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悲痛不已,放聲大哭,因為這個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們的引路明燈。現在這盞燈熄滅了,黑鐵鐵的絕望一下子壓在了我們的頭上。可喜的是寶生沒有跟著我們哭,他閉著眼深思著,仿佛一點兒也聽不見我們的哭聲。好久他才悄然睜開眼睛,蹲了下去,用手抹的李生兒半睜著的眼睛閉上了,把李生兒卷曲著的身子弄舒展了,站起來開始勸大家不要哭了,但大家充耳不聞,因為他還沒有那麽高的威信。他就急了,用棍子敲著一隻洋盆,這聲音高居於我們的哭聲之上,鎮住了我們的哭聲,我們的哭聲就小了下去,也就是說,我們有了聽寶生說話的心思了。就聽寶生大聲說:”你們哭呀!哭呀!我敲著洋盆給你們伴奏!這樣好讓那些兵好聽見了,轉迴頭來再把我們一起殺了!反正大家都不想活了,那樣的死反道是苦日子終於到頭了!”於是大家驚慌地止住了哭聲,怔怔地看著寶生。寶生說:”看我幹嗎?趕緊把這幾個死人埋了走呀!”有人問:”不火化了?”寶生:”還有野狗嗎?再說,你一點火,那些兵還不再返迴來?”人們不由得佩服開了寶生。男人們開始挖墓坑,女人們開始給那幾個村裏的死者整理遺容。天發白時墓坑挖好了,我們把他們埋了。按寶生的吩咐,我們抬了好幾條死狗一起走,因為路上再也沒有野狗可吃了。

    我們走到半前晌就沒了力氣趕路了。這不光是因為沒吃早飯,更因為昨夜的恐懼耗盡了人們的精力,摧毀了人們的膽。於是我們就提前安鍋造飯了。諾大的平野裏就我們一夥人,或者說,就我們這一夥生命,這使我們覺得孤寂蕭索。大家不由得猜測,野狗和災民都哪裏去了?因為昨夜不可能一下子都把他們殺光的。最後我們得出個結論,那就是,昨夜的屠殺嚇破了野狗和災民的膽,連夜逃的不知道去向了,而我們這夥人因為上文的原因滯留了好久,所以當我們趕路時,就再也碰不到野狗和災民了。就這麽說著說著,人們忽然沉默不語了,因為一個問題尖銳地擺在了大家麵前:”沒有了野狗,我們隻有被餓死。

    飯是在沉默不語中吃了的。大人吃狗肉,小孩喝稀粥。

    飯後,大家都看著一直低頭不語的寶生。寶生渾然不覺。

    寶生猛然抬起頭來說:”山裏的災民都爭著往山外跑,山裏空了,咱就迴山裏去吧,山上的懸崖絕壁上總會有樹有草有花有野菜的,咱總能活。”於是大家釋然歡唿起來,因為我們是山裏人,對山象魚兒對水一般的熱愛。於是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了。

    一個男人小心地問寶生:”咱迴了山裏不走了?”寶生問:”去哪兒?”這個男人:”省城呀。”寶生沉默著,眾人也聽見了,就沉默地望著他。他忽然果斷地說:”咱背井離鄉就是為了逃荒,去省城隻是想擺脫饑荒的辦法之一,不是非去省城不可。我是這樣想的。”說著抬手指著我們北麵由西南向東北綿延而去的遠山說:”我們就順著山脈向前走,象螞蟻順著樹幹向前爬一樣,總之一句話,隻要我們向前走,就是在擺脫幹旱。要是我們走上一年還走不出幹旱,這說明全國都在鬧幹旱,咱就沒奔頭了,就死了算球了,因為全國人都旱死了,咱也不眼紅誰活著了,你們說是不是?”大家哄笑起來,紛紛說對,到那時咱死也心安了,因為全國人沒有比咱強的,這說明老天爺很公平嘛!哈哈!寶生幽默地說:”嘿嘿,說不定老天爺還厚待咱呢,你們想想,懸崖絕壁上是絕不了野草野菜野花的,隻是得舍命去掏,隻要咱不都摔死了,嘿嘿,說不定咱這些人的子孫還是全國人的後人呢!將來全國的人都是咱們這些人的後代呢!哈哈!”大家又哄笑起來。於是我們收拾起家當,抬著剩下的死野狗徑直向那一帶藍幽幽的遠山走去。

