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那幾天,京城熱鬧非凡,特別是夜裏,商號店鋪張燈結彩,通宵達旦,酒肆樂坊衣香鬢影,絲竹清揚。街道上的人也多,男女老少,樂也融融,小孩兒都穿著新衣裳,三五成群,嬉笑玩鬧,歡聲不絕。


    宮裏徹夜掌燈,華彩流光,也是一派喜慶祥和之色,皇上賜宴文武大臣,觥籌交錯,歌舞風流,珠纓釵搖,盛世喧囂。


    “你這裏倒是冷清。”鍾璿迴想起一路上看到的熱鬧場麵,忍不住蹙眉歎息了一聲。


    “太鬧了我不喜歡。”靜公主掩住嘴唇咳嗽了幾聲。


    鍾璿幫她順了順後背,眉宇間浮現出一抹隱憂:“禦醫開的藥,你可是都喝了,不會因為怕苦就偷偷倒掉吧?”


    靜公主忍不住笑了:“我打小就喝藥,還能怕苦?”說到這裏,不知道想起什麽,目光落向了窗外,宮裏到處都掛著琉璃彩燈,長長的一排過去,在夜色中璀璨迷離。


    “不過是拖得一天是一天,苟延殘喘而已。”靜公主一天比一天瘦弱蒼白,神色卻永遠安然寧靜,生死麵前,從容自若,眉梢眼角甚至帶著淡淡笑意。


    鍾璿覺得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你是陳朝公主,受神明庇佑,一定會好起來的。”鍾璿說。


    靜公主隻是笑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得很,公主又怎麽樣,不過肉胎凡人,終逃不過生老病死。


    更何況,神明庇佑什麽的……簡直是個笑話。


    靜公主把被子卷緊了一點,但依舊覺得冷,鍾璿看她團成一團就差沒瑟瑟發抖了,不禁歎氣道:“今晚其實並沒有很冷。”


    靜公主看了眼對方單薄的衣衫,想了想,從被子裏伸出手來,碰了碰對方放在床褥上的手,隻覺得非常溫暖。


    “這也差太多了。”靜公主忍不住小小地妒忌了一下眼前這個身體好得出奇的人。今早小丫頭還告訴她,殿前的台階結了一層薄霜,這人居然說天氣並沒有很冷,人比人,真的氣死人。


    鍾璿猝不及防被那隻瑩白漂亮的手碰了一下,隻覺得冰涼柔軟,心隨意動,想也不想便將那隻手握住了,五指收攏,輕輕地包裹進掌心,想要將它捂暖。


    靜公主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握著的手,想將它抽迴來,但從對方手上傳遞而來的陣陣暖意,卻又讓她心生留戀。


    終究,還是舍不得抽離。


    鍾璿心裏竊喜,不動聲色地向靜公主挪近了幾分。


    “對了,我有東西送你。”本來是想一見麵就送的,讓靜公主驚喜一下,但見到人的時候,卻隻顧著貪婪的看,一門心思都用在了如何才能和靜公主更親近這事上,反倒把禮物給忘記了。


    靜公主果然好奇地問:“送我東西?”


    鍾璿從懷裏掏出一樣用絹帕包好的物件,懷著一絲緊張的心情把東西放到了靜公主的手掌上。


    “這是……我自己做的。”鍾璿低了低頭,有點不好意思,卻又忍不住用餘光偷看靜公主,“你打開看一下,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靜公主看了她一眼,那人的臉還是用黑布蒙著,隻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不知為何,竟覺得有幾分可愛。


    “你是不是以為我還沒認出你來?”靜公主笑問。


    “誒?”鍾璿眨了眨眼,抬頭看向靜公主。


    “你就是那天幫我量身的小師傅吧。”靜公主用的是肯定句,毫無疑問。


    “啊……”小師傅?為什麽前麵會加個小字?


    靜公主說:“是你吧?”


    “是我。”鍾璿乖乖地承認。


    靜公主彎起嘴角笑了笑:“都被認出來了,就不要蒙著臉了。”


    “那個……”鍾璿說,“蒙著臉不是因為擔心你看出來,而是……我這幾天上火,臉上長了兩顆痘痘……不想讓你看見。”


    靜公主:“……”這人的思維還真是……出人意表。


    鍾璿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麵紗解開了。


    “你……不要笑我。”鍾璿有點難為情地道。


    靜公主沒見過她那麽扭捏的樣子,不禁好奇地往她臉上看去。這人長得挺好看,放宮裏也是一等一的美人,特別是那雙清亮有神的眼睛,靈動聰慧,骨碌碌轉動時尤其可愛。


    隻是在那挺直的鼻梁兩端,一邊一顆小痘痘,非常對稱……又非常有喜感。


    靜公主終究沒能忍住笑。


    “唉,說好了不許笑的。”鍾璿有點窘迫地道。


    靜公主看她那委屈的小模樣,越發笑得厲害。誰跟你說好了。


    鍾璿呆呆地看著靜公主,原來這個人也會這樣笑的,笑起來真好看啊,原本清雅中帶著的那一點冷傲氣質都消融了,眉梢眼角舒展開來,縱然臉色依舊蒼白,但卻明豔照人。


    “你發什麽呆呢?”陳靜笑著笑著,才發現對麵那人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不禁臉上一熱,微微偏過頭去。


    鍾璿迴過神來,笑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靜公主愣了一下,對上鍾璿溫柔含笑的眼神時不禁忽然屏息,感覺心底有些什麽東西想要破土而出,卻又懵懵懂懂,似是而非。


    靜公主不敢再去深究,低頭往手中的絹帕看去,包得倒精致,像個小蒜頭,頂端還用綢帶係了起來。


    “你這人小心思還挺多的。”靜公主笑著解開了綢帶綁成的活結,然後把絹帕打開,露出了裏麵的雪色長頸小瓷瓶。


    “這是……?”靜公主把小瓷瓶放到眼前細細端詳,瓶身繪著層層疊疊的荷葉,一株白蓮滌塵而出,亭亭玉立,清新脫俗。


    “這瓶子也是我做的。”鍾璿低頭笑道,“做得不好,你不要見笑。”


    “不,做得很好。”靜公主由衷地道,“上麵這些圖案也是你畫的?”


