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要從蜀州形勢說起。  燕朝皇帝中年後漸成暴君,逼反各路豪傑。但老天無眼,這頭天下人揭竿而起,那頭燕朝皇帝就死在了舞姬的肚皮上,竟是一點報應都沒嚐到。  國不可一日無主,暴君隻會舞文弄墨的兒子被趕鴨子上架繼了位,這位文人皇帝抱著忠心耿耿的丞相大腿,在四大名閥勢力中夾縫求生。  各路豪傑順應時勢,把旗號從“誅暴燕”換成“清君側”,接著打。  但各路豪傑不約而同避開了正麵攻蜀,故而群雄爭霸五年後,蜀州仍得偏安。  蜀州難打是共識,一難難在蜀道難,二難難在蜀州勢力分而不聚,雖然燕朝封有一個楊氏的蜀王,但蜀州從來沒人搭理那個廢物。  一口咬不下來,拖著就怕拖不起。  楚軍坐擁荊州大本營,在打下信州後,確保後方無憂,才磨刀霍霍向蜀攻來,打的就是持久戰。  功夫不負有心人,薑揚、敖戈穩紮穩打,將蜀州蠶食鯨吞,尤其是在蜀州良將陸翼倒戈投楚後,楚軍已占據蜀州大部,而蜀王楊亭早就成了楚軍帥帳的賓客。  昨日顧烈執意領兵,帥大軍北攻,是意圖畢其功於一役。  但蜀王楊亭是個廢物,不代表蜀人沒有脊梁。  昨日戰局原本近乎平推般明朗,顧烈極擅水戰,陸戰能力雖說一般,應對這種平推之局還是綽綽有餘。  但沒料到奇襲突來,不知從何處冒出的蜀兵從中絞斷楚軍首尾,以悍不畏死的氣質急衝猛殺,瞬息間將顧薑陸三帥陷入包圍。  唯一被疏漏在外的敖戈本是一線生機,然而他投鼠忌器,一時竟不敢動作,戰場上瞬息即逝,哪裏容得猶豫再三,把薑揚都氣得罵娘。  顧烈素來臨危不亂,然而困局已定,實在想不出脫困之計,蜀兵步步縮進包圍圈,殺機已現。  恰此時,蜀兵包圍不到的山腳林忽然不斷竄出騎兵,跟隨一位白衣鐵甲的惹眼人物,大喊著“蜀兵中計了!”“主公神機妙算!”奔襲而下,打了個蜀兵措手不及,衝出一道不寬的戰路,向包圍圈內殺來。  電光火石間,顧烈大笑三聲,大聲令道:“安排的援兵已至,殺!”  除了薑揚,連顧烈直屬的左右都督都以為真是主公妙計,一顆心霎那間從命不久矣的淒惶跳到豪情萬丈,士氣大振,跟隨主公衝殺出去,與那小股騎兵匯流,將原本細微的生機殺出了十二分。  他們各個麵泛紅光,包圍的蜀兵也禁不住懷疑是不是真的被人出賣給了楚王,蜀兵本就勢力分散,疑心一起,再撞上士氣雄壯的楚兵,自是節節敗退,那白衣鐵甲之人不知何時指揮起攻勢,極為漂亮地反過來將蜀兵包圍,一網打盡。  這一戰,足以讓狄其野拿下將軍印。  聽顧烈誇自己“天縱英才”,狄其野眼神微亮,對銅鏡裏發髻歪斜的自己和顧烈笑道:“我這仗打得確實不差,但功勞也不全在我。”  還懂得謙虛。  顧烈迴視銅鏡,見狄其野還看著自己,一副等著被問的胸有成竹的模樣,於是問:“怎麽說?”  狄其野立刻侃侃而談,全然沒了方才的呆勁:“此戰能成,有兩點關鍵。一是楚軍各部編製一統,連幾位大將軍手下的精銳都是一樣編製,因此我得以誑得指揮,否則戰機稍縱即逝,神仙難救;二是你……主公你應變及時,若無你及時接應,我帶的那隊散兵已經一鼓作氣衝到了極限,差一點半點都可能被蜀兵識破是虛張聲勢,別說救你,我自己都必死無疑。”  這個狄其野是顧烈熟悉的戰神,而且還記得稱唿自己“主公”,真是好不容易,可也忒沒個忌諱。  前世顧烈教人是個沒耐心的,尤其儲君還沒他聰明,那三年他被儲君蠢到了,抬手就是一個爆栗敲腦殼,所以大楚儲君看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則腦袋上常頂著包。  顧烈習慣性抬起手,在狄其野後腦勺輕輕一扣:“死來死去,說話沒個忌諱。”  腦袋忽然被敲,狄其野微愣,視線一轉,抓著木梳說:“我梳的總比剛開始好些?沒人教過我,我自然不會。