    因為有了目標,又沒有野狗的糾纏,大家精神多了,當晚宿營時,已經能看清遠山的溝壑了。這一夜大家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起來匆匆造飯趕路,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終於歡騰著鑽進了山裏。大家象逃犯終於丟掉了鐐銬那樣丟掉了最後的兩隻死狗,四散開向懸崖絕壁攀登,其中嬉戲的成分居多。等大家都累了,才聚攏了來,挖坑蓄水壘灶安鍋。好在山裏的地下水淺,挖個一米深就見了粘濕的土,石頭又多,灶很快就壘好了。

    吃罷午飯,大家休息好了,才懶懶地沿著崎嶇的羊腸小道往前走。因為我們現在並非刻意地去趕路了,隻是消消停停地就走就采集樹葉野草野菜野花,所以心情不是那麽焦躁了,身體仿佛也就強健了些。隻是野草野菜野花樹葉不止餓,放幾個屁肚子就又空了,我們就象直腸子的馬一樣就走就生吃,所以安鍋早飯的任務就輕多了,大多數隻是為了喝水才停下來挖坑蓄水的。可是這樣的生活的負麵沒多久就露了出來,那就是人們一個接一個地開始拉肚子,拉的時候一串空炮一樣的響屁把屎星子炸的四濺,由於一開始的好心情而好起來的身體,,又不知不覺地衰弱了下去。

    我們好幾次經過通往山外的山口,又見到了災民,但我們又鑽進了山裏。有時我們能打到蛇呀鬆鼠呀山雞呀等等小動物,大家就樂嗬半天。隻是這些小動物也少的可憐,要不我們的生活可多好呀!

    這樣不知走了多少天,我們忽然聽到了前麵有潺潺的流水聲。大家起先不相信,以為是耳鳴,可後來忽然想過來了:一個兩個人同時耳鳴了可以說得過去,不可能所有的人同時都耳鳴了呀!於是我們歡唿一聲,沒命地循著水聲爬上一道高高的懸崖絕壁,見下麵有一條小溪活潑地流著!啊呀!我們別提有多高興了!扶老攜幼小心地下到了崖底,象一群覓到了水的鹿一樣先是唿啦一下都爬到水裏喝了個飽,然後歡騰了起來,把溪水踩踏成了一團水霧。我們不假思索地做了個決定,那就是沿著小溪走,是死是活不離小溪!事實證明我們的這一決定是對的,第一,小溪使我們不再口渴,第二,小溪兩邊的野菜野草野花又嫩又多,第三,我們不時能逮到魚,以及到小溪裏來喝水的小動物。而每當逮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們不分男女老少,都快活的不得了。尤其是逮魚的時候,總是象魚兒戀著水一樣戀著溪水的我們這些孩子最先看到水裏的魚,就邊喊大人邊吵鬧著逮開了,大人們就歡叫著奔過來了,於是整個山穀裏充滿了歡騰聲喧嘩聲,就是再心灰意懶的人聽見了也會感染了的。我們總是這麽逮魚的:女人和孩子們相對著站成兩排,手拿短棍,斷了魚兒的前後路,男人們就拿著短棍在溪水裏追打魚兒,棍子擊水的劈啪聲,四濺起來的水花,濺的濕漉漉的人們……啊呀,真是熱鬧極了。每打住一條魚,人們都歡唿一陣子,而有魚一從人們的小腿旮旯裏逃逸了,人們又群起追趕……

    後來我們才明白,那並不是一條小溪,而是幾乎斷流了的一條河,我們是行走在幹凅的河床上。

    走了好久,又一條小溪匯入這條小溪,就變成了小河。這天小河把我們從山裏送了出來,望著眼前的大平原我們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寶生最終又做了一次決定:”沿著小河走上兩天,不行咱再返迴山裏來。”我們實在是舍不得大山,也不敢離開大山,好歹是沿著小河走,就覺得象攀著繩子往下走,覺得不對勁就能攀著繩子再返迴去那樣的讓人放心,就同意了寶生的決定。

