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墜天,銀白色的月光將天華湖照耀得一派粼粼波光。我扔下一個冰封魔法將王宮內所有有氣的沒氣的生物瞬間凍住,身馱白衣國師,腳踏銀色流光,嘴裏銜著一柄鋒利的匕首,順利地躍過王宮高大的圍牆,邁著優雅的步子,身形緩慢卻速度飛快地掠過夜空,鬃毛隨風輕擺,所過之處有雪淩花輕盈地飄下,便這樣,在無數百姓的驚唿與膜拜中,逃出王都。

    政治鬥爭永遠都是血腥的。

    當初上川氏替代芸氏掌權,手段極端,不僅逐步將芸氏貴族從朝中排擠出去,更是將整個芸氏滅族。現在的朝中元老們,有一個算一個,可都是當初幫著上川家打砸搶燒的好手,他們如今的權貴都是芸家祖輩的血肉骸骨堆砌起來的。可想而知,作為芸氏王族唯一的血脈,上川近一旦將王位坐穩,以後會怎麽對付這幫老骨頭。

    既然我都能想到這點,那麽這些油光水滑的老狐狸又怎會想不到?上川近的真實身份已經暴露,他們怎麽還會讓他有機會重掌王權呢?

    不僅如此,就算是當初那些追隨上川近的忠實部下也不一定再如往日那般,甘願為他出生入死。畢竟,他們擁護的人是大王子,是上川王的大兒子,歸根結底,他們仍是效命於上川家。

    縱使是神獸選王,可以用神力護佑王,但如果選出來的王沒有一點根基,也抵不住明裏暗裏的算計,最後結果往往是被炮灰。

    所以,沒有萬全的把握,我不能貿然將雲弄帶迴他的勢力範圍,更不能在目前這種情況下,讓上川氏的其他人找到他。

    沒日沒夜地在空中奔跑了三天,身上的皮毛無數次被雲團打濕,再無數次被陽光烤幹被風吹散,後麵早已經沒有了追兵,我稍微鬆了口氣,覺得肚子裏空空的,便降低一些,想迴到地麵去找點吃的。

    這世上沒有什麽比神獸的腳程還快,於是當我落到雲層以下,漸漸雲開霧散看清下麵是什麽地方的時候,也並不覺得怎麽驚訝。

    光禿禿的一眼望不到邊的石山群,沒有一絲生機地綿延著,仿佛要到世界的盡頭,便是這個世界一個非常有名的地方——擺渡之門。

    這片山在人界還有一個名字,如雷貫耳,頻繁出現在各種神話傳說網遊漫畫中,即所謂的不周山。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1)

    按著人界的記載,在上古時期不周山可以與神界相通,人類可以與神族往來,世間常有異獸出沒,人類

    的壽命也不是一般的長。

    但事實上,不周山隻是連接宇宙中幾個世界的通道,人類所傳說的神族不過就是我們和其他幾個世界的人,並不是真的便通往神界。所以還是按照我們這裏的叫法比較確切,擺渡之門,即擺渡於幾個世界之間的大門。

    更何況,神淩駕於宇宙一切之上,怎麽可能讓我們輕易見到?

    不過後來人界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人,據說叫什麽共工的,突發奇想要移山平地,結果折斷了天柱地維,封住了不周通往異界的路,從此人界和各個世界斷了聯係,所遺留的傳說也越來越撲朔迷離,還被編纂成一本書,名曰《山海經》。(2)

    可能如今這世上也隻有我一人因為機緣所致,被神責罰,才有機會去人界走一遭。

    穿過重重暗黃色的石岩,我選了一處隱蔽的山穀落腳,將雲弄放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

    連著幾日,他仍是昏迷不醒,我不知道花容那女人究竟在他身上施了什麽術,但我知道,出自天下第一黑巫女之手的法術一定不是什麽有益健康的好東西。隻是我到現在還暗暗自責,從見到花容第一眼開始就有一種感應,那是觸及到邪惡陰暗力量後神獸出自本能的抵抗,隻是自己為何一直沒有往那方麵想,反而腦子裏總是想象著上川近與她交頸而歡的場景……

    果然,去了一趟人界,有了很多不該有的念想。

    我有些失神地看著安靜睡在岩石台上的男人,即使在這樣狼狽的境地,他的滿身風華依舊不被掩蓋。俊美的線條在陽光的籠罩下柔和而溫暖,鬆散的發絲有幾縷垂下來,襯得他的臉愈發清瘦。

