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青石板鋪成的驛道,從潭水河邊由東向南一直延伸到群山幽穀的天堂山,彎彎曲曲,忽高忽低,被來來往往的人流踩踏得油光泛亮,凹陷處也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和小草,這些蔓生的植物無聲無息,一小棵一小棵的為自己搶占那一席之地,隻需一絲的陽光就十分地燦爛,爭的幾寸斜暉肆意掂起腳比比誰更高,誰更綠。這路存在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已是無法考稽,裏裏外外的人一代又一代沿著在上麵行走,雖有三四尺寬,卻坑坑窪窪得連吱呀的獨輪車也不能過。山裏的杉木、楠竹、茶葉、蓼葉、蕨根粉、幹筍、臘肉、草藥、豬仔、木碳都得肩扛手提,販進販出的商人隻得請人搬運這些東西,米市橋人稱“挑腳”,李有根和他父親李家富常常替人做這類事,這行當不需本錢,一根扁擔,兩根棕繩就可攬下這活計。

    李有根的家在中鋪夏家的土地祠裏,這兒靠近潭水河邊的橋頭,本是米市橋人供奉土地公婆的地方,祠堂看上去跟一般的寺廟沒有兩樣,石柱、木梁、菩薩、壁畫,中間是一個大廳屋,左右兩邊各一個偏房。大屋的正中塑有土地公婆的泥像,那褪得看不出原色的“有求必應”橫幅下,是一副“我敬神一誠有心,神賜我萬福無恙”的對聯,種田人對土地公婆是極其虔誠的,斑駁的牆壁上還依稀尋得出從前那些捐助錢物者的芳名,具體的年月已是模糊不清,每當新年伊始和其它節日,人們就會依照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老規矩,帶著紙錢、香火、蠟燭,敲鑼打鼓,燃放鞭炮,男女老少,跪而祭拜,求得風調雨順。

    李有根和他父親李家富先前並不是住在這裏。

    李有根的母親在他四歲時就跟一個外地來賣草席的生意人走了,主要是不滿家裏的窮,這件事情還給米市橋留下了一個話柄,男人們隻要和自己的老婆有點隔閡,就套上了這麽一句話,“那賣席子的人來了啊”,人們就知道在夫妻之間是傷害很深的話了。先前李有根的爺爺在世時,家裏還是有屋有地的,後來的兵荒馬亂,再加上李家富不善活計,日子越來越窮,熬不過就把房和地賣了,在來土地祠之前,先是在對麵山坡上的廢窯洞中住過一段時間,那地方每當下大雨時,就如同是水塘一般,身子像牲畜樣卷縮著,根本沒法住,後來見這土地祠平常也沒人管理,就試著在這裏住了下來,因為是公產,街上人也沒有哪個願意管這閑事,到現在就挨著在土地祠裏。

    工作組到達的第二天,李國梁帶領隊員王國生來到了土地祠,他是聽了貧協主席的介紹後,才知道這裏的住戶叫李家富,名字聽得象有些殷實,實際卻完全相反,李國梁來到他家時,李家富已上山砍柴去了,李有根還在床上躺著。土地祠裏土地公婆的塑像原來安坐在神台上的,如今這神台已被有根父子當作窩了,那泥塑的土地公婆就擱淺在角頭,也不知是出於心裏的報複還是蔑視。

    “屋裏有人嗎?”李國梁朝裏麵喊了一聲。

    “哪個?”蔭暗處李有根答應了一下,聲音有些嘶啞,而且十分模糊。

    李國梁尋著聲音,見神台上有一個人,年紀跟自己差不多。

    李國梁看那人坐了起來,就問:“你是李家富的崽嗎?”

    “是啊!”李有根一邊說,一邊揉著睡眼惺鬆的眼睛。

    “你父親呢?”

    “不曉得。”

    “你家裏沒有房子嗎,要住這裏?”李國梁不解地問。

    李有根不知來人何意,身上還背著一杆盒子駁殼槍,以為要趕自己出去,就說:“我早就住在咯裏了,幾年了,街上的人都曉得我是咯裏的。”

    “大白天的,你怎麽不出去作事啊?”

    “做什麽事啊,沒田沒土的。”李有根挪動著柳條似的身子,那模樣生怕受到傷害。

    “我們是土改工作隊的,你不要害怕。”王國生的眼睛裏充滿著善意。

    李有根聽到是工作組,隻知道是來分田分地的,但對自己是有利還是無利就分辯不清了,他凝滯著就憑工作隊這六號角色,那些富人會心甘情願地把積攢一輩子的田地交出來?在他的心裏,對土地並不十分渴求,隻不過是想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住在土地祠裏,遭人家白眼。自從住到這土地祠後,米市橋就有許多人在背後叫他們菩薩的,顯而易見不是一種好詞,他害怕去湊熱鬧,因為街上的人大多看不起他,不是問你娘迴來了嗎?就是說供奉土地公婆的祭品好不好吃?他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不知道是因為貧窮才懶惰,還是因為懶惰才貧窮,昨天下午他去田邊地頭拾了一籃子稻穗,估計能飽一兩天吧,就一覺睡到現在,也沒急想著找些事做。

    李國梁四外看了一下,這個家跟別的人家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除了神台被當作床以外,香爐旁邊還有一口鐵鍋,那鐵鍋架在兩隻大土磚上,估計是這家的灶台了,牆上吊著一塊木板,上麵有五隻碗和一塊瓢,一個缺了一角的碗裏還殘存些剩鹽,神台另一頭有兩個破麻袋,塞得鼓鼓的,象是衣服、棉絮之類,看到這境況,李國梁心裏泛起一股涼意,他不禁歎了歎氣,就對王國生說:“我們兩個人把鋪蓋搬到這來住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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