開始,還是快要結束。


    “若是你執白子,這一步該怎麽走?”靜公主突然開口問道。


    鍾璿愣了愣,拿起一枚棋子,猶豫良久,放在了棋盤上的其中一格。


    “我走對了嗎?”鍾璿有點緊張地問。


    靜公主捂著嘴笑了起來,什麽都沒有說。


    鍾璿轉頭看了看外間,問道:“那個小丫頭怎麽不在?”


    “老是陪著我這病人多無趣,今天是上元,外麵熱鬧,我讓她出去玩了。”靜公主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橘色的燭光染在她白瓷般的皮膚上,讓她的笑平添了一絲融融暖意。


    “那你呢?”鍾璿凝視著她的眼睛,“你想不想出去玩?”


    靜公主把玩著手上的黑子,偏頭看向窗外,透過薄薄的窗紙可以看到點點亮光,在濃重的夜色中,仿若螢蟲。


    “挺想的。”靜公主笑了笑,“外麵很熱鬧吧?”


    鍾璿點了點頭:“是啊,宵禁解除了,京城三天三夜,燈火通明,街上都是遊人。”她想起靜公主說過自己不喜歡熱鬧,但靜寧宮終日冷冷清清,庭院草木枯敗,未見春-色,看著就更蕭條淒涼了,縱然不喜熱鬧,也該厭倦了孤寂。


    靜公主將棋盤推開,拿起旁的一隻小暖爐雙手攏著,朝鍾璿笑了笑,示意她在身邊坐下。


    鍾璿從懷裏掏出一隻小小的魚形花燈,獻寶一樣遞到靜公主麵前:“這個送你。”


    靜公主接過來捧在手上,細細端詳,讚歎不已:“你真是做什麽像什麽。”錦鯉做成了擺尾暢遊的樣子,神態栩栩如生,可愛靈動。


    鍾璿得了那聲稱讚,喜上眉梢,又想起昨晚靜公主許諾的禮物,便厚著臉皮開口索要:“公主說賞我東西來著,可還記得?”


    靜公主看了她一眼,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


    “你放心,我是言而有信的。”


    靜公主將手探進懷內,須臾,掏出一樣東西放到了鍾璿朝上攤開的手掌上。鍾璿心中狂跳不已,低頭細看,竟是個非常精致的荷包,上麵繡了一頃碧波,綠柳垂堤,蕩開的水麵上,還浮著一隻漂亮的鴨子。


    鍾璿輕輕捏著荷包,忍不住低聲念道:“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靜公主的神色立刻變得有點複雜:“那是鴛鴦。”


    “……”鍾璿盯著那隻扁毛畜生看了良久,複又抬頭看向靜公主,不解地問,“鴛鴦不是應該成雙成對的嗎,還有一隻在哪裏?”


    靜公主把玩著手上的暖爐,淡淡地笑道:“就隻有一隻。”


    “為什麽?”鍾璿追問。


    靜公主看了她一眼:“因為我隻繡了一隻,所以隻有一隻。”


    “不是,我想問的是,為什麽隻繡了一隻?”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連垂髫小兒都知道鴛鴦是出雙入對的鳥兒,靜公主怎麽單單就繡了一隻?


    鍾璿覺得靜公主是故意的。


    隻是,為什麽呢?


    鍾璿隱約猜到一點,心裏空落落地難受,不願意再猜下去,她有預感,答案會令她很不愉快,甚至難過。


    靜公主說:“這一隻還沒找到它要找的那一隻,所以就沒繡上去。”


    “它找到了。”鍾璿馬上迴答。


    靜公主無奈地搖搖頭:“沒有,還沒找到。”


    “已經找到了。”鍾璿的表情非常鄭重而認真。


    “那就是它找錯了。”靜公主看著她,平靜地道。


    鍾璿垂下頭,撫摸著荷包上的針線,心底泛起細細密密的痛。她低聲而堅定地道:“它找到了,就算另一隻覺得是找錯了,這一隻也知道,就是它了。”


    靜公主這迴沒有再反駁她,隻是輕輕地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鍾璿重新抬起頭說:“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嗯,”靜公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點點頭,“你喜歡就好。”


    鍾璿把鯉魚花燈掛在了帳幔頂端的銀鉤上,然後轉頭問靜公主:“把它點亮嗎?”