戴頭盔就好了。”  “哪有成天戴著頭盔的,”顧烈忍不住失笑,眸色一深,笑著補了句,“還說不是小少爺。”  狄其野轉過身來,抬頭看著顧烈,眉頭皺了又鬆,聲音很輕,不知道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對顧烈說:“你剛才笑了。”  顧烈不解,耐心等他下一句。  狄其野卻另行解釋起來:“我被人撿迴去深山裏,非要我拜師,他不梳頭,也沒教我,我頭發長了就割短,剩下用布帶一係,方便得很。前一陣我逃出山,去店裏買衣裳,掌櫃大娘以為我遭了劫,幫我梳的頭。”  頓了頓,還要強調一句:“真不是小少爺。”  又是一段從沒聽過的來曆。  顧烈似乎有些明白狄其野的脾氣。  “頭發長了割短這話,別隨意往外說,”顧烈一歎,真不知這人是怎麽野生野長的,“有道是‘身體發膚,授之父母’,人人都知,頭發輕易剪不得。”  他也不追問,倒讓狄其野意外:“你不問我究竟從哪兒來?”  “我問了你會說?”顧烈眉頭一挑。  狄其野抬頭看他,想了想,答:“薑揚說,英雄不問出處。”  顧烈笑著接:“好一個‘英雄不問出處’。我可以不問你來曆,但有一句話,我身為楚王,卻不得不問。”  狄其野微微皺眉,聽著。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顧烈看進狄其野的眼睛,“狄其野,你投楚軍,是為何而來?”  狄其野卻鬆了一口氣,像是顧烈問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他離了鏡台,單膝跪地。  向他的主公宣誓他的忠誠,盡管他的主公也許並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狄其野此生,為君而來。”  楚王扶起狄其野,視線在台上那柄戰場上隨處可見的大刀停留一瞬,轉身離去。第4章 天下三分  薑揚起了個大早,風度翩翩地搖著羽扇往帥帳走。  走到帥帳前,卻見主公提著一把刀要進旁邊的小帳子,薑揚大驚失色,疾走數步撲將過去:“主公!刀、刀下留人啊!”  顧烈跟看傻子似的看著他。  薑揚話脫出口就覺得不對,被主公一嫌棄,訕訕地笑,找補道:“您怎麽舍得把這壓箱底的寶刀拿出來?給狄小哥開開眼?”  這一晚上就從狄小先生成了狄小哥,看來薑揚對狄其野之將才確實是萬分欣賞。  “他沒個兵器,借他用用。”  薑揚又一次目送主公掀簾進了帳子,似乎有哪裏不太對,但又說不出來。  將雜思撇之腦後,薑揚欣慰地想,主公對善戰之才是真好,連特地命人打造的寶刀都舍得送,識人善用,薑揚與有榮焉。  “這是什麽?”  狄其野在和頭發較勁,一看顧烈提著把殺機四溢的刀進來,霎時鬆了手,幾步走到顧烈麵前。  就是對鍛造一無所知的狄其野,也能看出這把刀的非凡之處。  它是一柄環首刀,刀柄最頂端是金色龍環,惟妙惟肖的金龍銜著尾巴。刀柄和顧烈握在另一隻手中的刀鞘皆是十分漂亮的青銅色,飾有纖細的金色雲龍紋,修長堅韌,暗藏鋒芒。  雪白光亮的刀身又直又窄,厚實的刀背和鋒利的刀刃構成一個險惡的弧度,刀身上還有滾珠血槽,美到極致,狠到極致。  最特別之處在於這把刀是顧烈設計,為了在騎馬打仗時更好發揮,刀背加厚,足以承載用刀者全力砍伐的力道。而它的刀柄和刀身都長於一般的環首刀,尤其是刀頭拉長的長弧刀刃,足以取走對騎人頭。  方才顧烈掀簾進帳,外頭的日光在指地的刀身上一晃,暈出的彩光似是弧狀光刃往帳內一劃而過,霎時便令人心頭一窒,殺氣逼人。  這是一把注定要蹈鋒飲血的兇器。  “青龍刀,”顧烈翻手挽了個花,迴刀入鞘,把刀放在狄其野手裏,“借你。”  