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我和幾個朋友從我設在公司裏的保齡球館裏興尤未盡地出來了。來到了停車場,和他們紛紛道別,目送他們一個個鑽進了各自的轎車裏,然後我才打開車門,正要往車裏鑽,這時我隱約聽到一聲低低的怯聲怯氣的叫聲:”老板……”我不由得直起身子迴頭四望,就見不遠處的一根廊柱後麵鑽出一個六十多歲,身子又疙縮又佝僂的老頭來,正戰戰兢兢而又焦慮地望著我,可又隨時準備再縮迴廊柱後麵去。我很惱火,因為我從來不見工人的,這是我的公司裏眾所周知的不成文的平規定了,可現在如果我怒斥這個人,或者一掉頭就鑽進車裏,都會給我的這些朋友落下話把子的,別看他們平時和你好的不得了,背地裏就瞅著你的漏洞,然後添加進讓你難受的東西去再暗地裏傳揚出去損你。我就隻好平心靜氣地問那老頭你叫我?隻見那老頭象巴結兇狠的主人的狗那樣戰戰兢兢搖尾乞憐地忙不迭地走過來:”是的,老板,我實在是迫不得已才來打擾您的。”就祈求饒恕地可憐巴巴地望著我。這時,已有一輛車啟動了。我耐著性子問他什麽事。他絞著雙手,因為慌張而口吃地說要請六天假。這時又有兩輛車啟動了。我盡量克製著慍怒說:”這點兒小事,你找車間主任,或者廠長就得了嘛。”他更加驚慌地絞著雙手,象是在嫌怨它們攛掇著自己來見我似的:”我找了,可他們說,現在正忙,讓別人頂我的班會受不了的,因為我請的不是一天兩天的假。”這時最後一輛車啟動了,我也沒了耐心:”那你請一天兩天假不就行了嘛。”就又要往車裏鑽。這時我眼睛的餘光無意中掃見了這個老頭絕望的眼神,和嘴唇痛苦的顫抖,一下子觸動了我早被擱置一邊的憐憫,不由得又轉迴頭來問他:”你為什麽非請六天假呢?你在廠子裏幹什麽?”老頭覺得又看到了希望,激動的又口吃起來了:”我得……帶老婆去……北京查病去……來迴最快……也得六天……奧,我是鍋爐工。”最後一句說的很急很幹脆。我怪他大驚小怪,就嗔怪道:”咱盟(那時我們那裏是巴彥淖爾盟)醫院查不出來?”他趕忙說:”盟醫院查了,說是食道癌,我不相信。”我不耐煩地說:”盟醫院的醫術我是知道的,既然盟醫院診斷為食道癌,我估計就是食道癌了,你就不要去北京花這冤枉錢了。”就又要低頭哈腰往車裏鑽。這人急的渾身直抖,兩隻腳象看著親人在火裏燒著,自己卻沒辦法去救那樣倒來倒去:”老板,我不光是去查,是就連帶著去給她看病呀!”聲音裏帶著哭腔。我的憐憫心又被觸動了,直起身子,轉迴頭來說:”別看了,就是我得了那種病,把我所有的家當貼進去也白搭。攤上這種病你隻有認了。”老頭一下子忘了對我的敬畏,絕望地痛苦地喊:”她跟我過了一輩子苦日子,我能報答她的就是多讓她活幾天呀!”這句話使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因為我認為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感情已經絕跡了,可是今天迎頭給碰上了!但我仍不由得試探虛實:”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不要感情用事,那是把錢往水裏扔呀。”他雙手惱恨地一握一搗著:”我知道!但我就是要扔!”我怔怔地看了看他,問他:”把錢扔掉了,你怎麽生活?因為你也……六十多歲了吧?。。。。。。很快就要幹不動活了。”他哀痛地耷拉下腦袋說:”老伴兒死了,我也是個活死人了,有錢沒錢不要緊了。”我又看了看他,覺得他這是在說一句氣頭上的話,真的到了沒錢的那一天就會後悔了,就對他說:”你還是冷靜點兒吧。我聽說去北京做癌症手術,少說也得個十一萬,這還隻是第一次的手術,第二次就不止這個數了。”他就絕望地打開了擺子。我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穩了,就趕緊後退了一步,生怕他神誌清醒了知道我扶過他一把。一會兒他不恍惚了,絕望地搖著低垂的頭:”唉,老天不公呀,老天不公呀。我就這麽一點兒心願也不能滿足我!”就搖搖晃晃地兀自走了。

    我愣了一會兒,也走開了,但這個人絕望的樣子不時縈繞在我的腦海裏,使我深深地為他難過----這是我第一次為外人難過:”是呀,他這點兒心願對他來說難如上青天,可是對我來說真是舉手之勞----不就是十一萬塊錢嘛!。。。。。。唉!你為什麽就不多掙點兒錢呢?”好像這是他自作自受。這麽一想,我的心就寬鬆了些。可過了兩天這理由就自己倒了:”誰給你說掙不到錢的人就該遭這樣的罪呢?要知道錢是有數的呀,有的人手裏多了,注定有的人手裏就少了。關鍵是錢為什麽要用掙這種辦法來分派呢?是呀,他咒罵老天不公,如果這是老天定下來的規矩,老天確實是不公的!它讓有錢的人錢多的連他自己都厭倦了,它讓沒錢的人連個麵包都買不起!也就是說有錢人把沒錢人的福氣都掠奪了去了!也就是說,有錢人是合法的強盜!”於是我第一次為擁有財富而慚愧,才深深知道是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是錢把人當猴兒耍的!是錢把人異化了!但同時我也特別羨慕這老頭兒,因為他有值得他去犧牲的人,也特別羨慕這老頭兒的老婆,因為她有願意為她去犧牲的人。而我自己仔細地掂量過我身邊的人,沒有人值得我去為他犧牲,沒有人會為我去犧牲,因為他們和我一樣,隻會為錢去犧牲!也就是說,在我的人際圈裏,人與人的情意降格為第二位了!相應的,人自己把自己貶低的比錢低了,在人的心裏,錢才是頂天立地的,而不是人!也就是說,這個老頭兒讓我看見了人在人的心裏的尊貴,即人給與別人的尊嚴,而不是錢給與人的尊嚴!這兩種想法驅使著我一定要見一見這個老頭兒,終於擺脫了另一個矜持的念頭的攔阻:”以你九五之尊,去見一個卑微的鍋爐工,不是在折辱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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