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大家離開小河,沿著一條南去的路向前走。

    寶生說,路都是往大地方去的,這條路總能把咱送到省城。

    一路上因為前途未卜,大家擔憂著都不說話。

    寶生的擔憂是對的,先開始路兩邊的地裏還有些綠色,走出二十裏地就光禿禿的了。寶生在我們裏麵的威信就更高了。盡管我們就走就挖野菜野草,省吃儉用的,但第一天晚飯後,我們的儲備糧已經剩下少一半了,也就是說,明天要是再趕一天的路,省城還不見影兒,我們就得幾乎餓著肚子趕兩天的路才能迴到小河邊,這嚴峻的問題使大家一夜無話。第二天幾乎沒挖到什麽野菜野草,晚飯後就意味著明天得餓肚子了,就意味著越往前走越難以返迴小河邊了,因為到現在了省城還是音信渺茫,因為兩天了我們沒見一個人影兒,而且從遇見的人骨架都是幹枯的來推斷,這裏好久沒人經過了,所以沒法打聽省城是不是在前麵。這時我們不止是懷念那條小河了,而是充滿了再也迴不到它身邊的恐懼。望著附近的一具白骨,我們覺得自己這次真得離它不遠了。飯後大家焦灼地沉默著,等著寶生做出決定,都盼望著他說出那句返迴小河去的話。是呀,這次決定太重大了,寶生也不敢擅自決定,就和男人們反複商量,果然返迴小河的意見很快占了上風,大家決定明天用盡吃奶的力氣也要爬迴小河邊,就是說,明天一心一意地趕路,一天要走兩天的路。於是就趕緊睡下養精蓄銳。

    後半夜我們警覺地醒來,原來遠遠地傳來了狗的哀鳴聲。大家先是一愣,接著都爬了起來,因為狗的聲音我們好久沒聽到了!當時我們複雜的心情真是難以描述。我們很快辨認出狗的叫聲來自東南方,而且很快斷定最多三裏遠。寶生忽然做了個決定,要帶著人去襲擊這隻狗,好做明天的糧食。男人們都沒說二話跟著他去了。

    我們焦急地等他們的音信,好久,他們空手迴來了,沮喪地對我們說,有三條狗,賊的很,你無法靠近它們,不象咱以前遇見的野狗,根本不把活人放在眼裏。

    大家歎息著就躺著拉呱些閑話,因為東方已經發白了,過一會兒就得動身了。在大家閑話時,不時有一聲兩聲低低的嗚咽聲,大家以為是那三條狗在遠處發出來的,沒在意,因為好久沒受到狗的騷擾了,大家的警覺也遲鈍了。忽然一個人驚疑地叫:”我的媽呀,這不是狗踅過來的聲音嗎?”大家先是一愣,進而驚得都站了起來緊張地四顧,見三條狗影子從離我們二十來步遠的地方倉皇而逃,一會兒就在朦朧中看不見了。大家吃驚不小,以前受狗驚擾的恐懼又迴來了,因為都覺得這三隻狗很快就會把別的狗招引來的。可寶生卻拍手叫一聲:”好了,咱有飯吃了。”見大家都不解地看著他,他就說:”嗨!這不是明擺著嘛,它們自己送上門來了。”一個人說:”它們太賊了,打不住的。”寶生說:”它們循著我們打它們的足跡尋我們來了,這說明它們也再餓肚子,想從我們這裏弄點兒吃的,我們為什麽不把它們誘過來打呢?”一個男人說:”能誘過來它們當然好了,因為打死了它們,就免得它們把狗群引來了,要不那可糟了,這裏沒什麽吃的,野狗群還不拚著死要吃咱們?關鍵是,你拿什麽往過誘它們呢?”這倒是個難題,大家紛紛獻策,又互相推翻了。

    一個小孩離開人群不遠就拉屎了,風把臭味送了過來,有個大人就罵小孩去下風頭去屙,不要臭著了大家。小孩就撅著屁股滑稽地往下風頭走,逗的大家直笑。忽然,一個男人叫了起來:”對了:狗不是最愛吃屎嗎?咱拉幾泡屎,把滲水坑再往深挖一挖,把坑口苫住做成個陷阱,把屎擺在陷阱上,然後咱假裝離開,狗就會去吃屎,不就掉進陷阱裏了?到時候咱收拾它們還不是小菜一碟?”大家拍手叫好,就說,從現在起,誰拉屎誰就保存好了。寶生就和幾個男人去往深挖滲水坑,幾個男人就向附近的村子走去,一會兒就抱迴了幾抱茅草和幾跟踩爛的門框弄成的棍子來,先把棍子搭在挖好了的滲水坑上,試了好幾次,才試驗出一種一著重就塌的搭法來,然後把茅草小心地苫了上去,又把土輕輕地撒了一層,才把一泡一泡的屎(稀稀的幾乎隻是些水。)輕輕地鏟了上去。這時大家緊張到了極點,因為一旦壓塌了陷阱頂子,這些屎可就糟蹋了,就前功盡棄了,因為大家再沒有屎可屙了。當最後一泡屎鏟到陷阱頂上後,大家都長出了一口氣,開始麻利詭秘地收拾東西準備動身,而我們小孩們就興奮地盯著遠處晨光中的那三條狗,它們一有動靜我們就立馬報告給了大人。