    靜公主抬頭看著那盞燈,笑道:“點吧。”


    於是鍾璿掏出火折子,把裏麵的紅燭點燃,接著把房間裏的其他燈蠟都熄滅掉。


    靜公主懶懶地靠在矮案上,衣袖將上麵一大半的棋子都掃落了,因為鋪了厚厚的地毯,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靜公主把下巴枕到自己的手臂上,打了個嗬欠:“唉,好想睡覺。”


    靜公主其實有大半天的時間都在床上躺著,有時候讓小丫頭念一下書,有時候光靠在軟塌上發呆,昨夜答應了鍾璿送她東西,今天早早就醒了,在小丫頭驚訝的目光中一針一線地繡荷包。期間,小丫頭勸了她好幾次,讓她不要這麽勞神。靜公主許久不握針線了,女紅有點生疏,繡繡停停,竟花上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做好。


    真的是累了。


    鍾璿將她扶起來,柔聲哄道:“別靠著案幾,太冷,你靠著我,我身上暖和。”


    靜公主便挨到鍾璿身上,鍾璿攬住她的腰,讓她把頭靠到自己肩上。


    “你太瘦了。”鍾璿感覺自己摟的就是一把骨頭,心酸極了。


    “我小時候挺胖的。”靜公主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笑意。


    鍾璿閉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團子模樣的靜公主在腦海裏浮現,對她露出一個可愛甜美的笑。


    鍾璿覺得心都要酥了。


    兩人守著一盞小小的錦鯉花燈,在夜色浮動的帳幔下靜靜依偎,不知道過了多久,鍾璿感到臂彎微沉,偏頭去看,卻是靜公主已經沉沉入睡。


    鍾璿近距離地凝望她的眉眼,隻覺得世上萬物,再沒有比懷中這個人更珍貴美好的了。


    這段時間,靜公主倒是不咳嗽了,隻是氣色一天比一天差,問她哪裏不舒服,她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身上痛,全身都痛,痛得吃不下睡不好,眼中的奕奕神采也都消減了。


    鍾璿圈在她腰上的手臂又再緊了緊,恨不得將靜公主融進自己身體裏。我要如何地抱緊你,才不會失去你?


    鍾璿低頭,小心翼翼地在靜公主的額前印下一吻,嘴唇觸碰到對方溫軟的肌膚時,鍾璿感到一陣恍惚,自己好像曾經做過同樣的事情,對同樣彌足珍貴的人。


    隻是,怎麽可能?


    也許是因為自己早就想這樣做了,自從見到靜公主開始,便存了這樣的心思,做夢都想著要和那個人親近,心裏一遍一遍地奢求著,類似的情景,癡想了不知多少遍,以至於夢想成真,便覺似曾相識。


    上元過後,春節便算過完了,並沒有如靜公主以為的春天到來身體便開始好轉,事實上自入春之後,靜公主的身體便一落千丈,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藥石罔效。


    鍾璿來皇宮來得更密了,甚至白天的時候也冒險偷偷潛進來,靜公主知道她的脾性,是不聽勸的,唯有囑咐她千萬小心謹慎。但這事終究瞞不過貼身伺候的小丫頭,靜公主不好老是指使她出去,即使外麵的人沒有疑心,小丫頭伶俐,也會察覺到不對。靜公主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實話相告,虧得小丫頭對靜公主忠心耿耿,雖然心裏害怕,卻依舊答應替鍾璿作掩護。


    靜公主終日病懨懨地臥床不起,皇帝卻極少前來探問,就連皇太後也像是遺忘了宮中還有這麽一位公主似的,幾乎不提這個女兒。妃嬪們最擅長察言觀色,審時度勢,頭上邊這兩位都不把靜公主當迴事,她們自然更是不聞不問了。如此一來,靜寧宮反倒落得清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牆角畫圈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非並收藏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牆角畫圈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