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落地,前一刻還近乎沸騰的金蒲城議事廳內,竟頓時一片沉靜異常、鴉雀無聲起來。。。


    即便是在第二日耿毅騎馬率著一隊人馬、緩緩逶迤著離開金蒲城時,耿毅的心中似乎仍因為這一句話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霾,令人感到幾分心有餘悸。


    迴頭眺望,除了飄揚著大漢軍旗的金蒲城仍屹立在身後外,視野中漸行漸遠的,還有另外一支輕裝簡行的漢軍騎兵,隊首一麵“竇”字大旗,迎著北風不斷抖動,縱使已相距有一裏多遠,耿毅的耳畔似乎仍能聽得到那麵高昂的旗幟正迎風飛舞間所發出的唿唿作響。


    耿毅的身後一側,則是與其同隊開拔的耿樂,正帶著一臉的悔意,仿佛仍在懊悔昨天在議事廳內,自己為何要說出最後的那句話。此刻,似乎遭受了一些打擊的耿樂,默不作聲,隻是悻悻地跟在耿毅的身後。


    是的,昨日議事廳上,最後對於白山通往車師後國的道路上所留下的篝火痕跡是否是匈奴人故意為之的質疑,正是由耿樂順口提出的。


    隻是,耿樂沒有想到的是,這一疑問在片刻的沉寂後,卻被在場多數人斥責為擾亂軍心,而唯一坦言支持自己看法的,竟然會是之前寡言少語、麵色陰沉的死對頭主簿竇齊。。。


    那一刻,耿毅和眾人也才忽然明白過來,往往極為讚成竇威的主簿竇齊,這次為何會有如此一反往常的怪異表現,並未對立刻出兵的計劃表現出應有的讚同。


    原來,其心中竟也是有著相似的顧慮。


    不過,很快,盡管有耿樂提出的質疑,以及竇齊對這種質疑的讚同,但是議事廳內的眾將之中,還是以竇威為主、建議立即出兵救援的聲音,占了絕對上風。


    除了各自以竇威、竇齊為代表的這兩派意見相左而又唿聲懸殊的意見外,最為至關重要的主將——耿恭的立場,則是在表麵中立之下,稍稍偏向於竇威的出兵意見。


    畢竟,匈奴人故意引誘漢軍出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除了憑空猜測,並無任何切實的依據。如果僅僅因為這樣的憑空猜測而拒絕立即出兵救援,很可能會被車師後國及西域諸國視為膽怯懦弱、畏敵避戰的借口。況且,立即出兵,本就重在一個出奇製勝,既然是出奇兵,風險則必定相伴。即便是花時間去查探後再決定出兵,每拖一日,或許也隻能因為匈奴大軍的與日迫近而徒增延後出兵的更大兇險而已。。。何況,又有什麽事情,是絕對的安全的呢?隻求謹小慎微,那便隻能固步自封,還打什麽仗?


    因此,即便考慮到出擊所蘊藏的兇險,立即出兵,或許也依然是風險最小的上佳選擇。


    所以,今日一早,就分別有兩支漢軍自金蒲城開拔。一支,由身經百戰的司馬竇威和主簿竇齊率領,帶著原本就屬於竇威的麾下嫡係精銳主力,約三百人上下,直奔車師後國北部一帶,打算給正盤踞在那附近的匈奴先頭人馬,來個突然襲擊,挫一挫敵軍的銳氣!因為此行必須需要一位精熟地形之人隨行引導,所以,盡管竇齊對此次出兵的決定尚抱有微詞,但仍在這支出擊人馬之中,跟隨在竇威的左右。


    而另一支,則是耿毅與耿樂這兩人如今正率領的幾十名漢軍,作為偏師,按照耿毅前一日提出的構想,往另一個方向,前去白山通往車師後國的主要大道上,打探後續匈奴主力的動向。同時,也對於前日斥候所發現的篝火痕跡,再相加查實、一探究竟。


    “喂,別再那麽垂頭喪氣了。說實話,我還是很佩服你能想到那一層可能性的。你看我,就壓根兒沒想到那一層隱藏的兇險。。。”行進中的耿毅,這時忽然稍稍放慢了馬速,變成與後麵的耿樂並肩而行,又拍了拍垂頭喪氣的耿樂,安慰道。


    “唉。。。我寧願沒有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多嘴。。。”耿樂卻歎了口氣,仍是愁眉緊皺、懊悔不已。


    “嗨,別那麽喪氣了。除了那個別幾個有些激動的將領外,包括咱家大人在內,誰也沒指責你的不是,對不對?任何可能性都考慮到,又有什麽錯?再說了,誰也想不到,你會和竇齊那個王八蛋想到一塊兒去了,是不是?哈哈,又何須自責呢?”


