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趕在太陽落山前要離開。之愷隻道走可以,無論如何也要把船留下。太子拗不過,隻得坐上之愷那隻破爛的小舢板,搖搖晃晃的顛著走了。


    之愷和芳芳遠遠的目送了一會兒,芳芳笑得前仰後合,直嗔他欺負人。之愷也笑,口中道“你卻不見他欺負我的時候”,一壁小心的攙著她迴身進屋。


    屋內窗明幾淨,一室溫馨,桌案上兩枚小盅,一盅是熱茶,另一盅則是酸梅湯。


    芳芳喘著氣坐下來,取過酸梅湯一飲而盡,緩了緩,方道:“話說,我倒覺得太子是很溫和,脾氣也很好的人,你是不是對他有什麽誤會?”


    “嗬,”之愷白她一眼,“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


    芳芳好言好語道:“你所謂的了解,或者隻是偏見。你不要那麽暴躁,其實,皇上也好,太子也好,都……”


    她是認真的在勸他,一板一眼的,說得十分嚴肅……一抬頭,卻發現之愷臉黑了。


    之愷生氣的把桌子拍得梆梆響,“我說你到底見過太子幾次啊?”


    芳芳聽他語氣不好,連忙陪笑:“嗬嗬,就……就一次……加上今天,共兩次麽……”


    “就見過兩次,你就這樣幫他說話?你眼裏還有沒有我?”


    “我不過就事論事……”


    “那也不行!”


    “哦,好嘛……”


    芳芳低頭不再說話了。之愷見狀便也舒暢的大笑,腆著臉坐過去,輕輕的攬她入懷,又低頭下去,溫言細語的安撫她……


    島上數月,有愛人日夜相伴,還有何等心結不能解,何等怨屈不能放?


    他其實早就釋懷了。


    之愷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伸手撫觸到鎖骨處——彼時遇刺時那道疤痕猶在,然而淺淺淡淡的,已經不太容易感覺到了。


    迴想起前些日子,芳芳幾次摸到這道疤痕,都抱怨個沒完,說到底是哪個混蛋行刺他,怎麽一直都沒個結果!他居然也能平靜,隨口道既有如此險惡之人,父皇和太子都一定不會放過,一定會徹查到底,他才懶得管……


    況且仔細想來……終究也不可能是太子做的。


    當時他傷痛難忍,心裏堆積了太多心事,又害怕自己會死掉……頭腦一熱便誤會了太子,還跟他大吵好幾次……後來想起來,也覺得有些內疚,甚至想說若是以後有機會,應該會向太子道歉吧。


    可方才太子主動提起這件事時,他又拉不下臉來說“道歉”二字,反而出言譏諷。


    也不知是習慣了偏見,還是偏見成了習慣。


    至於皇帝,他也試著去理解……大約,父皇是太害怕他跟太子手足相殘吧,所以,才會用這樣極端的方法——讓太子永遠隻一枝獨秀,別無爭鋒……


    雖然不見得是上策,但是,曆朝曆代那些慘烈的奪嫡事件,終歸是沒有機會在他們之間上演。


    他倒也不覺得皇帝這樣做是對的。隻是偶爾靜下來,他也會認真的想,如果從小到大,皇帝對他和太子一視同仁;如果他一直都和太子一樣,也參與朝政,也在名利場中混跡……那麽,他是不是真的也會心中不平,午夜夢迴時,或許也真的就會思考“為什麽太子不是我”這樣的問題吧……


    很難說。


    因為人的*從來都不受控製。


    所謂的……欲壑難平。


    還好,還好,如今這樣清閑平靜的生活,可以令他無比的滿足。


    如果未來還能見到父皇,他大概會說一聲“感謝”吧。


    ———


    展眼,時節已入秋分。


    湛藍的天空,金黃的樹葉,清新的野菊,一串一串的大紅漿果……海島的秋日,也是漸涼的時節,卻全無京城的蕭瑟之氣,反而到處都是收獲的燦爛,豐富、又溫暖。


    近來芳芳總是賴床,不但如此,還偏拉著之愷一道作陪。之愷被迫成日的躺著,弄得腰也酸了,背也痛了,腿也有點抽筋了。


    這日過了午後,兩個人還纏纏綿綿的賴在床上不想起來,芳芳身子漸沉,胡亂鬧了一陣,越發又覺得身困體乏,一頭紮到他懷裏,又合了眼去……


    見她這般好睡,之愷亦不肯驚醒她,自己雖蹩著身子,卻十分小心的挪了挪臂彎,隻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秋日暖陽映上懷中小女子安靜的睡顏,她嘴角掛著微笑,日漸圓潤的臉頰泛起淺淺紅暈,像一朵粉嫩嬌豔的桃花。