    低頭認真地跺了跺四隻蹄子,我用臉輕輕蹭了蹭雲弄垂下的手,任由他雪白的衣袖隨風搖曳,一下一下拂過我的眼睛,遮住了視線,亦如遮住了那顆癡念的心,如此糾纏,如此無望。

    ……

    山穀中有一處幾近幹涸的泉眼,也不知這樣苟延殘喘了多少年,帶死不活地一滴一滴往外滲水,能在擺渡之門上空這樣毒辣的太陽下存活,也堪稱一個奇跡

    就著泉眼喝了幾口水,我又用魔法引了點水往雲弄那邊走,然而還沒等我走出幾步,便看見地麵上映出一個個黑色的斑點,然後從一點開始,漸漸變大變大,於是我飛快地扔掉還懸在半空的水,幾步躥到雲弄身邊,頭上靈角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幻出一層魔法光罩,將我和雲弄圈在其中。

    那些斑點便是映在地麵上

    的影子,我抬起頭,果然看見空中無數巨大的飛禽緩緩向這邊飛來。如今在城池裏都很難見到這些生物了,因為它們的野性很大,難以飼養,隻有在荒野中才能看見,但它們的飛行能力很強,方向感極其敏銳,因此常被訓練為坐騎,作為遠距離交通的工具,尤其適合追蹤。

    就比如現在,數十隻巨大的種類不同型號各異的飛禽鋪天蓋地而來,每一隻都載著一個人,威嚴地發出陣陣鳴叫,響徹在滾燙的岩石之間,震蕩於天際。

    我本以為這次又是一批王都派來的普通追兵,但在魔法罩的掩護下他們根本看不到我們,所以我預計他們頂多也就是一飛而過。但隨著飛禽不斷盤旋下降,距離地麵越來越近,我卻看見其中一隻最金貴的黑羽神鷹上坐著一個人,是上川遲。

    他不像其他人那樣騎坐在飛禽上,而是直接站在上麵,深藍色的袍子下擺被風鼓動得獵獵作響,一頭光亮的黑發用同色的緞帶綁在腦後,額前的碎發若有若無地蓋住眼睛,身上的戰甲在陽光下反射出冷灰的光澤。

    神鷹剛一落地,他便從上麵跳了下來,後麵跟著的其他人也不敢再坐著,不等自己的坐騎著陸,便紛紛躍下,單膝跪在他身後,頭都不敢抬一下。

    黑發的少年立在原地,目光淡淡掃過不遠處的泉眼,最後落在地上我剛潑灑的水跡上,於是上前幾步,彎腰在那濕潤的砂石上摸了一把,放在鼻端,閉上眼,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樣將自己整個生命都要投入其中的,仿佛瀕臨窒息的人突然得到氧氣的深深的吸氣……

    許久,他都沒有將這口氣唿出,眼睛緊緊閉著,似是得到滿足一般,清雋的眉緩緩舒展,但隻片刻,他沾著沙粒的手便慢慢收攏,一點點攥緊,然後手握成拳抵在胸口處,眉間蹙起,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似是心疼得厲害。

    終於,他再次睜開眼睛,眼眸深處有酒紅色的光,削薄的唇微微開闔,似是艱難地呢喃出一個名字。

    淩兒……

    那一刻,我的心髒隨著他的唇形莫名一抽。

    “給我搜!”他轉身輕聲吩咐。

    瞬時間,數百名士兵訓練有素地自動分成幾隊,開始搜山。但有一人卻沒有離開,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我仔細向那人瞧了瞧,發現也是一個老熟人,薛佳人薛影是也。

    “殿下,現在王都那邊形勢已定,二王子的剩餘勢力主要被上川近鏟除,餘下的也被我們收編,幾位元老大臣昨天開了口,同意會站到您

    這邊,如今萬事具備,隻等您迴去……”

    薛影的匯報絕對是條分縷析口齒清楚內容充實,但很可惜,卻絲毫提不起上川遲的興趣。

    當黑發的俊美少年徹底無視他的存在,自顧自地從他身邊經過,走到我剛剛喝水的泉眼邊俯身飲水的時候,薛影的棺材臉終於掛不住了。

    “殿下!”

