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恰恰是在忍傷死撐,再被綁了帶上手銬,騎在無雙上,眼前是一陣一陣的模糊。  自作自受。  但狄其野此刻依然覺得自己能撐住,並不以為然,他還在心中戲謔地想,這應該就叫做作繭自縛。  *  為迎接大勝迴荊的勇敢將士們,整個紀南城傾城而出,遠遠看見一字排開的楚顧王旗、萬千兵馬聯翩而來,百姓們忍不住驕傲自豪,歡慶鑼鼓動地震天。  大楚君臣也都在城門下等待。  顧烈坐在禦輦之中,帶笑看楚軍鐵騎踏踏而來,在三十丈外齊齊滾鞍下馬,大聲齊喝:“主公,楚軍幸不辱命,大勝而歸,天佑大楚,天佑主公!”  數萬兵馬動若一人,聲如震雷,足見楚軍質素優良,王者之師。生性冷靜如顧烈,都禁不住熱血沸騰。  在這樣的數萬兵馬中,唯一一個騎在馬上的,就很突兀了。  白衣鐵甲,還能是誰。顧烈隱隱開始頭痛。  他幹脆走下禦輦,向大軍走去。主公一動,大楚眾將和不受重視零星文臣自然也得跟著動。  他們往大軍走,大軍那邊也急,陸翼還單膝跪著,畢竟主公沒讓他們起來,陸翼焦急地看著馬上不知在想什麽的狄其野,低喝提醒:“狄其野!”  陸翼這一喊,狄其野一點反應沒有,倒是無雙動了。陸翼眼睜睜看著大黑馬往前走,感受到了絕望。  無雙察覺到主人不大對勁,坐得不穩,正焦急,大眼一瞪,看到前麵走過來的是顧烈。  它慢慢跑向顧烈,中途還有人想攔它,但終究是跑到了顧烈麵前,很委屈地咬了咬顧烈繡著金線的王服,四條大長腿一曲,跪臥下來。  顧烈微微皺眉,看狄其野策馬上前,直到近前,他才發覺狄其野是閉著眼睛的。  這是怎麽?為何加急戰報絲毫沒提?陸翼怎麽迴事!  無雙咬咬他的衣服,靠著他跪地,狄其野人一歪,倒進了顧烈懷裏。  溫度高出尋常的身體,暗香浮動,狄其野的腦袋靠進顧烈的肩膀,那瞬間顧烈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想不到,像是被人在胸口捅了一刀,甚至連人都僵死了。  但誰都沒有發現楚王瞬間的失態,他們隻見楚王一把將狄將軍抱了起來,疾步往迴走,竟然將狄將軍放在了禦輦上。  薑揚想起主公給狄其野配的人,對對近衛急令:“快叫軍醫!”第22章 我行其野(上)  大楚開國五年,明君在位,賢臣滿朝,國力蒸蒸日上,初顯太平氣象。  楚初五年冬日,十一月二,是大楚帝王三十五歲生日。  按理說該有慶祝,可顧烈被文武群臣攪鬧得頭痛,生日當天罷朝,誰都沒見,次日才在未央宮宴請眾臣,連生日宴的名頭都不帶,宴也擺得極為簡單。  文武群臣為了什麽鬧到顧烈頭痛的地步?為的是顧烈子嗣。  這要從七年前顧烈還是楚王時說起。那恰好正是狄其野投楚之年,楚軍以神速攻克了青州中州,大勝迴荊,為慶功舉辦的遊園盛會上,中州顧獻上了一名端莊美人。  那美人,就是如今的柳王後。  柳王後這個柳,正是舊燕四大名閥那個柳家。柳家與中州顧是姻親,庸碌的中州顧家當初得以填入荊州,就是借了柳家的東風。這時柳家有投楚之意,輕易就說通了中州顧家相幫,又讓中州顧打著關心顧烈後嗣的名義去找了顧烈養父。  顧烈那年已經二十八,別說兒子,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清心寡欲到了可疑的地步。家臣武將不是沒有上過諫,可顧烈次次拿大業未成當擋箭牌,一律不聽。  沒想到遊園盛會時,養父當眾定媒,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養父以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和滅族之仇相挾,壓得顧烈不想娶也得娶。  既然是為了大楚,顧烈娶了也就娶了。反正日後就算留著柳家,也一定會削弱其勢力,有顧烈這個開國帝王在,區區柳家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盡管柳家為外戚、中州顧為宗室,但顧烈從登基一開始就沒有給他們實職,將這兩家都排斥在權力核心之外。  