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又實在是好奇:“薑揚怎麽換的,杯子?” 顧烈拉著他往前走:“怎麽不是你拿錯了?” “不可能,”盡管醉意未消,狄其野依然非常確信,拽著顧烈停下要說分明,“我一眼,就能記住我桌上的擺物,是薑揚換了杯子,我沒發覺,他是如何做到的?” 醉酒的人力氣大,顧烈畢竟是楚王,近衛跟著,也不好真的太用力和狄其野拉拉扯扯,隻得哄他說邊走邊說,狄其野才肯邁步。 “薑揚逢賭必贏,在荊州大營,他們私下亂喊,都叫他骰子將軍。” 狄其野腦袋一時沒跟上,不解地看他。 “他手快,絕活是出千換子。” 狄其野終於迴過神來,咬牙罵了聲什麽,聽不清。 顧烈迴頭看他,狄其野把嘴一抿,眼一瞪,意思是再不會開口了。 被瞪了,顧烈也不生氣,他心想難怪前世薑揚總給狄其野辯解,把狄其野當成自家子侄一樣偏袒。 前世是薑揚照顧初來乍到的狄其野,也許也見識過他不慎出錯的模樣。 前世顧烈除了帥帳初見,再沒法把狄其野當成一個後生小輩,踏上戰場的狄其野完全昭示了他是多麽出色的將領,以及多麽可能成為一個潛在的威脅。 自古雄主遇良將,既喜且憂。 顧烈也沒再逗他,握著狄其野肘彎,一路把狄其野領迴帳子裏。 狄其野把靴一踢就抱著刀滾上床,顧烈搖頭,把青龍刀抽出來放在床沿,正準備走,見狄其野閉著眼伸手去摸枕畔,眉頭慢皺,顧烈以為他找刀,把刀柄往他手底下一塞。 狄其野摸到刀柄圓環,似是有些疑惑,但還是鬆開了眉頭,在圓環上一拍,迷迷糊糊道:“明早七點起床。” 漆點是何時?他是在同誰說? * 三日後,楚軍拔營東歸。 狄其野無兵無職,騎著無雙一路跟著薑揚,和陸翼混得鐵熟,他才知道陸翼這個蜀將投楚,原來是因為陸翼祖輩是楚人。 但陸翼生在蜀州長在蜀州,為什麽認為自己不是蜀人是楚人?他知道這話不能問,存在了心裏。 入荊州,楚軍將士越發歸心似箭,被邊境安排的迎鼓敲得心潮澎湃。 終於,顧烈祭祖稱王的傳說之地出現在狄其野眼前。 漳沮以東,雲夢子西。 荊楚郢都——紀南城。第9章 棲鳳祭祖 紀南城,楚人魂牽夢繞之地。 《戰國策?楚策》曾記載,“楚王遊於雲夢,結駟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雲蜺,兕虎之嗥聲若雷霆”,何等威風,何等盛景。 狄其野一路上聽薑揚說荊楚,隻覺得他堆砌了許多溢美之詞,等到親至紀南城登高一望,確實是繁華雄偉,震懾人心。 紀南城東臨雲夢,枝江繞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樓在旭陽中掠光浮金,城內闊台高閣,軒亭參差,紫氣東來,雲蒸霧繞,不似凡間城池,宛若星宮。 站在城樓向東望去,波光粼粼的雲夢澤水麵遼闊,水軍大營外百舸相連,巨船無數。那是顧烈一手打造的無敵水師。 紀南城外,百姓們夾道相迎,高唿楚王。 狄其野親見紀南,一眼即知,這裏不再是戰國楚王巡獵之地,不再是楚王受封之地,而是深深刻著楚王顧烈印記的紀南城。 他心生歡喜。 大軍迴城,又是打下蜀州這樣的大捷,自然要開壇祭祖,告慰楚王在天之靈。 