    上川遲抬起頭,嘴上還留有甘甜的泉水,在光線下一閃,呈現出美好的粉嫩與水潤。他伸出舌尖很緩慢地舔了舔唇,饜足地歎息一聲,好像在享受世間美味,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覺得他的目光正向我這邊望過來,恰好與我四目相對。

    一滴晶瑩的泉水滴沿著他的唇角滑下,勾勒出削尖的下巴,直接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深處,迷離的眼神看得我喉頭一緊。

    “殿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是返迴王都,奪迴權柄,萬不該在……”

    上川遲微微一抬手,止住了薛影的話頭,修長的食指在唇上一放,示意薛影噤聲,眼睛卻直直看著我這邊,微微側頭,似乎在仔細聽辨什麽。

    我緊張得動也不敢動,雖說以我現在的能力對抗上川遲的這些人應該不在話下,但神力恢複以來連續三天不吃不喝地趕路,一旦動起手來我擔心沒有精力保全雲弄不受傷害。

    上川遲認真聽了一會兒,似乎做出了什麽判斷,直接大步向我這邊走過來,就在我麵前蹲□,眼睛與我的眼睛剛好處於同一水平線。我不敢置信地盯著他,連氣都不敢喘。但上川遲的每一次唿吸都可以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如果此時有人可以穿透魔法層看到我,一定會覺得此時的場景十分詭異。一個身份金貴的少年與一隻頭上長角的白馬大眼瞪小眼地彼此對視,其中一方目光還那麽深情,而另一方眼神又那麽驚悚。

    上川遲緩緩伸出一隻手,向我臉上觸來,卻在空氣中直穿而過,什麽也抓不到。他明亮的眼睛瞬間黯淡,卻又倔強而不甘心地繼續嚐試,於是我便眼睜睜看著他,幾次三番空手徒勞。魔法罩不僅可以隱藏形象,更可以隱藏實體,因此在外人看來我所藏身的這個地方什麽都不存在,甚至他們可以直接走進來,然後便像從幽靈體內穿過那樣,徑直從身上經過,不會有絲毫感覺。

    然而我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他可以看見我,知道我就在這裏,卻又無論如何無法觸到我。

    就仿佛水中月,鏡中花。

    終於,上川遲不再嚐試,他隻

    是那樣看著我,很久,才輕聲問:“出來,好嗎?”

    “淩兒,出來吧,別躲著我。”

    “淩兒……還記得在玄武村的時候嗎,那時我們天天形影不離,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我會對你很好,淩兒……”

    上川遲白皙的臉上帶著笑容,卻越來越蒼白,越來越空洞,看得人難過。

    就在這時,已經陸續有士兵迴來了,當然都沒有任何消息,隻向薛影匯報後便無聲無息地歸隊,沒有一個膽敢往自己主子這邊瞧上一眼。然而後麵有兩隊迴來的人神色卻明顯不太對,腳步有些急促地奔到薛影麵前稟報。

    果然看薛影臉色沉了下來,點點頭,便讓那兩隊人歸隊,自己卻走到上川遲身邊,一拱手道:

    “殿下,剛剛來的消息,岩城的百姓暴動,接連西南五省都有人起義,您現在必須迴王都!”

    上川遲眼神微微一動,卻並未迴話。

    “殿下!”薛影突然在上川遲麵前跪下,我知道薛影是上川遲的老師,本不應行這等大禮,唯一一次見過他這樣行禮的時候是在離開玄武村那晚,薛影想要把我幹掉以絕後患但上川遲不允,那時,他的棺材臉也是這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您臥薪嚐膽多年,終於走到今天這步,眼見大事已成,切不可掉以輕心!”一個臣子說出這番話已經是相當嚴厲了,足見事態嚴重程度。

    然而上川遲仍是不理他,依舊凝視著我。

    “殿下,難道……您還想複歸當日的一無所有嗎?”薛影終於使出殺手鐧,“如果您現在不快趕迴王都,大事有變,二殿下趁亂掌權,一定不會容得下您,難道您還想隱姓埋名地躲到深山老林裏裝癡扮呆?”

    這話說得非常狠,我看到上川遲眼中的憤怒一閃而過,緊接著便是一種淹沒了一切的落寞與恐慌,隻有此時此刻我才能辨得出,他仍是當年那個在王宮裏沒有勢力受人白眼的小王子。明明那麽喜歡來雪淩殿找我玩耍,卻因為幾個兄弟的厭惡而被阻攔在雪淩殿的大門外,永遠隻能在落滿雪淩花瓣的長廊裏遠遠地看著,即使這樣,他的每一次來去都小心翼翼,連路上的花瓣都不敢踏碎……

    似乎是和我一樣陷入了迴憶,上川遲也怔愣了片刻,但緊接著,黑眸複又明亮,充滿神采。

    “淩兒,等我。”他的手依舊在半空緩緩摩挲,但我知道他在摸我的臉,沿著輪廓,不差分毫。“淩兒,等我,等我奪迴王權,殺掉每一

    個讓你變成人的人,直到神讓你選中我,讓你為我幻化,好嗎?”

    陽光下,少年在微笑,他的瞳孔中有酒紅色的醉人光彩。

    像紅色的荼蘼花,像血紅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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