    而耿樂卻仍然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見此,耿毅隻好幹咳了幾下,繼續問道:


    “額。。。對了!我倒是很好奇,隻是單純的好奇啊,你是怎麽想到匈奴人有可能會故布疑陣的呢?”


    “怎麽,你也有此懷疑?覺得有可能真的是這樣了?”


    “這個。。。”耿毅苦笑了一下,既不想欺騙自己的這個好弟兄,也不想再次打擊到耿樂,隻好隱晦地說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嘛。”


    盡管,從心底裏,耿毅根本不太相信,野蠻落後的匈奴人,也會有漢人這麽多的花花腸子搞這些陰謀詭計。況且,冬季尚未完全結束,冰天雪地的,新敗的匈奴人就大規模地調動反攻,這非但幾乎不太可能,更很難做到不露出馬腳。從哪個角度想,經驗豐富的竇威關於這最多隻是匈奴人小規模先頭部隊的判斷,都應該是最為準確和可信的。


    而這時,耿樂的麵色似乎稍好了一些,低聲說道:


    “說實話,我這還是從以前聽到的故事裏,當時猛然間想到的。過去不是有個,叫什麽孫武的大兵法家,用了一個‘添兵減灶’的法子,行軍時故意減少軍隊中途休息時掘地為灶的數量,留下了越來越少的飯灶痕跡,使得後麵追擊的敵軍掉以輕心,最後落入埋伏圈套的故事麽?呐,也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小時曾聽到的這個故事,所以順口就說了出來。。。”


    添兵減灶。。。?


    耿毅的確沒想到,並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耿樂竟然也知道有這個兵家戰例。的確,戰國時期,齊國就曾在進攻魏國後的撤退途中,使用這一招計謀,引誘魏國軍隊輕敵大意,通過觀察齊軍所過之處土灶的數量每日減少,誤以為齊軍士卒大量逃亡、且人心渙散,因而在馬陵之戰中魏軍毫無防備地進入了齊軍精心設下的埋伏,以至於最後幾乎全軍覆沒。盡管,耿樂把人物記錯了,馬陵之戰是孫臏而非孫武的計謀,但這個想法卻也有些道理。畢竟,當年中了此計的魏國大將龐涓,本也不是等閑之輩。名將尚且如此,這迴自己也小心一些,總也沒有大錯。。。雖然實在有些難以置信,野蠻的匈奴人能夠使出當年孫臏一般的智謀詭計。


    但如果萬一,匈奴人真的。。。


    想到這裏,一種莫名的緊張與不祥之感似乎湧上了心頭,耿毅沉默了半晌後,立刻喚來了手下兩名伍長,命其帶著七八個手下弟兄,配備最好的快馬,以最快的速度先一步趕去前日道路上發現的匈奴人篝火痕跡的附近各處,再仔仔細細地好好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什麽異常的發現。自己率其其餘幾十人,按原速穩步前行,稍後便到。


    望著領命而去的手下在積雪的路麵上絕塵而去,耿毅也不禁陷入了沉思。無論自己這樣做是否有些多餘,但畢竟還是早一些知道,心裏也能早一些踏實一點兒。


    因為,盡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旦不祥的預感萬一成真了,那麽,此番前去支援車師後國、發動突襲的竇威所部,可就兇多吉少了。。。


    而耿毅不知道的是,幾乎與此同時,在自金蒲城出發的另一支隊伍中,自己的那個死對頭,緊皺的眉頭間,仿佛也正有著類似的擔憂——


    “竇將軍。。。”一路上左顧右盼的竇齊,趁著在隊伍終於中途停歇之際,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單獨的機會,來到竇威的麵前,可誰知剛剛開口,便被竇威擺擺手打斷道:


    “竇主簿,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咱們已經出發,就算是為了弟兄們的軍心,我也勸你還是無須多言了。。。”


    “我不是想再勸你迴頭,隻是,忽然想到,這次帶出來的基本都是咱們自己人的竇家軍,何不趁此機會,移駐到我之前說過的疏勒城去,既能擺脫掉耿恭他們,也可稍稍遠離匈奴大軍的攻勢,暫避其兵鋒。。。”


    而這一次,麵對竇齊的一番話語,竇威也是毫不留情地再次打斷道:


    “我就不明白了,竇主簿,我們又為何非要畏敵避戰呢?我不知當初你為何願意留在西域,本將率這支百戰精銳留駐西域,可絕對不是為了來這兒和匈奴人玩躲貓貓的!不久後竇大人率大軍再度重返西域之時,我又有何麵目去見他老人家!”


    “竇司馬,你怎麽就不明白呢?就算這次是我多慮了,那也是為了保存咱們竇家軍的實力。而且,就算這次咱們能消滅掉匈奴人果真為數不多的先頭人馬,後續的上萬匈奴大軍一旦抵達,你認為咱們孤懸中原千裏之外,能有獲勝的可能嗎?!暫避其鋒芒,與之周旋拖延,最不濟,實在不行的時候,至少也能為以後你我二人留下些餘地不是。。。”


    “什麽餘地?漢匈自古不兩立,已是延綿數百年的戰爭。就算戰敗,大不了一死而已,你說的‘餘地’,到底是什麽意思?!”


    麵對著竇威一瞬間變得嚴厲而又銳利的目光,竇齊的視線似乎有些心虛地躲閃了開來,正在這有些尷尬之時,忽有一不久前派出的探馬疾馳來報:


    “報!啟稟司馬大人,前方北麵兩裏餘地外,發現匈奴人蹤跡!正在劫掠車師人的一處村落!”


    “多少人?!”竇威聞言,立刻手掌握緊了腰間的刀鞘。


    “約莫五十人左右!且尚未發現我軍迫近。”


    “好!”竇威略一沉思後,立刻命人牽過了自己的戰馬,“命令各軍,全軍上下馬上停止歇息,換上戰馬,準備隨本將立即出擊!”


    “諾!”不遠外的傳令官領命道,但同時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稟告司馬大人,眾軍剛剛歇息、大多尚未進食,而且,還有剛剛派出的一些斥候,一時也尚未歸來。。。”


    “兵貴神速!待滅了那些匈奴兔崽子後再吃飯也不遲!至於一時還沒迴來的少數那些弟兄。。。”說到這裏,竇威幾乎用不加掩飾的鄙夷表情,看了身旁的竇齊一眼,而後繼續說道:“就由竇主簿在此留守,等候那些弟兄歸來後再趕上來吧。。。”


    說罷,便頭也不迴地轉身跨上了坐騎的馬背,隨即率領著速度集結起來待命的麾下一眾精兵悍將們,高舉著一柄“竇”字大旗,士氣高昂地直奔著斥候剛剛所報的車師村落方向而去。。。


    望著那支絕塵而去的漢軍人馬,帶著幾分心中的不安與莫名的緊張,竇齊的目光似乎也變得有些複雜,既有幾分對於竇威方才鄙夷目光的不忿,同時,更有幾分隱隱的擔憂:一旦這人人馬一去不迴後,自己地位可就。。。


    不知為何,竇齊總有種強烈的不安與莫名的預感,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竇威,和即將消失在視野盡頭的那支竇家軍了。。。


    倘若,真的被自己不幸言中,竇威及那支竇家軍一去不複返的話,那麽今後在西域一時再也無所憑靠的自己,又該怎麽辦呢。。。?


    緩緩咽了口唾沫,迴身望了望身邊僅剩的幾名親兵,竇齊不禁臉色陰鬱地歎了口氣。


    隻能祝願,竇威那家夥能走好運吧!


