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竇侍衛就提著刀出了屋。  狄其野皺起了眉,雖然這竇侍衛明顯是因為左邊孩子身份更高,才將鴿子血給了他用,但是,對八_九歲的孩童來說,胡亂刺青就已經夠危險了,再加上鴿子血,不是更容易感染麽?  不等狄其野深思,那過命兄弟剝了顧烈的衣服,在顧烈身上描起紋樣來,光是這一步就用了一個時辰,隨後,他拿起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銀針,沾上染料,對準顧烈的背,一針接一針地刺下去。  “嗚……”  顧烈隻是低低嗚咽了一聲。  狄其野因為感受到顧烈感受到的連綿不絕的疼痛而勃然大怒,可是卻無能為力。  這隻是一個夢,狄其野什麽都無法改變。  狄其野已經聽顧烈說過,刺青是一針一針刺出來的,但那隻是顧烈刻意含糊的一帶而過,與親眼見證到底是怎麽一針一針刺出來的,差距太大了。  一想到那漂亮得像是在顧烈背上燃燒的火鳳紋章是這麽來的,狄其野就忍不住想拔出他的青龍刀。  狄其野不忍心看,又不忍心調轉視線。事實上,他也沒法調轉視線,這並不受他控製。  不知過了多久,狄其野忽然感受到比先前更尖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痛楚,必定是麻沸散的效用過了,可那火鳳紋章,才刺了不到一半!  那過命兄弟感受到孩童緊繃起皮膚,又給顧烈喂了幾口冷掉的麻沸散,也不顧是否生效,手上針不停,繼續刺起來。  等這折磨一般的刺青刺成,那過命兄弟又換了顏料,給刺青二遍上色。  第三遍顏料上完的時候,那隻漂亮的像是燃燒一樣的火鳳,就占據了顧烈的背,耀武揚威地宣示著它的存在。  狄其野的殺心並不重,但此刻,他真想殺了它。  這就已經從深夜到了晌午朗日,那過命兄弟也不休息,另煮了麻沸散,複又給另一個孩子喝下,給他描起紋樣來。  亦是同樣的過程,不同的是,這一迴,他在顏料中摻入了大量的鴿子血。  孩子痛得嗚嗚直哭,那過命兄弟並不搭理他,自顧自地捏著針刺青。  到晚間時,竇侍衛才迴到平屋中。  “成了?”  “成了,”那過命兄弟點頭,“不可敷藥,不可擦洗,需得結痂脫落後,再塗上這瓶固色藥劑,塗一層即可,之後再過一兩日,才可碰水。”  “我記下了。兄弟,大恩不言謝。”  “客氣。”  那個氣字還沒落地,過命兄弟的人頭就落地了。  另一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叫,直往顧烈的身邊縮去,可他一動,又因為背上的疼痛而哭泣起來。  顧烈也動不了,隻能握著他的手。  竇侍衛皺眉看著他們。  哭聲漸漸低下去,直到不敢再有任何聲響。  竇侍衛這才滿意點頭,板著臉說了些“你們是楚王孫”“不可任性吵鬧”“需得以複仇為重”等語,將兩個孩子教訓了一通,這才拖著他過命兄弟的屍首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另一個孩子才敢抽噎出聲,對顧烈道:“堂弟,我害怕,我想爹爹,想娘。我不喜歡竇侍衛。”  他們都趴躺著,背上刺青逐漸洇出了血,似凝微凝,還沒有半點結痂的跡象。狄其野感到顧烈的痛,整個心都在疼。  小小的顧烈把臉埋在衣袖裏,用力擦了擦,才啞著嗓子小聲說:“我也想。”  入夜,竇侍衛冷著麵,再三告誡他們不許翻身、不許去碰刺青、不許把被子拉上去蓋住刺青,兩個孩子都乖乖點頭。  燈一滅,眼前就黑了。  狄其野眼前亦是一黑,再有畫麵,已是天蒙蒙亮的時候。  “堂弟,顧烈”  狄其野循著哭聲看去,若是他不在夢中,恐怕得驚訝失色。  說驚訝,也並不算意外,狄其野早就擔憂那刺青會引發感染,可畢竟是八_九歲的孩童,感染生病這些反應,遠遠比狄其野擔憂的更加嚴重。  那孩子已經高燒到脫水了,嘴唇都是幹裂的,背上不知是排異反應還是單純的感染,全是汙血,整個看上去慘不忍睹,麵色都隱隱泛出死氣來。  這時候,論理是不該再哭的,隻會加劇脫水症狀,可孩子哪裏懂得這些,難受會哭,害怕也會哭,他哭著去推顧烈,把顧烈推醒,不停地問:“顧烈,我怎麽了?我的背上都是血,你為什麽沒有?”  顧烈又驚又怕,被堂兄這麽問著,心裏頓時還自責起來,他強自鎮定,說:“你不要怕,我去叫竇侍衛。”  然後就跑下床去,趕緊去找人。  狄其野心裏重重一跳,頓時五味雜陳。  他總算是明白,顧烈那什麽事都責備自己的源頭,是從哪兒來的。  可誰能去責備一個八_九歲的瀕死的孩子?  眼前又是一黑,狄其野再看見的,是一個人,大睜著眼睛,躺在同一張床上的顧烈。  那孩子,果然是沒了。  狄其野耐心地看著顧烈,盡管那時自己還遠在天邊,這樣,也算是陪著顧烈入睡,聊作安慰吧。  