但顧烈萬萬沒有想到,問題不出在柳家,也不出在中州顧,而是出在柳王後身上。  柳王後是柳家嫡係嫡女出身,正宗的掌上明珠,據說在北燕有貌美才高的賢名。但她長於北燕離亂之時,自小聽說的顧烈都是狼子野心的蠻楚殺神形象,又極為崇拜文人皇帝楊平傷春悲秋的文采。  顧烈後來想想都覺得可笑,不戰而降的中州顧家、投敵賣國的柳家,聯手給他送了這麽一個膽大包天,以複仇聖女自詡的王後。  但當時的顧烈是不知情的,他甚至對柳王後懷有幾分愧疚。  顧烈一直明白自己有無法與人親近的毛病,成親那日,盡管對柳氏並無好感,但畢竟還是給了應有的禮遇。然而進洞房飲了交杯酒,顧烈再有意識卻已是次日醒來,睜眼一看,鎮定如他都變了臉色。婚床上是一片狼藉,柳氏瑟縮在床尾,她臉色煞白,看向顧烈的目光驚恐得像是看著一頭非人野獸。  她小聲反複念著“楚顧有瘋血”,一副被嚇怕的模樣。  這是燕朝先帝炮製的《九罪》之一,意圖抹黑顧麟笙的血脈。說楚顧王族與常人不同,男丁中十之一二會突然發狂,發狂前毫無征兆,發狂時極為噬血,必定傷人。故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顧烈雖無記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發生了什麽,他無法責怪她,隻能苦笑,親近他的人都會因他受害,他果真是天煞孤星,命中注定不可親近。  不幸中的萬幸在於,隻那一次,柳氏懷上了身孕。自此後,顧烈與柳氏是相敬如賓,也是“相敬如冰”。  那之後,顧烈深厭自己傷人,不願再與人親近,再沒有往後宮添人,柳氏獨坐後宮,順理成章坐上了大楚王後的位子。  可顧烈現年已三十五歲,後宮隻有一個柳王後,也隻有一個皇子。  這個皇子也不知柳王後是怎麽教導的,與顧烈不親近,六歲孩童,言行間端方到古板愚笨的地步,性子軟弱,一點都不肖其父。  顧烈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不提他自己,就算為了大楚,哪有不選秀納妾的道理?所以文武大臣就開始牟足了勁兒給顧烈上折子,要他為了大楚,多生幾個兒子出來。  這事一出,柳家慣來韜光養晦,讓中州顧家跳出來舌戰群臣,罵文武大臣們心懷不軌,對嫡長子不敬。  滿朝文武,哪個會在意中州顧家?連個眼神都沒給。中州顧家氣了個倒仰,“急中生智”,跑去請定國侯狄其野出來說話。  據說狄其野聽顧家來人說完,笑得差點把酒杯給砸了,末了迴了一句:“他顧烈睡不睡人,與我何幹?你們管得也夠寬的。”  這一句話,不僅讓中州顧家恨上了他,這種對陛下不敬的言辭,尤其是對王嗣毫不在乎的態度,又在文臣中掀起了參狄其野心懷不軌的浪潮。  顧烈本來就煩,對著這些參狄其野的本子更是頭痛,幹脆把這些本子送去了定國侯府。  顧烈的意思很明白,有人說你壞話,你自己寫個折子給我解釋清楚。  狄其野的迴應更明白,瀟瀟灑灑八個大字:“無話可說,任君發落。”  於是第二天整個都城的人都知道,定國侯又又又惹了陛下生氣,又又又被陛下圈在定國侯府不許出門。  狄其野被關了十日,帶著送到定國侯府的帖子,進未央宮赴宴。  他穿了一身君臣初遇那時相似的白衣鐵甲,白衣是幹幹淨淨的白衣裳,靴是白綢靴,鐵甲是小兵才穿的簡單背甲,二十八歲的定國侯比當年神兵天降的少年出落得更為瀟灑英俊,卻是一樣的戰意逼人。  可雖然陛下不樂意提,這到底是生日宴。  近衛想攔住定國侯,但他腰間掛著虎符,手裏玩著侯印,何況陛下給過他進宮不必通報的恩寵,近衛思來想去,沒敢動。  於是定國侯一身白,像隻接引仙鶴一般進了未央宮,顧烈額角青筋一跳,沉了臉。文武群臣都等著看好戲。  明明是大楚帝王的生日宴,氣氛卻凝重得好似祭祖。文武群臣知道陛下不高興,不敢去觸他逆鱗,悶聲悶氣。  