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清漪仙人所說,上川近學什麽都很快。

    也許是因為不是從頭學起而隻是將忘記的內容重新溫習,上川近對於這個世界的接受和認知要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不過我有時卻不大理解,為什麽一個可以在短短一上午掌握《千字經》內所有文字的人,像梳頭洗臉穿衣服吃飯這種事學起來卻那麽遲鈍。

    這天早上,當他再次將飯桌弄得一片狼藉抓著筷子戳起一塊糕餅往自己嘴裏送的時候,忍耐了多日的我終於爆發了。

    他可是芸氏的繼承人,是驕傲的王子,是王,是神選中的國之君主!無論何時何地都優雅自如的他,怎麽可以如此不堪……

    我忍不住上前奪過他的筷子,重新放在他的手裏擺好,站在他身後握住他的兩隻手,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筷子夾菜,用調羹盛湯,咀嚼時要慢而無聲,布菜時一手要扶著另一手的衣袖……

    上川近這一次很聽指揮,安靜地配合著我,不說話。

    而我卻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那麽熟悉,仿佛又迴到了一百年前的雪淩殿,一個初為人形的懵懂少女,也是這樣被一個男人攏在懷裏,學會了作為一個人該有的禮儀。

    “既然作為人活在這世上,便要有人的尊嚴。”鬼使神差般地,我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上川近的動作微微一滯,卻並沒有迴頭看我。

    為什麽突然想起這些了?

    “不要讓人嘲笑,不能輸給自己。”

    “要時刻提醒自己,我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我高貴不可侵犯。即使窘迫,也要保持優雅的姿態,不讓人看出你的懼怕。”

    那些曾經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話,竟不自覺地一句一句被我下意識輕聲呢喃出來,杯盤碗筷的輕微碰撞聲中,我的思緒無限飄遠,直到一塊軟軟的點心塞進我的嘴裏。

    “是這樣,對嗎?”上川近轉過身抬起頭看著我,柔聲問,修長的手執著筷子動作完美地將一塊芙蓉糕送入我口中。

    我看著他的眼睛,默默吃下了口中的糕。

    “你早這樣教我不就好了。”上川近抽出一塊手帕慢慢擦去我嘴角的糕餅碎屑,“你不說,不給我示範,我怎麽知道應該怎麽做呢?”

    有一瞬間,男人看著我的目光深邃得讓我覺得莫名緊張,可當我再仔細看他時,卻發現他的眼睛裏僅僅是一種委屈的不滿,再沒有別的情緒。

    …

    …

    有過手把手教吃飯的先例,上川近覺得自己受益匪淺,並開始積極地要求我將這樣的教學理念貫徹到其他領域。

    因為他認字極快,所以我將他的教學日程提前,開始教他學習寫字。他每天都會提前半個時辰在書房裏坐好等我,研好墨,鋪平紙張,潤好毛筆。一見到我進來,臉上便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拿起毛筆向我投來充滿期待的眼神。

    起初幾日,我並未如他所願,指點了幾句便拿本書躲到一旁看,隻留下幾篇臨摹的帖子給他自己研究,心想憑他的聰明才智再加上以前打下的底子,想寫出點像樣的字不難。然而連著十幾天過去,我得空翻看他寫的字,竟然還是橫七豎八如狗扒。不要說沒有以前的半點瀟灑暢意,就是街頭賣包子的小販隨手記的賬本都比這看著強。

    “你是故意的吧?”我當時黑著臉問。

    而上川近卻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索性將文房四寶向前一推,單手支著下巴開始望窗發呆。

    無可奈何之下,我拾起毛筆,在硯台裏沾了沾墨汁。

    上川近眼睛一亮,立刻將自己的爪子伸過來。

    我瞥他一眼,“一個字隻教你一遍,這迴要記好。”

    上川近信心倍增地猛點頭,然後讓我握住了他的手。

    看著兩個人的衣袖彼此相疊,牽引著筆端柔軟的羊毫,在雪白的紙上書寫下那些似曾相識的字跡,我的心情……很複雜。

    自從我親自操刀教上川近寫字,他的水平果然開始以非正常的速度突飛猛進。並且我時常覺得,當我握著他的手寫字時,並不是我帶著他寫,反而是他帶著我,將那些字的起承轉合寫得那麽到位,隱約勾勒出氣壯山河的韻味。

    不經意間的抑揚頓挫,仿佛登臨絕頂指點萬裏山河……

    “娘子。”又是一日練習,上川近有些不耐煩地將那些字帖擱到一旁,從椅子上站起來,微微活動了一下肩頸,看著我說,“你還沒有告訴過我你的名字呢。”

    唔?我有些意外,仔細一想好像的確沒有告訴過他。

    “娘子叫什麽?”上川近追問,狹長的眼睛突然很認真地看向我。

    我低頭思量片刻,才抬起頭迴答:

    “雪淩。”

    “雪淩花的雪淩?”他問。

    “是。”