    我們很快就起身離去,走出一百步遠就放慢了腳步。果然見那三條狗開始踅踅磨磨地往我們的住宿地走,一邊警惕地望著我們。所以我們的腳步就沒有停。很快就見兩條狗向著屎堆嗅著去了,好像馬上都確定美味就在前麵,為了能獨占美味,幾乎同時向屎堆撲去,而第三條狗馬上追了過去。於是撲通一聲,前麵的兩條狗幾乎同時隨著陷阱頂的垮塌掉進了陷阱裏,第三條狗一個急刹車,但在它的驚叫聲中身子仍往前滑著,它的前爪子就在滑動中一刹一刹的,等滑到陷阱口時它的頭是掉過來了,可是屁股卻甩到了前麵,一下子墜進了陷阱裏。它的前爪子就拚命地刨抓著陷阱邊想挽迴敗局,可很快地就徒勞地墜進了陷阱裏,和那兩位同夥一起驚恐地叫著,但我們聽著卻覺得遠遠的,這是因為這聲音是從坑裏發出來的過。

    我們歡唿著,隻拿著棍子飛奔而來,等我們這些被甩在後麵的孩子跑去了,見大人們並沒有立即打死它們,而是哈哈笑著對這三條驚恐萬狀的野狗評頭論足著,有的人就伸下棍子去逗弄它們,它們隻醒得團起身子來淒慘地叫,樣子太可憐了,有幾個女人就不忍心看了,因為我們以前都是在和狗的搏鬥中殺死狗的,從來沒有這麽逮住了殺,說穿了,這是屠殺。盡管有些人心中不忍,但都沒有替狗說情,因為都知道為了活下去,必須得吃了它們。所以有個人就說:”好了好了,別折磨它們了,殺了吧,咱可不能象貓那樣,耍夠了老鼠才吃掉它。唉,它們也可憐呀。”於是好多人就走開了,幾個男人就揮起了棍子,幾聲慘叫後,坑裏就沒了聲息。我們就看著這幾個人把狗弄出了坑。坑邊的幾個人就捏著死狗的脊梁說太瘦了,就互相推論著說這裏的死人不多,這說明這一帶的人早逃荒走了,也少有別的地方的災民路過這裏,因為河流把遠處的災民的來路截斷了。寶生據此得出個結論:這裏離省城也就是三兩天的路程了,人們一受災能就近趕到省城,所以死人少。這說明省城是收留災民的。於是他做出個大膽的決定::吃掉一隻,再抬著剩下的野狗向前再探半天的路,要是還不見情況好轉,再往迴返也不遲。不管怎麽說,能被省城收留總比沿河流浪強,所以得再冒一冒險。因為有了三條死狗,這個決的風險也不大,大家就同意了,趕緊埋鍋造飯啟程。

    緊趕了一上午路,終於看見了稀稀拉拉的災民。我們一打聽,果然離省城還有八十多裏路,也就是說,那女人為了誘使我們去省城而給她留下些穗子,少給我們說了八十多裏路。於是我們心裏踏實了,決定去省城。當然這種踏實還有一種原因促成的,那就是說也奇怪,隻要有活動的災民,就能看到野狗,隻要有野狗,我們就不愁用老辦法捕殺到它們。我們看了看,這裏的野狗少,就是聚起群來對我們也夠不成多大的威脅的。

    中午我們埋鍋造飯。寶生讓我們準備好了石頭,故意敞開壇口子,讓濃烈的狗肉的香味盡管湧出來,隨風飄向遠方。不久就招來了五條狗。但這些也狗賊的很,離我們遠遠地逡巡著,幽怨地嗚咽著,仿佛我們克扣著它們的食物不給它們吃。有人就開玩笑說,看來一方水土不光養一方人,還養一方狗呀,這一出省界,不光人不一樣了,就連狗都不一樣了。

    我們的石頭既然派不上了用場,我們就故伎重演,把滲水坑改造成陷阱,把狗骨頭擺在陷阱上麵,然後撤營而去。果然這些狗等我們走出幾十步遠,就一哄而上,結果三條狗掉進了陷阱裏,另外兩條失魂落魄地叫著落荒而逃。男人們趕緊返迴去,要了它們的命,抬著它們走。