紀南城中央的楚王宮,其華美靜麗不必贅述,特別的是在其對麵,對稱地修有一座長階高台,是以梧桐木修建而成,高聳入雲,名為棲鳳台。 迴城那日午後,朗日高照,一道士占得吉時,顧烈登台祭祖。 這類古禮,狄其野隻在書上看過,又因為那日醉酒的尷尬一直躲著顧烈,所以半點不知內情,新鮮地站在武將之中旁觀,他們等在棲鳳台長階兩側。 楚王顧麟笙死後,楚歌多哀。 吉時已到,笙簫動,陶塤起,楚人悲歌如夜鬼哭泣,儺麵楚巫隨軍鼓跳起祭舞,身形若癲似狂,遊魂也似。 這一幕幕簡直像在黃泉陰間,卻又發生在昭昭朗日之下,肅穆奇詭,楚人皆含熱淚,連狄其野這個外人都不自覺心隨鼓震,莫名哀戚。 突然,樂聲止,一聲重鼓,楚巫伏地而拜,顧烈走出宮門,向棲鳳台而來。 他一身單薄的祭祀黑衣,比平日王服更顯高挑,黑夜似的長發高束成馬尾,是仿當年楚王祭祖穿著。但與楚王不同的是,他上裳褪下係在腰間,露著上半身。 道路兩旁的楚人百姓隨他的腳步步步跪地。 直到狄其野走上棲鳳台的長階,從狄其野麵前經過,狄其野才明白為何他不好好穿衣服。 那是一隻火海中翩然起舞的鳳凰,赤色紋章刺遍顧烈的整個肩胛,顏色鮮紅,仿佛隨時會流出血來。 它紅得太過生動熱烈,甚至令人生出它並非普通刺青的錯覺,而似是與顧烈相伴而生。 楚人尊崇地凝視著他們的楚王,凝視著他們的火鳳殺神,他們的眼神熱切如火,將顧烈整個人都籠罩在楚人用驕傲與血仇焚燒出的火海。 狄其野眼睜睜目送顧烈拾級而上,步步登台,身旁楚人的視線無一不是狂熱的,任誰都可以看出楚王是多麽地受楚人愛戴。 但狄其野卻禁不住覺得,他們看的隻是楚王,不是顧烈。 那個身影,寂寞得很。 他看著顧烈行著繁瑣的古禮,笙簫陶塤再起,顧烈三拜楚王。 看著陸翼登上台去,將父母骨灰供入楚祠,完成了父母遺願,這名狡將竟然虔誠得在楚王牌位前把頭磕出了血來。 陸翼是一個該耿直的時候耿直,該圓滑的時候圓滑的人。這樣一個人,必然不是一個真正耿直無心機的人,反過來說,正是因為十分聰明伶俐,十分敏於審時度勢,才知曉何時該坦蕩直言,何時該三緘其口。 所以陸翼是狡將。 照常理推測,這樣一個人表現出來的對楚人的認同,也許半是血脈因襲,半是好聽說辭而已。 直到親眼見陸翼在楚王牌位前磕得額頭一片血紅。 狄其野垂眸細思,似有所感,又不能完全理清。 不待狄其野將思路理順,忽聞侍人層層傳喚:“傳狄其野。” 楚人祭祖,為何傳喚自己? 他左右看去,薑揚正拚命給他使眼色,於是他按照薑揚在蜀州教他的禮儀慢步走出列外,對高台上顧烈的方向一禮,順著台階右側,步步走上高台。 顧烈登高祭祖,一是為了告慰楚王打下蜀州,二是為了封陸翼、狄其野為將。 前世顧烈也是如此行事,反正狄其野有本事收服軍心,所以顧烈也懶得更改,依葫蘆畫瓢,隻是將封將儀式再三精簡,盡量少給狄其野招些非議。 楚軍的大將軍都沒什麽花哨封號,顧烈不愛弄這些,皆以大將軍封之。 什麽人能領多少兵打什麽仗,顧烈心裏清清楚楚,自有賬目。至於稱唿則無關緊要,連楚軍五支主力王師,他都以第一軍、第二軍逐次命名,外人根本分不清哪支水師哪支陸戰。 