    “雪淩獸的雪淩?”他又問。

    “

    ……是。你怎麽知道雪淩花和雪淩獸?”我猛地抬頭,目不轉睛地看他。

    “這些天看了這麽多書,怎麽會不知道呢。”上川近有些不解我為什麽那麽大反應,也不知想到什麽,又提起手邊的毛筆,低頭認真寫起來。

    我愣愣地看著他,隻見一身玄色袍子的男人微微側身站在桌案旁,一手閑散地垂在身側,寬大的袖擺拖在地上,另一手提著筆在紙上行雲流水般揮墨,眼睫低垂,眉梢微挑,搖曳的燭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暈下淡淡的光暈……

    “雪淩。”

    男子低沉的聲音,叫我的心頭沒有防備地輕輕一顫。

    上川近放下筆,將寫好的紙張拿起來又仔細看了看,似乎還覺得滿意,察覺到我一直在盯著他看,他向我望過來,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沒什麽心機的笑,霎時間將剛剛那靜立提筆的優雅氣質盡數毀壞。

    “雪淩花。”上川近捧著手中的紙走到我身邊給我看。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去看他手上的東西,隻見宣紙之上,是兩個俊雅不羈的大字:雪淩。而字的旁邊竟然還畫著一棵雪淩花樹,寥寥幾筆,便畫出了雪淩花的聖潔與美豔,甚至將其花開即敗的淒絕也詮釋得入骨三分。

    “書上說雪淩花十年一開,真有這迴事?”上川近問。

    “嗯。”我低頭看著那棵惟妙惟肖的雪淩花樹,輕聲應道。

    “這樣……”上川近有些惋惜地感歎,“估計我是沒有機會看到了。”

    “嗯,是看不到了。”

    “聽說雪淩花還有個名字。”

    “這你也知道?”

    “據說……叫情定三生花,對嗎?”

    上川近的聲音突然離我很近,說話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掠過我的耳畔,我突然覺得心跳加快,低頭看地上的影子,自己已經完全被男人高大的身影籠住。

    “聽說雪淩花是世界上最美的……”上川近仍在惋惜,“能有多美?真想看看……”

    “你……那麽想看嗎?”我抬起頭看他,不知為什麽心裏越來越覺得別扭。

    “當然了。”上川近很鄭重地點頭,那眼神專注認真渴望得讓人看著都想哭了……

    “那……跟我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抽住了,竟然會衝動之下領著上川近跑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後院。不知是不是天公不作美,此時天上連個星星都看

    不見,正中了那句話:夜黑風高殺人夜。

    不過,麵對一臉憧憬的上川近,此時反悔恐怕不太厚道。

    我左右看了看,確定四周無人,然後又第三遍對上川近說:“呐,我現在可以用魔法給你變出雪淩花看,但你一定不能將今夜所見告訴別人,否則會有性命之憂!知道嗎?”

    上川近嚴肅點頭。

    其實我這話也不完全是恐嚇,這個時候雪淩花開,必然是雪淩獸在附近,如果讓別有用心的人看到了將消息傳到荒海之外,就會引起很多麻煩。

    所以我說我是腦抽了才要給上川近變雪淩花看。

    不過話已出口,便不能反悔。

    我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上川近站在我麵前,亦屏氣凝神。

    默念咒文,靜謐的黑夜裏,突然有一點亮光自我掌中現出。

    緊接著,那亮光變為一片銀白色的嬌柔花瓣,翻卷著,慢慢飄起,像有了生命的精靈一樣,自我手中飛舞而出,旋轉著,在夜空中盈灑下更多的花瓣,散發出沁人的馨香。

    皎潔的淡淡柔光映亮了四周,甚至將每一絲空氣都染得聖潔。

    花瓣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開始生根發芽,以超乎尋常的速度開始抽條生長,碧葉銀花帶著晶瑩的露珠自新生的枝幹上肆意綻放,銀色的花粉在晚風中搖曳墜落,如碎裂的星辰。

    紛紛花雨,帶著醉人的芬芳,落在我們的頭上,肩上。

    上川近的瞳仁深處也映出雪淩花唯美的光澤,他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飄零的花瓣,對我迴眸一笑。

    這一刻,記憶再次被打翻,被融合。

    那時我還是臥龍山上的女土匪白十七,也是這樣漆黑靜謐的小院,也是這樣讓人窒息的美,也是身邊這個人。

    “果真很美。”上川近說,“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說完,他從衣袖中摸出什麽東西,看起來……像一根簪子。

    “娘子,一直想送你一樣東西,卻不知道送什麽好。”他說著將那東西輕輕插在我頭上,“前些日子看了書,就按著雪淩花的樣子給你刻了個木簪子,也不知道像不像,今日看來我倒是有些放心了。”

    我怔怔地看著上川近,將頭上的木簪摸下來仔細看,隻是很普通的木刻簪子,簪頭卻是雪淩花的模樣。

    昔日的玉簪,今日的木簪。

    握著簪子的手有些發抖

    ,我抬起頭想質問什麽,卻見上川近已經走到雪淩花樹下,虔誠地跪拜於地,默默祈禱,安靜的院子裏,我分明聽到他說:

    “求雪淩獸護佑,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不讓娘子擔心……”

    到嘴邊的話被我生生壓下,我仍呆立在原地,滿心疑惑地看著男人樹下跪伏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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