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左成嵐往來的所有涉事官員停職查辦,抄家充公,貶謫邊地。 吏部尚書陳棎,瀆職不查,按《大楚律》該罰俸停職,如今罪加一等,改判奪官歸田。 青州知州,瀆職不查,後續處置不力,貶謫邊地,已啟程南去。 牧廉麵無表情地念完判定,群臣心裏都打了個突,開國家臣畢竟還是不一樣的地位,顧烈平日裏也願意給三分麵子。 雖說當年顧烈雷厲風行地處置了祝北河,但那畢竟是開朝立威,而且,祝北河賦閑一年,畢竟還是起複了,好好當著大理寺卿當到現在。 他們都知道,犯了事再求情,在陛下這裏是沒用的,陛下向來支持三法司秉公執法。 但他們誰都沒想到,左家人犯了事,陛下不僅不開恩,還罪加一等給判了斬立決! 左家還有個左朗在為國戍邊呢。 這就說明,就算是開國家臣,就算家族枝繁葉茂,隻要你這根枝椏出了錯,大楚朝雖然不會將你的罪牽連家族,可也不會對你留情,必剪無疑。 顧烈高坐於龍椅之上,先看向陳棎:“你可有話要說?” 當初也曾雄心壯誌,也曾一腔熱血,可天長日久,一步錯步步錯,再迴首已沒有迴頭路,經營半世,到頭來是萬般皆空。 陳棎滿麵熱淚,伏地一拜:“罪人愧為吏部尚書,愧對陛下,罪人認罪伏法。罪人歸於鄉間,再不能麵見聖顏,萬望陛下珍重自身,長命萬歲。” 他伏地涕零不止,悔不當初。 顧烈麵色不動,再看左成嵐:“你呢?” 左成嵐譏誚一笑:“陛下,狡兔死,走狗烹,我一個將死之人,沒什麽好說的。” 群臣變色,顧烈冷靜道:“你這不是說了不少?兔死狗烹?你的意思,是暴燕亡魂拖著你的手,逼你買賣地方職位?” 左成嵐哈哈大笑:“這滿朝文武,我不信他們一個都不曾貪!一個個裝得人模狗樣,底子裏不都和我是一樣的東西!今日我左成嵐沒了命,我無話可說。” 說到這裏,左成嵐直指定國侯:“我就想問問,陛下,那頭功狗,你什麽時候玩膩了燉肉吃?” “放肆!” 顧烈霎時暴怒,天顏一怒,如虎嘯龍吼,群臣紛紛跪地,不敢直麵聖顏。 左成嵐強撐出一副不屑神氣。狄其野站在那兒若有所思。 顧烈看死人似的看著左成嵐:“你心術不正,信口雌黃,汙蔑國之棟梁,留你多活一刻,都是老天不開眼。” 顧烈看了一眼錦衣近衛。 “斬。” 錦衣近衛上前捂住左成嵐的嘴巴,將他拖下去,推出午門斬_首。 群臣伏地不起,整個奉天殿鴉雀無聲。 沒跪下的狄其野看著顧烈。 這個至高無上的大楚帝王,好似一瞬間老了兩三歲,連鬢邊的霜白,都像是更斑駁了些。 他也會老,他們都在一年年變老,狄其野自認心底很清楚很清醒,根本不知道顧烈在擔心什麽。 可就在這個瞬間,仿佛瞬間老了兩三歲的顧烈,讓狄其野忽然心頭一慌,像是踏空了一級階梯。 而顧烈也在看著狄其野。 顧烈心裏很清楚自己已經做盡了一切,已經為狄其野做出了最合適的安排,就算自己出現意外撒手人寰,狄其野也不會落入千夫所指、孤立無援的境地。 可顧烈還是擔憂,還是怕。 他怕自己先走一步,狄其野在這世上毫無留戀地活著;他怕狄其野在自己死後過得不自在、不開心…… 就好像隻要遇上這個人,顧烈所有的冷靜善謀、英明決斷都成了百無一用,隻能無休止地擔憂著,連身後事也擔憂起來了。 “陛下,罪人左成嵐伏誅。” 顧烈頷首應了,並不搭話。 狄其野單膝落地,求情道:“陛下,罪人已死,事還沒議完,讓諸位大臣起來吧。” 顧烈瞪著狄其野,把他那雙桃花眼瞪得怒目圓睜,這種時候,你出頭求什麽情! 數天沒給好臉色的狄其野對顧烈眨了一下眼睛,別生氣。 