    鍾璿點了點頭:“畫完之後上一層明釉,再入窯燒一次,就完成了。”


    靜公主輕輕撫摸著瓶身的圖紋,輕聲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何等快樂逍遙。


    “你會的真多。”靜公主原本以為鍾璿隻是個沉迷武學的商賈,沒想到竟是能文能武。


    “我娘生下我的時候就過世了,爹也死得早,沒留下什麽家當,我和哥哥終日顛沛流離,為了混口飯吃,什麽本領都要學一點。”鍾璿說得簡單輕鬆,把小時候經曆的坎坷苦痛都隻用一句話平平帶過,靜公主卻是明了其中的辛酸,心頭微微泛疼,極力忍耐才壓下了想要撫摸一下對方的衝動。


    “裏麵裝的是什麽?”靜公主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


    鍾璿說:“裏麵是糖蓮子,是我親手做的。你每天都要喝藥,若是覺得太苦,就含一顆糖蓮子。”


    “你連這個都會做?”靜公主再一次驚訝了。


    鍾璿說:“我還會做豌豆黃、椰子盞、鴛鴦卷、蜜餞荔枝。”


    靜公主忍不住笑道:“以後誰要是娶了你,就是天大的福氣。”


    鍾璿的笑容有點僵,明明被誇獎了,但心裏卻非常不舒服。


    “啊,你嚐一下這糖蓮子吧,我放的糖不多,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把軟木塞拔掉,倒了一顆糖蓮子在掌心上,潔白的蓮子包裹著一層細密的糖霜,圓不溜秋,很可愛。靜公主捏起來放進嘴裏,糖霜入口即化,細細咀嚼,香甜過後是微微的甘苦,迴味悠長。


    “很好吃。”靜公主笑道,“比禦膳房做的都要好吃。”


    鍾璿頓時雙目發亮,孩子一樣歡喜。


    “你要是喜歡,等吃完了這一瓶後我再送你一瓶。”


    “好啊,不過到時候要換另外一樣。”陳靜笑道。


    “那就換成山楂糕。”鍾璿說,“酸酸甜甜,沒有那麽膩。”


    “好。”靜公主也笑。


    “等山楂糕也吃完了,我就做金絲棗,這個補氣,你身子弱,多吃點也沒關係。”鍾璿越說越興奮,眉飛色舞,雙頰泛紅。


    靜公主看了她一眼,再一次覺得,這個人就是個小孩,單純得讓人一眼就能看懂。


    和宮裏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也許初見時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是特別的,所以就算她擅闖皇宮,舉止無禮,靜公主也沒有真心去計較,及至那日那人為她量身,夜裏又偷偷潛進來看她,舉動多有逾越,也覺得她隻是小孩心性,不拘小節,倒也率真可愛。


    “你兩次送我東西,按理我也要迴送你一樣什麽才好,隻是那些金的銀的,首飾珠寶,你必定是不喜歡的,倒不如你自己說說想要什麽,我要是有,便送與你。”靜公主把玩著手中的瓶子,越看越喜愛,隻是無端得了這東西,還是對方花了一番心思的,總覺得有點不踏實。


    鍾璿看出了她的想法,便笑道:“你若要送我東西,我肯定是喜歡的,隻是像你說的,那些金的銀的都是俗物,難以表現我們之間的情誼。”說到這裏,鍾璿頓了一下,烏溜溜的眼睛偷瞄了一下靜公主,看見對方笑而不語,似乎默認了“我們之間的情誼”這話,心頭不由大喜,於是接著說道,“莫若送我一份特別一點的,旁人都不會有的……”


    “看不出來你挺貪心的。”靜公主笑了起來,語氣不見責怪,是一句玩笑話。


    鍾璿厚著臉皮笑問:“那公主是給還是不給?”


    靜公主無奈地歎了口氣,這人不知道她身份的時候將她擄了去指路,知道她身份之後依舊尊卑不分,開口就是“你”閉口就是“我”,也隻有現在向她討要好處時才尊稱她一聲“公主”。


    “下次你來的時候,我就送給你吧。”靜公主笑道,也沒說送她些什麽,讓她猜猜也好。


    “此話當真?”鍾璿再一次失了禮節,忘形地捏著靜公主的袖子扯了扯。


    靜公主笑笑,把袖子從她手裏抽了出來:“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鍾璿歡喜之極,靜公主不讓她抓袖子,她就去抓靜公主的手:“我很開心,不過我明日一整天都不知道該做什麽好了,我一定早早就盼著晚上快點到來,最好天亮了,天又馬上變黑了,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才好。”


    陳靜的手依舊冰涼,被鍾璿的手握住時,隻覺得一陣溫暖,那股暖意一直湧進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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