    而與竇齊在大漠之中的彷徨與提心吊膽不同的是,在遠離竇齊所在地的另一個方向上,耿毅此時的心情,卻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因為,當他率領著人馬抵擋那處發現匈奴人篝火痕跡的地方時,得到的消息總算讓其吃了一顆定心丸:


    “啟稟隊率!我們已經分頭將這附近仔細找了一遍,目前,除了那些昨日就已發現的少量匈奴人短暫停駐的痕跡外,並無其他可疑痕跡。也暫時沒有發現匈奴大軍的動向。這裏僻靜的,甚至連飛禽鳥獸都見不到一隻。”


    “嗯。”長舒了一口氣的耿恭剛剛點了點頭,卻無意間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似乎隻有九個人,可自己明明記得,之前派出的應該是一共十個人才對。


    隨著耿毅的追問,幾個人都是輕鬆地一笑:


    “嗨,還有一個家夥,是個新兵蛋子,幹啥都總是慢吞吞的,還總該饞嘴,可能又去哪裏趁機偷懶、或者順便到附近林子裏摘果子去了吧。。。”


    話還沒有說完,隻見,其中一人忽然朝著一個方向指了指:


    “喏!那家夥這不是已經迴來了嗎?實在是真夠慢的。”


    隨即眾人順著往同一個方向望去,而原本略顯輕鬆的氛圍,卻似乎瞬間凝固了。。。


    因為那急急忙忙從一旁山坡上跑過來的漢兵,正帶著一臉的驚慌神色,一路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急著往這裏趕來,一看,就知道定是出了什麽事情!


    糟糕!難道說,匈奴大軍已經到了?!


    “戒備!”


    隻聽耿毅一聲令下,瞬間緊張起來的空氣中,幾乎所有人立刻上馬、箭在弦上,隨時準備聽候命令行動。


    “說,怎麽迴事?!為何驚慌,是發現了匈奴大軍的動向?!”


    “額。。。是。。。也不是。。。唉。。。我笨嘴笨舌的,隊率您還是跟著我過去看看吧。。。”


    耿毅略一皺眉,帶著一絲不安,吩咐其餘眾人由耿樂率領,原地留守戒備,自己則帶著僅僅幾個手下,跟著那位慌裏慌張的漢軍士卒,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了其剛剛跑過來的山坡。


    在上了山坡,又經過了一片七拐八拐之後,大約兩炷香的功夫後,幾個人才終於氣喘籲籲地繞到了一個幽靜隱蔽的山坳處。目睹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在這個遠離大道、不易察覺的山坳之中,竟然還隱藏有著成百數千個匈奴人停歇做飯時草草堆出的土灶。而且痕跡很新,絕非許久之前的停駐營地。舉目望去,那些土灶密密麻麻的,間或著一些空地或簡易柵欄,讓人依稀能辨別出這裏不久前曾有過一個龐大的行軍營地,而這支人馬所能占據的停駐區域沿著山坳向外延伸著,竟一眼望不到邊際。。。


    無須細數,隻用粗略估算,便能得出一個令人心驚膽戰的結論,曾在數天前刻意遠離大道、在此停駐的人馬,至少應足足有上萬人的規模。。。


    望著眼前駭人的一幕,雖然並非親眼見到了匈奴大軍,但是從這痕跡略新的營地上來看,成千上萬的匈奴人,已經卷土重來,甚至,就在這附近也說不定。。。


    這時,一旁的幾名士卒也是驚得啞口無言,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看著這難以置信的眼前景象,甚至身體已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終於,一名老卒忍不住低聲問道:


    “隊率,要不要,我們立刻趕迴金蒲城稟報此事。。。?”


    隻是,卻隻聽到,同樣微微顫抖著的耿毅,此刻似乎在失神地喃喃自語著什麽。。。微弱的聲音中,加上唿嘯而過的北風,幾名士卒都有些聽不太清楚,耿毅所念叨的,究竟是“晚了”,還是“完了”。。。


    又或者,這兩者此刻也已無根本區別。


    因為,另一支同樣是一早開拔的漢軍人馬的命運,幾乎已然注定。


    蕭瑟的北風中,如墜冰窟的耿毅,此刻,仿佛已能聽到遠方吹響的悲愴戰歌。。。


    這,真的是一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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