顧烈心裏恨恨地想,一點都不知道體諒人的倔驢,你不要以為你賣乖有用! 顧烈清了清嗓子,冷靜道:“平身。” “謝陛下。” 群臣一一站起,顧烈看了看袁斐,還是問了句:“你呢?” 袁斐本想喊冤,可也知道對著這個鐵麵無情的陛下喊冤是沒有用的,而且陛下剛被左成嵐挑釁過,麵色鐵青呢,但是不喊冤他就要死了!他就是想討好上司,他沒想要惹出這麽多事來啊!他辛辛苦苦考上的探花! 袁斐腦子裏一團漿糊,麵對顧烈的問話,嘴巴抖得厲害,但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哇地一聲歎道在地,放聲大哭,一直喊著:“陛下……陛下……” 這陣仗看著是夠可憐夠難堪的,與當初那個金榜題名、金殿說笑的探花郎,簡直是雲泥之別了。 群臣都難免動了惻隱之心。 顧烈問他:“假若,那個無辜枉死的新婦泉下有知,得知你這個糊塗官罪有應得,你猜她現在是在哭,還是笑?” 袁斐聞言一怔,隨即趴在地上不停地叩頭,還是哭喊著:“臣知罪,臣知罪,可臣罪不至死啊陛下……” 群臣難免把剛才的惻隱之心收了迴去。 顧烈微微搖頭,擺手道:“都帶下去吧。” 結案入封。 顧烈看著滿朝文武,聽不出語氣地說:“諸位愛卿,咱們君臣,都一日三省吾身,好好為民辦事,好好當官,啊?” 群臣悉數跪地,應諾道:“陛下教誨,臣等謹記於心。” 數日後,針對此案中僧侶妖言惑眾之事,政事堂商議過後,發了律令。 大楚這些年來重農利民,漸漸廢除了人頭稅,而是實行攤丁入畝,按照畝數收稅。譬如,一家三口隻有一畝田,那就隻收一畝田的稅,而不是收整整三個人的稅。 這件事暴露出來了僧侶人數過多、無賴地痞投身僧道的問題,不利治理,不利民間風氣,顧烈有心整飭風氣,於是連帶著道士一起倒了黴。 針對這些不事生產的僧侶道士,大楚宣布按人頭收稅,僅收一般農戶的六成,但不論僧廟道觀,一律必須勞作耕種,不得用香火交稅,必須自耕自種,親事農桑。 此舉成了大楚年間道士和尚打架的源頭,自此道士和尚鬥毆不絕,但也確實有效遏製了懶漢無賴投身僧道的現象。 大名鼎鼎的楚初十五年袁斐案,自此全數了結。 * 此案一結,群臣們明顯收緊了鬆懈之心,狄其野也沒有再橫眉冷對,顧烈的心情就鬆快了許多。 但顧烈的心剛放下,就不得不又懸了起來。 祝北河病重。第136章 父子相承(三更) 祝北河身體本就是江河日下, 不然, 顧烈也不會特地派狄其野去看他。 顧烈有些後悔, 不該由著祝北河的意思放他主審,早知如此,還是該讓蘭延之獨擋這一麵。 但祝北河前一陣精神奕奕, 一定要辦好這件要案,連張老也查不出什麽異常來,於是顧烈也就鬆了口。 如今想來, 倒和迴光返照似的。 前世, 祝北河當了整整二十年的大理寺卿,最後因為頑疾辭官, 辭官三年後病故。 現在不過是楚初十五年,祝北河就已經累病了, 顧烈懷疑與那一場閉門思過不無關係,雖不後悔, 卻也是百味雜陳。這話要是說出來,就是討他家將軍生氣,因此顧烈隻是自己這麽想著, 沒和異常沉默的狄其野提。 張老親自去了一趟祝府, 迴來對著顧烈歎息。 於是顧烈趕緊按照說好的,把顧昭派去了祝府探望。 臨行前,顧烈告誡顧昭:“北河要是對你不滿意,寡人是不會給你賜婚的,就看你自己了。” 於是顧昭心懷忐忑, 但麵上還是端著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在容燧嘻嘻哈哈的護送下,去了祝府。 祝府中,倒不似外人猜測得愁雲慘霧。 