    小河果然沒有讓我們失望,岸邊的野草野菜野花還是那樣的多,不遠處的光禿禿的田地裏也稀稀落落地長著野莊稼野草野菜野花。我們以小河為根據地,小心地往遠處探看著,發現這一帶的人也早逃荒去了。就這樣我們走了兩三天,最終決定離開了大山一直沿著小河往前走。這樣又走了三天,忽然望見離岸不遠的地裏有一片莊稼!我們高興極了,奔了過去,卻見每一塊兒地裏都站起了拿著鐮刀或者別的家具的男人,惡狠狠地瞪著我們。我們就膽怯理虧地退卻了。因為我們站在了別人的土地上,自然覺得矮了人家一頭。可是快成熟了的莊稼對我們這些農民的誘惑太大了!我們就有意無意地離河遠一些和河並排地走。果然見這一帶的村子裏都有堅持不走的農民,都苦苦地支撐著務弄著他們的莊稼。見了我們就象護窩的老母雞衝著路過的老母雞怒氣衝衝地抖著翅膀嘎嘎叫那樣衝著我們又瞪眼又揮舞手裏的家夥。我們就貪婪地繞開他們的莊稼走,眼睛恨不得把莊稼捋進心裏去。

    大人們紛紛說,這些莊稼是擔河水保住的。

    有一天,我們路過一個小村,隻有一戶人家四口人護著一塊兒莊稼,對我們兇狠地揮舞著棍子扁擔鐮刀。我們是默默地走開了,但一個邪惡的精靈在每個人的心裏煽風點火著,終於一個男人說:”他媽的!憑什麽他們老把咱們當惡人一樣的防備著,咒罵著?算了,咱就幹脆做了惡人吧,咱槍了他們的莊稼吧!”這實際上是每個人壓在心裏的欲望,現在找到了借口(實際上是護田的人的勢單力薄使人們的欲望有了發泄的機會。),於是立馬都響應起來。寶生就帶著八九個男人拿著棍子去搶。為保險起見,讓我們等他們的消息,如果我們一袋煙的功夫不見他們的迴信,就立馬再向前走,以防止人家追住我們。

    我們引頸以待了不長時間,一個男人就從遠處跑了過來,離得老遠就站住了,衝我們興奮地揮著手,喊我們過去。我們撒歡一樣向他跑去,他怕我們追住似的轉身撒腿就跑。一會兒大家就湧進了那塊兒地裏,象一群餓馬闖進了苜蓿地裏一樣貪婪地捋著莊稼穗子。好一會兒,我才看見那一家四口被用繩子捆得背靠背坐在地上,嘴都被用一團莊稼杆子堵著。惶急絕望地看著我們一把一把地把莊稼穗子往衣襟裏盆裏壇子裏捋著。幾個人還惡意地嘲笑他們。

    忽然那個女人哭叫了起來,鬼知道她是怎麽弄開堵在嘴裏的那團莊稼的。她哭求我們給他們剩下些,要不他們一家就沒命了。有人說:”給你剩下我們就沒命了。”有人打趣她說:”那你們拿著這些莊稼入了我們的夥跟我們走算了,保證你們能活下去。”有人氣哼哼地附和著說:”就是,普天下的人都當了災民背井離鄉的,你們憑什麽不用當災民呢?”這女人哭著說:”不是我們不想逃荒去,是因為我們當家的是個瘸子,走不動路,才咬著牙留下來的,要不早去省城喝賑災粥去了!”眾人一驚:”這裏離省城不遠?””省城真的給喝賑災粥?”這女人說離的不遠,向南走上一百多裏地就到了。他們村的人早去省城去了。

    眾人激動地沉默了,看著寶生。寶生默想著,頭狐疑地微微歪著,自言自語地說:”不對呀,咱走了這麽久了,我覺得快走到天邊了,怎麽還沒走出省界呢?”一個男人就問這女人這地方是什麽省,這女人就說了,幾個大人恍然說,我們走到了鄰省的省城了。寶生的眉頭舒展開來,問那女人跟不跟著我們去省城,那女人說,我的男人是瘸子,走不動路,會拖累你們的。寶生就讓大家隻拿了一些穗子,帶著我們走了。

    晚上我們煮莊稼穗子吃,久違了的米香引得大家悲傷地沉默了,省城的米粥就對我們的誘惑力更大了,都默默地等著寶生做決定。寶生終於說:”這樣吧,咱也不能全信了她的話,咱試探著向南走上三天,要是不行,咱原路返迴河邊,你們說呢?”大家紛紛讚同,因為都還記得在我們縣城的遭遇。

    後半夜,寶生又叫醒了男人們,商量著該準備些野菜野草好上路,誰知道往前的地裏是什麽光景呢?於是決定挖一天野菜野草再走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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