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愷遲疑片刻,低頭對芳芳道:“你爹大約也跟你有話說,你先過去跟你爹聊聊,我一會兒過來找你。”


    不遠處,袁光正故作閑散的與安伶慢慢逛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芳芳見皇帝候在一旁,也不敢逗留,應了一聲,急急的去了。


    之愷這才迴過身來,對皇帝笑道:“父皇要與兒臣聊什麽?若是要命兒臣迴去,兒臣可是抵死不從的。”


    皇帝也搖頭失笑,並未說什麽,隻道“陪朕走走”,便兀自轉身,朝著一旁僻靜之地,慢慢的踱了去。


    入夜時分,島上起了些許涼風。這裏的夜風有濕濕的涼意,乍一拂過,隻覺得濕潤沁人;然而那濕寒卻會在不知不覺間滲入肌理,密密的鑽進骨頭裏麵,時日一久,便覺得噬骨。比起京城幹幹冷冷的狂風,刀子一般吹打在臉上的感覺,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之愷有時候恍惚覺得,他的人生,跟大海有著很深刻的緣分。


    他讓人拿來大氅,快步跟上皇帝,將大氅披在皇帝肩上。皇帝有些詫異,不覺側目望他一眼,他隻斂眸平靜微笑,替皇帝係好肩帶,便退到一邊,陪著皇帝慢慢的散步。


    “對了,太子怎麽不來?”之愷忽然想起,似乎一直沒見著太子。


    皇帝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朕出宮來,太子自然得留下麽。”


    之愷想了想,也是,於是同情的點點頭。


    太子輔政數年,皇帝越發的倚重他。然而,因為他與皇帝執政風格迥異,時常會遭到一些保守派大臣的抨擊。


    比如刑部尚書嚴富令,三天兩頭的就會寫奏章譴責他,甚至還慫恿過之愷將他取而代之。


    太子脾性雖是溫厚,心裏卻是有主意的。隻要他認為自己做得對,旁人再怎麽跳腳謾罵,他也不予理會。


    之愷忽然覺得,其實太子也挺任性的。


    皇帝見他沉默不語,便主動道:“之愷,你是不是一直都覺得,父皇在偏袒著太子?”


    之愷迴過神來,輕輕搖頭,“以前的確是這樣的,但現在不會了。”


    “為什麽?”


    “因為想通了。”


    他迴答得很認真,沒有半點賭氣或較勁的意思。一雙漆黑的瞳仁明銳犀利,在夜色中閃著奇異的光亮。


    他從小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倔強、桀驁,鷹凖一般。


    連皇帝時常看著,都不覺有些擔心。


    因為之愷太像他自己。


    “你出生那年,朕立了你大哥為太子……其實,當時他也還很小,什麽都不懂的……”


    皇帝很想跟他解釋,想說皇子一多,各懷心事的大臣們必然會站隊結派,在諸皇子間挑唆煽動,甚至兵戎相見,鬥得你死我活。


    為了皇位,帝王家父子相逼、兄弟鬩牆那點事情……他太知道了。


    彼時之愷一出生,他便時急急忙忙的立了長子為太子,後來,又竭力防止之愷有機會越過太子……其實,也不過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訴所有的人——太子隻有一個,就是嫡長子。所有的人隻能輔佐太子,不必動其他的心念,或者,打其他皇子的主意。


    他知道這樣必然會對其他的孩子不公平,但是,他隻能這麽做。


    他從未跟之愷解釋這件事情。因為這樣的解釋,連他自己都覺得牽強。甚至,如果他站在之愷的角度,他也很難理解,很難不去記恨。


    皇帝話還沒有說完,之愷便笑了,眉眼彎成柔軟溫和的弧度。


    “沒關係,父皇高興就好。”


    皇帝止住腳步,轉眸定定的看他,像不認識他一般。


    “之愷,這些年……的確是委屈了你……朕也知道,你也聰明、優秀,甚至……行事更果敢,有很多人在背地裏也說,或者……你更適合作儲君……”


    之愷一下子就笑出聲來,“所以父皇今日來,是要廢了太子,改立兒臣麽?”


    皇帝微微一怔。之愷見了搖頭大笑,“說笑而已!父皇可別放在心上。”


    皇帝終於也笑了。


    “難得難得。你竟比往日不同了許多,也懂得婉轉自嘲了。朕實在是好奇,到底是什麽,讓你有了這樣的變化?”