外人不清楚祝北河的身體情況,家裏人是再熟悉再清楚不過的,前陣子祝北河異常精神的狀態,就連張老都看不出差錯來,但祝家四口人心裏都和明鏡似的。 祝北河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第一是跟著顧烈起兵,第二就是分家。 他父母偏心偏到了下一輩身上,若不是驚覺大兒子已經被養歪了,就算那日有祝雍老爺子出言相助,祝北河也狠不下心要分家,他畢竟是個孝子。 大兒子在地方任職,對他這個不肯提攜的父親心懷怨恨,祝北河病了有大半年,至今也沒有隻言片語傳來,祝北河固然心痛,卻也早有意料,並不驚訝。 二兒子祝寒江是個好的,隻是自小在偏心的祖父母那裏太過見識了人情冷暖,有些過於敏感自尊,但也是個好孩子,在顏法古手底下做事,也不知是不是老夥計哄他,總之是成日裏誇他這個兒子又聰明又好,祝北河心裏也驕傲著。 小女兒祝雁湖和她二哥哥是相似的脾性,隻是更溫婉些,兄妹倆長得也相似,都像他們娘。看起來雪日梨花般的小女孩兒,骨子裏是要強的,心地又善,祝北河最疼寵的就是這個小女兒。 還有他的發妻,多年陪伴,跟著他這個悶脾氣的人吃苦受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深情厚愛,祝北河心裏都記著。 現在他這個脊梁骨就要倒了,他真是一個都放心不下。 偏偏妻子兒女都是極體貼極懂事的人,在他麵前連淚珠都不輕易落,真是叫祝北河又心疼又心酸。 顧昭進門的時候,下人來報,祝北河想了想,對著妻子和一雙子女說:“太子是君,咱們是臣,你們替我接駕才是。” 這話並沒有不對,三人到前廳去迎駕,祝雁湖身前立了架屏風。 顧昭一看這個架勢,趕忙虛扶了一把,把禮給免了,溫和了語氣道:“父王派我來探望祝伯伯,反倒勞煩祝伯母與祝兄、小妹費神,倒是昭的不是。” 他本就長得好,更被顧烈教養出了一身不可小覷的王子氣度,有傲氣也是不卑不亢的,並不會盛氣淩人,現下有心表露親近,口中稱唿都刻意家常著,祝夫人感念聖恩,立刻紅了眼眶:“陛下日理萬機,還牽掛著我家老爺,聖恩浩蕩。” 顧昭一本正經道:“祝伯伯是朝廷棟梁,又是伴隨父王起兵的長兄,若父王不記掛著他,成什麽人了呢?還請祝伯母帶路,昭奉命而來,還是該好生探望祝伯伯才是。” 祝夫人掩了淚,對這位太子心生好感,已經當成了自家子侄似的,帶著往祝北河養病的偏廳去了。 祝雁湖隔著屏風一見,覺得這位太子,確實是容貌不俗、氣度不凡,不知不覺盯著顧昭看,直到似乎與顧昭隔著屏風對上了視線,心中一驚,趕忙垂眸。 迴了偏廳,祝雁湖不與兄長同路,是從後院繞過來的,身前依舊架著屏風,進門時,顧昭正恭敬地與祝北河說話。 祝北河對顧昭本人,本就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如今有心考校,越問越覺得這位太子是個好的,學問洞明,廣博胸襟,言行有禮有度,陛下著實是教出了一個出色的繼承人。 聽著聽著,祝夫人心生奇怪,怎麽自家相公見了太子,跟教書先生見學生似的問個不停,她心裏想到一個可能,登時大睜了眼睛,手心生汗。 祝寒江也是心頭一跳,再看顧昭時,就眯起了眼睛。 祝北河已經是這個時候了,也再找不到比顧昭更令他放心的年輕後生,索性一狠心,對顧昭道:“殿下,臣托您給陛下帶句話,就說,這事,臣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