唯獨狄其野輕鬆自在,剝開葡萄皮,用一種不必要的認真去仔細沾果盤邊配的糖粉,往嘴裏丟著吃。  他也不管文武群臣和王座上的顧烈都瞪著他,吃了一個又吃第二個,然後舉杯獨酌,閑適得令人匪夷所思。  一杯飲盡,他又倒了半杯,端著青玉杯,帶笑敬道:“陛下。”  “臣在鄉間野裏,聽說砒_霜有個別名,叫人言。”狄其野拖長了聲調,話裏有話,意味深長,“人言可畏啊陛下。”  此話一出,立刻有文臣跳了出來:“定國侯似是意有所指,陛下麵前,不妨有話直說!”  狄其野看向說話之人,眉頭一挑,招唿道:“這位是剛參了我‘言行放浪,不堪王侯’的杜大人?我久不上朝,不大記得杜大人的音容笑貌。”  音容笑貌這詞,可是寫祭文用的。  那位杜大人立時就暴跳如雷,文臣們進入了熟悉的流程,蜂擁而起,對狄其野從頭到腳展開了罵戰,起手先攻擊狄其野父母不詳、出身鄉野,引經據典層層拔高,一路罵到意圖謀反、行為不端。  顧烈隻覺自己額角青筋直蹦。  “滾!”  大楚帝王砸了杯子。  “都滾出去!”  “狄其野留下。”  文武群臣顫顫巍巍地認錯,腳步匆匆往外溜。  狄其野沒事人似的坐在那裏,像是一點都不在乎大楚帝王的怒火。  顧烈死死按著額角,他決意要和狄其野把“意圖謀反”這事分說個明白,因此強自鎮定,試圖把怒火壓下去。  卻聽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  顧烈皺眉抬頭,先看見被狄其野隨手扔到一邊的鐵甲。  再看見不耐煩捂著嘴巴的狄其野。  鮮血浸透絲帕,不斷洇出來,從他指縫間滑下,順著纖長有力的手指淌到皓白的手腕,染紅了白衣。  若隱若現的香味傳來,顧烈不愛香料,整個未央宮都沒有熏香,此刻顧烈卻似乎聞到了夜息香。  狄其野扔了絲帕,用衣袖掩住嘴,咽了口血,他看向僵著身體的顧烈,如同平日裏抱怨顧烈了無生趣一樣,對顧烈抱怨道:“早說過,絲帕不比棉帕好,不吸水。”  顧烈下意識地站起來,走向那個不住咳血的人,聽了狄其野的話,幾步走到狄其野身邊,恰好接住已經支撐不住、向旁邊倒去的狄其野。  “不會說話,就給寡人閉嘴”顧烈咬牙切齒地說。  狄其野靠著顧烈,又咽了口血,挑眉笑道:“陛下,我要永遠閉嘴了,還不許我說兩句話?”  顧烈才驚覺應該喊人:“來人,來人!”  “別喊了,讓我安生點吧,”狄其野拉住他的衣袖,竟然有些無奈地樣子,破天荒地軟了語氣,“都跟你說了,是砒_霜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行其野”出自詩經,有兩首詩用了這句,一首是《小雅·我行其野》,一首是《鄘風·載馳》。前一首是給狄小哥起名的靈感來源,但是詩和狄小哥的命途不貼合啦,隻是覺得這句好聽。第23章 我行其野(下)  砒_霜不是劇毒麽,他還特地多沾糖粉多吃了幾顆葡萄,怎麽死得這麽慢。狄其野對這個時代太過失望,他緊咬牙關,死到臨頭都不肯露出狼狽相給人看,但還是忍不住痛得攥手為拳,沒發覺自己掌中是顧烈手腕。  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難道顧烈還能把死人關禁閉。  顧烈坐在地上,雙手鐵鉗一般抱緊倒在懷裏的狄其野,額角青筋都現了形,說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是故意的。你穿這身”  說到第二句,顧烈自己都明白這話沒道理,隻是遷怒狄其野慣來的任性,又把牙關死死的咬住了。  狄其野笑得整個人都抖起來,笑著笑著就開始咳嗽,放開顧烈的手腕抬手擦了血,去扯大楚帝王厚重的外袍:“冷。”  失血過多,體溫下降。  顧烈一言不發,脫下外袍好好蓋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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