    之愷認真的想了想,答道:“是心境吧。”他收了笑,“出來這些日子,別的長進沒有,唯獨想開了不少。父皇也好,太子也好,別的什麽人也好,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為難……當然我也有。在沒有萬全之策的時候,能做的,也就是取舍和選擇吧。”


    皇帝靜靜聽罷,點頭微笑:“不錯,拿得起,放得下。難怪不少人都覺得,你比你太哥更果決。”


    “並不是這樣……”之愷蹙眉,又抬起頭來,誠摯的望著皇帝,“父皇想聽,兒臣對太子的看法麽?”


    皇帝笑了,“當然,你說。”


    “我知道,大約有臣子會用父皇的標準去衡量太子,覺得太子應該和父皇一模一樣,或者接近也好。殊不知,父皇當年即位之初,正是百廢待興,亟需開疆拓土之時,惟有鐵腕嚴律,方能攘外安內。所以彼時,治國平天下,還非父皇而不能成。”


    皇帝搖頭笑道:“別在這裏給朕戴高帽子,這些廢話,朕平日還聽得少麽。你不是要說你大哥麽,還不快說。”


    之愷繼續道:“而如今四海已定,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反而需要自由、公平、開放的環境,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若是處處禁,事事管,反而束縛住了人性。太子如今推行的黃老之術,看起來似乎是無為而治,實則卻是最順應這時代不過。所謂明君,便是因時而易,絕非一成不變。父皇的嚴苛在當年是明君,太子的寬仁在今日也是明君。兒臣遊曆過大江南北,見到百姓富庶,各行各業欣欣向榮,一片蓬勃生機,人人遵紀守法,卻又能積極創造,每個人的潛能都得到最大的激發……”


    皇帝有些沉吟,許久都沒有說話。


    之愷見狀,便也不再言語,隻靜靜的陪在皇帝身側,迎著徐徐晚風,緩緩慢慢的走。


    良久,皇帝喃喃道:“太子一直說,他有他心中的大義和理想世界……朕雖然不知,他心目中的那個理想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可他既然說他要開創,就隻好讓他開創去吧。”


    之愷點頭,“百姓皆讚太子開明,說起來,風評甚至比父皇都還要好。”


    皇帝迴頭望他,露出欣慰的笑,“這話,也就你敢說。”


    “我向來無法無天,不是一直都讓父皇討厭麽。”


    皇帝忽然想起什麽,便問道:“朕仿佛記得,你與嚴尚書交情不錯,這番論點,似與他相左……”


    之愷不以為然,“交情歸交情,他的觀念,我卻未必讚同。嚴尚書人是正直,但思想太過保守固執,他說的話,隨便聽聽便是了。”


    皇帝沉吟著點了點頭,“你既然能說出這一番話,朕覺得,你該是心結已解……雖然你把太子說得那麽好,卻也不能否認,有時候他處理事情,還是不夠果斷的,若有你在旁提醒,互補互助,就再好不過了……”


    他忽然認真的看著之愷,“朕希望你迴京輔佐太子,你可願意?”


    “不必了。”之愷毫不猶豫的搖頭,“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兒臣便做後者吧,即使漂泊在外,也會始終牽掛父皇和兄長的。”


    皇帝注目他許久,歎道:“之愷,你仿佛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你大哥……竟還不如你成熟的快。”


    之愷便笑,“還不都是父皇慣的,多打罵他幾次,就好了。”


    皇帝此次前來,很大程度上還是想勸他迴去,然而這一番話聊下來,他心意仍堅決異常。心知大約是不能勸得動了,一時也隻無奈,無心再閑走,便催著他往迴。


    之愷自是遵從的。


    他將他父皇交到他母後手邊,遂打算著去找芳芳。一聽說芳芳在屋子裏頭,他忙匆匆趕過去,然而沒走幾步,不遠不近的卻碰見了安伶。


    之愷踟躕一霎,還是大大方方的迎了上去。


    安伶見他迎麵走來,便也站住,上下打量他一番,感慨道:“本想問問你過得好不好,眼下看來……竟是多餘的。”


    之愷笑笑,“那姑姑最近好麽?”


    安伶苦笑道:“哪有什麽好不好。我半輩子都在為袁家的前程操心,如今,也不過就是繼續操心罷了。”


    她不等之愷說話,輕輕歎了口氣,似並不想繼續聊下去,兀自往木屋方向看了一眼,“芳芳還在裏頭跟她爹說話,你且先等一等吧。”


    之愷點一點頭,遠遠玩過去,但見小木屋內燈火通明,隱隱映出芳芳和袁光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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