    就這樣第三天上午,我們望見了一座大的沒邊兒的大城市,把我們這些山裏人嚇住了,不知所措起來,走的就慢了下來。

    第四天上午,我們遠遠地望見前麵的路口攢了些災民。在縣城的教訓使我們不由得停了下來。寶生就帶著三個男人去摸情況,我們就攢成一堆等著,隨時準備溜掉。

    好久寶生他們迴來了,眉頭都擰成了個疙瘩。原來省城是收留災民,但隻收留年輕健壯的男人,和年輕的女人,別的人不準進省城。這使我們這些老少孱弱的人們驚慌了起來,因為這兩樣人是我們這夥人中的脊梁,脊梁被抽走了,還能活嗎?有些女人就哭了起來。

    寶生問那些能進城的人該怎麽辦,這些人為難地低頭不語。

    寶生猶豫許久,忽然果斷地說:”算了,咱們是發過誓要生死不離的。那咱們就好歹就在一塊兒吧。再說咱也沒到了那種地步,咱再迴到河邊吧,再沿著河向前走,總能走出旱區。再說,你進了省城,誰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麽呢?反正我對朝廷信不過,就憑它在縣城對咱做的事兒,就看得出它把咱是和狗一樣的看待的。你們說呢?”我們這些老弱病殘當然讚成了,那些能進城的人本來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這時也讚成了。

    事後證明寶生的這一決定太重要了,因為日本人把健壯的的男災民運到東北做勞工去了,沒幾個活下來的,把年輕的女人運到各地做了軍妓,也沒幾個活下來的。你可以看出來,寶生在決策方麵勝過李生兒,同樣的,如果沒有寶生,我們村就絕後了,所以前幾年我也給他塑了像,和毛主席李生兒的立在一起。

    咱們閑話少敘,書歸正傳。話說我們開始往迴趕。但寶生又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照直向北走,這樣能快點兒到了河邊,因為我們從河邊出發的時候是走的一條正南的路,但走著走著這路就彎了,又通進了別的路裏,所以我們總體上是往東南走的。現在我們照直了往北走,就是不走一切路,插荒走。

    我們歸心似箭,因為我們把那條河當作了我們的依靠,象以前村子對於我們那樣。再加走的時候又準備好了四條野狗當飯,所以一心走路,兩天半就趕到了河邊。

    我們現在所在的河段,比以前寬闊多了。河邊的水草野草野菜野花更稠實了;河邊的地裏的莊稼也多了起來,隻是護田的人也多了,防賊一樣防著我們這些流民,那厭惡的眼神恨不得我們從世上立馬滅絕了,因為在他們眼裏我們就是害群之馬!我們對此忿忿不平,又無可奈何。誰讓你流離失所呢?

    這天下午我們給自己放了假,在河邊散漫著。女人們洗衣服,男人們擺龍門陣,我們這些小孩在河邊的水草裏捕捉著小蝌蚪小青蛙玩。忽然一個小孩在岸邊驚喜地叫著螞蚱螞蚱!我們嘩啦啦地奔了過去,果然一隻草綠色的大螞蚱在河岸邊的一叢小草裏笨拙地蹲著,旁若無人地抖著翅膀,妄自尊大地用兩隻前爪子梳理著它的兩隻長長的胡須。還不時伸伸它強健的後腿,仿佛是在嚇唬我們:”看我多強壯,最好離我遠一點兒,否則我就老拳伺候你們!”嗨!我們雖然小,但這一路逃荒過來,什麽事兒沒見過,還怕它的嚇唬嗎?嗨!不管它怎麽裝模作樣,它就是我們的好玩具,每年夏天,我們都要纏著父母編個草籠,用來裝它們玩的。而今年可是我們頭一次見到它!我們一哄而上開始捕捉它,它的左跳右竄逗得我們高興極了,一群小腦袋一次又一次地因為撲它而砰砰啪啪地碰在一起,大笑著各自揉一揉,又去逮它了。終於一個小孩把它按在了地上,然後小心地把它握在手心裏,站了起來,然後小心地把食指中指慢慢地分開條縫子,用大拇指一頂它,它的腦袋就從指縫裏擩了出來,隻見它的嘴邊就冒出一滴淡黃色的血來裝死。嘿!這可騙不過我們,我們這時緊張激動得大氣不敢出,看著那小孩終於小心地捏住它的兩隻後腿,高高地舉了起來,才和他一起發出勝利的喊叫聲:螞蚱!螞蚱!一邊跟著他向他的父親跑去。這時我們是多麽的嫉羨他呀!

    大人們先不相信,等認出了這確實是隻螞蚱,都高興了起來,說是旱區的邊緣終於到了!我們的盼頭就足了起來,興奮地向前走,不久,我們看見了田鼠,不久,我們驚起了野雞,不久,我們看見野兔倉皇逃竄的身影。哎呀,我真想給你說一說我們男女老少一起追野雞野兔時的熱鬧場麵,因為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了。如果你讓我說在整個逃荒過程中,什麽事兒最讓我難忘,那就是這些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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