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義常被牽去陪鬥,那些被造反派趕下台的來自更高層的當權派、走資派、右傾反革命分子、新興的資產階級分子,常常站在最前頭,他就陪著站後頭,米市橋人對他習以為常了,因為他出頭的機會太多,很少有人再拿他出氣,他也沒什麽老底可掀了,後來的組織者隻有在“黑五類份子”不夠數時才叫他去陪鬥。一味地順從,一味地屈服,一味地悲哀,一味地嗚咽,夏仁義就像一隻木偶,被人家搖來搖去。

    夏仁義家的老四夏酣春所在的學校也參加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來,師生們串的串聯,造的造反,宣傳的宣傳,夏酣春因為全家是被清理和被專政的對象,所以什麽組織也沒他的份,有一次他不知從哪裏撿了個紅衛兵袖章,便混進學生去北京大串聯的隊伍裏,到武漢下了車,在大姐夏迎春那裏玩了幾天,等於免費作了一次旅行,迴來後他對夏仁義說,還是大城市好,誰也不認識誰,不象米市橋,哪家罈子裏有幾棵酸蘿卜都知道。

    夏酣春幹脆參加生產隊出集體工了,雖說他的個子已長成大人了,但工分還是八分。在隊裏幹的一般是沒人願幹的活,噴農藥、掏大糞、抬石塊、踩打穀機,不敢有半點怨言,他怕象父親那樣挨整,處處遭岐視,常常忍無可忍,決心去流浪。

    米市橋供銷社基建工地需要大量的沙子和卵石,每一個立方的卵石二元四角,沙子三元,夏酣春利用天蒙蒙亮隊裏還未出工和傍晚隊裏休工的空閑,挑了四天,賺了八毛錢,他高興極了,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賺到的外塊,那四張兩毛的票子帶在身邊幾年,一直舍不得花,像一件藝術品,時常一個人拿出來看。

    使他下決心離家出走的是文革的第二年,供銷社收購陶土,每一百斤是三毛二分,陶土在狗脊嶺下邊的狗尾巴那塊地方,來迴一趟有十裏,夏酣春已挑了三個早上,賺了一快二毛錢,第四次夏酣春有起了個大早,一擔陶土挑迴來時街上的人有的還在起床,這次沒想到的是剛進街口,就被大隊書記占先領從後麵把他的籮筐繩子拽住了,夏酣春象被跑進死胡同的獵物,動彈不得,占先領就指著他的鼻尖說:“你這狗崽子,這迴總讓我逮住了,幹社會主義你就懶懶洋洋,搞資本主義你卻如此賣命。”

    夏酣春急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圍觀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占先領氣憤得兩眼一瞪,額頭上的青筋也凸了出來,兩手叉在腰上,清了清嗓門,對在場的人說:“社員同誌們:你們都看到了吧?偉大的導師列寧說,小生產是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今天,夏酣春這個活生生的事實充分說明,我們無產階級隻要一時放鬆對他們的警惕,這些資產階級分子一時就要鑽出來,跟我們唱對台戲。”

    占先領越說越激昂,將夏酣春的陶土當眾撒在米市橋街上,並把籮筐也用腳踩爛,十五歲的夏酣春從未挨過這陣勢,他大哭著跑出人群,迴家痛哭了一天,母親荻花也在一旁陪他哭著,許久,夏酣春對荻花說:“娘!我今天晚上一定要走。”

    荻花把兒子摟在心頭,手理了理他的頭發,說:“孩子!如今你是人家手裏的泥巴,要你圓就圓,要你扁就扁,去哪都一樣,你就忍一下吧。”

    酣春說:“娘!你不知道,我現在連死的心都有,我再也不想受這種氣了,青山上餓不死鳥,草窩裏餓不死蛇,我隨便去哪個地方,隻要沒人曉得我是地主的狗崽子就行。”

    荻花聽兒子這樣一說,心更酸了,滂沱的眼淚弄濕了兒子的衣裳:“娘知道你很痛苦,你告訴娘,想去哪兒?”

    “我想去南邊,聽人說,那邊有很多礦山,能找到事做。”

    荻花擦了擦兒子臉上的淚水,從豬欄上邊的磚縫裏掏出一個用皮圈匝著的尼龍袋子,在裏麵拿出二十元錢,放到兒子手裏:“孩子!都怪我和你爸,害得你們跟著受苦,出去了,找到事就好,沒找到的話,就快點迴來,省得娘掛念。”說完泣不成聲,娘兒倆抱在一起又是一頓大哭。

    天空暗沉沉的,潑了墨般墨綠的濃黑,寥寥的幾顆星辰散落其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沉溺在無邊的暗夜裏,歲月難理人間的憂傷,仿佛一切的悲哀都是多餘,夏酣春就在那個夜晚出走了。

    兒子的出走讓夏仁義心裏實在憋屈難受,想不明白自己的兒子究竟錯在哪裏,他覺得占先領的做法太過份,通常也就是一次批評,二次警告,三次才采取措施。你既然罵他批判他,幹嗎要踩爛他的筐?你叫我兒子以後還做不做人?他也想過要找占先領,可是骨子裏連看一眼占先領的底氣都沒有,他開始懷疑自己還是不是一個人,除了象機器一樣幹活,還能做些什麽?想到這些,夏仁義淒惘心痛,無聲的淚水浸濕了枕頭。。。。。。

    那以後占先領帶了民兵幾次去他家找夏酣春,都沒見人,時間過了很久,想鬥也沒辦法,後來也就不那麽迫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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