當年顧烈還想改善自己的陸戰風評,打了這柄刀,想著有機會一雪前恥時拿出來用,誰料到他等啊等,等來個用兵如神狄其野,根本不給他留下任何機會。這刀被他掛成了裝飾,在武將間是一大趣談。  狄其野還挺喜歡這刀,後來問顧烈討過,那時顧烈正因為他和風族首領私下見麵的傳聞疑心大起,自然不願給,賞了別的。  到最後,這把兇兵竟然沒怎麽上過戰場,可謂是寶刀蒙塵。  俗話說得好,寶刀配英雄。  狄其野抓住刀柄將刀抽出三分,熱烈地打量鋒刃,然後好好收進刀鞘,看迴顧烈:“借我?主公小氣。”  本就不舍的顧烈臉一黑,下巴往鏡台一點:“坐。”  狄其野瞬間領會了顧烈的意思,抓著刀往鏡台前一坐,眼含笑意,老實不客氣地把梳子往身後一遞:“有勞。”  伸手攏起烏黑細密的長發,顧烈慢慢用梳子梳通,好在狄其野的頭發細滑,被他之前百般折騰,竟然沒打結。  顧烈邊梳邊問:“如今天下三分,你可知各是誰主?”  狄其野看著銅鏡,仔細斟酌著迴答,好似天下皆知的事情他並不十分清楚,又好似知道得太多不願泄漏天機,生怕自己說快了:“退守北方的燕朝,南侵中原的風族,和主公的楚軍。”  將布帶繞進烏發中,顧烈仔細解說道:“一是燕朝,群雄反燕後,燕朝退守雍、雷、翼三州,為主的是文人皇帝楊平,但三州實質上是被燕朝的四大名閥把控。”  “二是打雲草原的風族,他們去年冬天趁中原亂局南侵,已經占了西州。”  “三是楚軍,占了荊州、信州,和剛打下的蜀州。”  “剩下的三州:秦州、中州、青州無主,勢力紛繁,大多都與四大名閥有糾葛往來,故而不可拆分看待。”  “除了這三方,還有一些小股勢力占山為王,不足為懼。”  狄其野不能動腦袋,輕嗯一聲為應,又問:“主公下一戰,想打青州?”  顧烈手中布帶一緊,狄其野頭皮一痛,嘶一聲,被顧烈教訓了句:“忍著。”  待得發髻梳成,顧烈才道:“世人都以為楚軍會一鼓作氣,北上攻秦州,你為何覺得我想打青州?”  狄其野連磕絆都不打,理所當然地應道:“風族已經占了西州,秦州北與西州接壤,南與雍州相鄰,打秦州,風族與燕朝都有可能為了自身安危攻楚,那楚軍會陷入雙邊作戰。同時,蜀州雖然已經打下,但人心尚不馴服,一旦楚軍在前方遇困,蜀州人心浮動,有可能後方起火。”  說得都對。  顧烈滿意點頭,再問:“那為何打青州?”  “青州背靠荊州和信州,都是楚軍占地,後防無憂,大可放手去打。青州雖與四大名閥糾葛不清,但畢竟已經不屬燕朝控製,四大名閥不能貿然出兵,就算出兵,也可分而破之,不費吹灰之力。”  還不費吹灰之力。  ……實話是實話,未免太狂了些。  顧烈把梳子往鏡台上一丟,半認真半戲謔地說,“你這麽說話,是要得罪人的。”  狄其野對銅鏡看看,滿意地握著刀站起來,笑得好看,說出來的話卻照樣張狂:“人人都有嘴,但不是人人會打仗。”  那意思似乎儼然是:得罪就得罪了,有我能打嗎?  顧烈皺眉,語帶規勸:“你初來乍到,如此樹敵行事,日後如何自處?”  狄其野眼神繞過他的眉頭,歪頭想想,笑起來:“人言可畏,但主公英明。我如何會不能自處。”  良將折戟,鹿死弓藏,也許隻證明,未遇良主。  *  顧烈眼前一暗,仿佛又見多年後那天,突然穿起了一身白衣鐵甲的定國侯。  他總是一副瀟灑懶散的模樣,笑得隨意,明明天縱英才,卻袖手不理朝中事,沒被拘在宮裏的時日,就找機會四處去遊玩,還動用人力物力往宮裏寄路上買的玩意兒,綠豆糕的手作方子,琉璃燈,蒲草編的兔子……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鬧得文官紛紛參他不務正業、魚肉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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