顧烈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又倏然驚醒,他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結痂的背,把手拿到眼前看了看,躊躇了半晌,還是輕輕往竇侍衛的屋子走去。  “竇侍衛……”  狄其野沒能跟隨顧烈一起過去,隻能聽到他們說話。  “幹什麽?!”  “我,我夢見背上有血。”  “顧烈,你現下是楚王唯一傳人!你怎可如此膽小如鼠!你這種樣子,怎麽為你楚顧九族報仇!”  “我怕……”  “說話不可如此吞吐!”  “是。”  “你怕什麽?你堂兄是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顛簸才去的,你是大楚的天命傳人,有什麽好怕!還有何事?”  “無事。”  “迴去睡,明日還要趕路。”  “是。”  狄其野恨得牙癢。  然而,狄其野眼前又是一黑,再亮起時,狄其野居然看見了他自己。  可眼前這場景,狄其野一點都不記得曾經發生過。第118章 夢境內外  夢中場景, 是狄其野再熟悉不過的未央宮, 而且, 是在他與顧烈共同理政的小書房。  但其中的擺設器具,卻又與狄其野熟悉的小書房並不相同。最明顯的,地上沒有防寒的絨氈, 也沒有狄其野慣坐的椅子。那些狄其野在京城街上隨手買的小物事,還有狄其野為顧烈放鬆眼睛從蘭園要來的蘭草,就更沒有了。  作為帝王起居處, 這裏簡直樸素到了冷清的地步。  也許是受到了熟悉環境突然變得陌生的影響, 狄其野看著小書房內的自己和顧烈,怎麽看, 怎麽覺得陌生。  小書房裏端坐著的兩個人之間,也是一種難掩生疏的氛圍。  狄其野能感受到, 顧烈的心情其實並不差。  可坐在下首的那個自己,心情就沒那麽顧烈好了。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狄其野還在疑惑, 夢中的顧烈開口了,他帶著些許揶揄,問:“怎麽, 定國侯這次沒給寡人帶土產風物?”  夢中的自己翻了個白眼:“臣半路被近衛抓迴來, 沒來得及。”  顧烈看出他的不滿,沉下臉來,隱含警告道:“定國侯也該玩夠了!去年蜀州叛將一事,至今都有折子參你,你也不知避嫌, 又跑到蜀州去,你不務正業,寡人還要給你收拾爛攤子!從明日起,定國侯務必日日上朝。”  夢中的自己刻意反問:“務正業?陛下,臣不務正業,都被參到如今,要是務起正業來,這朝堂上下,可一個人都別想睡安穩。”  顧烈不再掩飾威懾之意:“狄其野,你別不識抬舉。”  被威懾的人卻笑了起來:“陛下,臣是定國侯,您還要抬舉我,莫非要給臣封王?”  顧烈雙眼眯起,敲打道:“定國侯這是要挾寡人?”  被敲打的人語氣平靜,這種平靜卻近乎挑釁:“您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您說是要挾,那自然就是要挾。”  顧烈伸手按上額角,根本掩飾不了他的憤怒:“狄其野,你是不是以為”  他隻說了一半,沒有把話說完。  夢中自己的視線從顧烈用力按在額角的指節上輕輕滑過,垂眸斂目,輕聲接口:“以為什麽?以為您不敢殺了我?豈敢呢陛下。”  狄其野感受到顧烈的滿腔失望和不滿,又看到自己憤怒而無奈的模樣,不禁疑惑。  顧烈登記前,狄其野曾經設想過,一個致力朝政的明君和一個功高蓋主的將軍,會是如何相處。  怎麽想,都逃不過互相猜忌。要麽劍拔弩張,要麽暗流湧動,即使能夠維持一時的君臣和合,到最後必然是麵目全非,相看兩厭。  眼前的顧烈和自己,差不多就是狄其野曾設想過的模樣。  如果不是顧烈從一開始就展現出的超出時代的包容,如果不是顧烈的包容讓自己坦言對日後相處的擔憂,和那之後顧烈完全超出預料的反應,他們現在也許就像這夢中一樣。  可是,讓狄其野疑惑的是,夢中的他們,除了明君功臣必然會有的互相猜忌,還有一種,狄其野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的傷感。  不過是互相猜忌的君臣,為什麽會傷感呢?  夢中二人,無言沉默了很久。  久到狄其野以為自己就要這麽醒來的時候,才又聽到顧烈說:“天色已晚,定國侯留下用膳吧。”  “就不打攪陛下與王後了,”夢中的自己迅速起身行禮,“臣告退。”  王後!  狄其野來不及對夢中的顧烈已經成婚的情況有什麽想法,他立刻察覺到了大楚帝王的憤怒,也許是短時間內第二次被拒的緣故。  顧烈冷聲道:“寡人的金口玉言,在定國侯這裏,似乎是空話一句啊。”  夢中的自己僵立著,似乎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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