陸翼是帶兵來投,而且早已經將軍隊編製改為楚製,給他封大將軍,等於是補個名份。 封狄其野就麻煩些,要抽調精兵給他補全左右都督和虎豹狼騎,著實費了顧烈不少功夫,這小子近來還躲著他,顧烈好心,直接讓狄其野前世最信任的幾個刺頭跟他提前團聚。 顧烈眼前是新收的兩員大將,望下棲鳳台,台下是大楚朝臣百姓,收迴視線東眺,雲夢澤上戰船鱗次櫛比。 再過兩年,他就將君臨天下,為大楚開國稱帝。 道士對天地念祭文,顧烈聽著滿篇楚恨,視線落於單膝跪地的狄其野頭頂,凝神自省,隻覺自己心中有喜有悲,但都浮於淺表,心底其實沒有太過悲憤,也並無過多狂喜。 棲鳳台上的角落裏跪著一夥人,說起來,還是顧烈的親戚。 自戰國至燕朝,楚人不曾一日離過紀南城。直到楚王被燕朝皇帝以謀反之名夷了九族。 楚王無故蒙冤,使得天下人群情激憤,甚至有書生在本地衙門宣讀楚王罪狀時怒而撞柱,為楚王鳴冤而死。 燕朝皇帝大怒,命文臣連夜炮製了九篇罪狀,合稱《九罪》,昭告天下,意圖堵天下悠悠眾人之口。 燕朝皇帝頒布《九罪》,夷顧麟笙九族,最後做賊心虛,生怕冤鬼複仇,問計高僧,要斷了楚顧命數。 高僧獻計,讓燕朝皇帝將半數楚人調往四方,然後另找一支與荊楚毫無瓜葛的顧姓宗族,填到荊州去,天長日久,誰還記得此顧非彼顧。 於是中州顧家就走了運,這是支平平無奇的顧家家族,無才無財,全家族最值得稱道的是與四大名閥中柳家的旁係結過姻親。誰料想有朝一日,楚王之位從天而降,雞犬升天。 楚王絕後,中州顧家鳩占鵲巢;荊州本是楚地,楚人卻四方流離。從此楚人隻引哀歌,歌的是楚王血仇,歌的是雲夢故土。 數年過去,中州顧雖然名義上還是荊楚之主,其實早已被姻親柳家把控。 直到群雄並起反燕,顧烈領楚軍起義,從信荊交界一路打破荊門,率領楚人重歸雲夢澤。 那日楚軍兵臨紀南城,一兵一卒未動,卻見城門大開。 紀南城門前供奉著楚王牌位,中州顧全族跪倒在牌位前,在族老的帶領下泣不成聲,大罵燕朝皇帝無道,哀悼楚王忠勇,中州顧誓願獻上荊州所有財富兵力,請求顧烈將中州顧收入荊楚族譜。 顧烈允之,建棲鳳台,開宗擴譜。 史稱“紀南認宗”。 於是柳家在荊州辛苦經營十年的財富勢力,顧烈認了中州顧家這門便宜親戚,就全數收入囊中。 這買賣,前世當時看來還是劃算。 顧烈眼神一暗,按照唱喏將半塊虎符交到狄其野手中,與狄其野視線一對,唇角微勾,又不動聲色地抿了迴去。 * 一進紀南城就從鄉野小民升為大將軍,狄其野棲鳳台拜將,成了楚王宮君臣共宴上的大紅人。 顧烈在祭祖高台上喝了三碗烈酒,分不出心思去管他,坐不多時就提前迴了寢殿。 道士顏法古在寢殿台階外坐著嚼花生米。 一柄雪白拂塵隨意扔在地上,他身上是今日為祭祖占卜吉時新換地灰色道袍,但是好端端的道袍被他穿出了一股算命騙錢的味道,顧烈遠遠看去,隻覺得自己這個愛將活像隻灰皮老鼠,著實是天賦異稟。 見主公迴來,顏法古老神在在地拍走一身黃殼紅皮,撿起拂塵,道貌岸然地彎腰打千:“參見主公。”第10章 三異星 顏法古是個半路出家的道士,還是被道觀趕出門的道士。 對此,顏法古頗為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