    一睜眼,心愛的人就在身邊……這種感覺,勝卻人間無數。


    琴瑟再禦,歲月靜好。


    再沒有別的祈求,隻願守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每一日像今日一樣的度過,一直到生命的盡頭……


    ……


    之愷正閉目養神,忽聞得外邊隱隱嘈亂,似有人聲雜遝,漸由遠及近。


    他立即警惕,忙披衣下榻,幾大步邁出臥房,竟越發聽得鼎沸紛紜……他心下驚疑,迴首望一眼尚在榻上安睡的芳芳,不覺深吸一口氣,握了握拳,匆匆出門查看。


    岸邊停靠了幾艘海船,十來個錦衣華服的人,正攜手並肩的踏著細沙走來。


    之愷看清了那幾張熟悉的麵孔,心裏不由大震,一時怔怔的釘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帝攜了包括皇後幾乎所有家眷前來;除此之外,還有安伶、袁光正等袁家的幾位。


    既能帶著皇後一道,必然不會是壞事。


    之愷鬆了一口氣,眼睜睜的看著那一群人越走越近,恍過神來,方快步迎了上去,哽聲先喚了句“母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以前在京中,他迴宮探望父母,再是怎麽惦記他的母後,若父皇同在時,他必然也得先喚“父皇”的。


    離京數月,那些繁蕪的人事和規矩,都疏遠得有些恍若隔世了。


    皇後熱淚盈眶,拉著他到跟前來,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邊摸他的頭,一邊摩挲他的臉,口口聲聲的問他在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吃苦受累;之愷鼻尖酸楚湧上,拖著皇後的裙角顫抖著跪下,啟口好幾次,一發聲卻哽咽在了喉頭……


    “我什麽都很好,隻是……不孝……對不住母後……”


    他不肯哭出來,越發不敢多講話,更是顧不得皇帝了。皇帝被晾在一旁,自然以為他還在記恨,一時長長的歎了口氣,轉頭招唿後麵的親眷全部跟過來。


    眼見人越來越多,之愷隻好揉揉眼,背過身去平靜了一下情緒,方打起精神來,準備上前應付。


    皇後剛才告訴他,說太子迴宮後將他和芳芳的近況迴稟過皇帝。皇帝得知他們簡單成婚,細細想過一迴,約也是覺得此事木已成舟,若不聞不問,也有些不成樣子。遂決定過來替他們主持婚禮,即便算不上風風光光的成親,至少,也是在親人的見證之下,名正言順的完婚。


    然而之愷卻不肯。隻道兩個人的結合,不在乎排場大小;當日雖無親人在場,有些遺憾。但是,那就是他和芳芳真真正正的婚禮,絕不會再辦第二次。


    之愷想了想,遂轉身迴屋,小心的攜了芳芳一道出來。


    芳芳乍見了烏壓壓的這一幫人,一時嚇了一大跳,怔怔的朝袁光正喚了聲“爹爹”,便不知該要先拜哪個。袁光正點一點頭,目光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停留片刻,複雜神色中透出一絲感喟,很快恢複如常,以眼神示意她——先去帝後那邊請安。


    每一個人都是笑盈盈的。即便某幾位臉上還有幾分尷尬,也都在努力的遮掩。


    到底是父母兄弟,情麵上的事,還得過得去的。


    這般想著,芳芳便也釋然了。


    之愷也想起方才隻顧著與皇後敘話,竟忘了理睬皇帝。忙牽著芳芳走到皇帝麵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跪禮道:“父皇。”


    芳芳動作慢個半拍,也還是跟著下拜。之愷見了一把撈住她,嗔道:“行了,心意到了就可以了,你拜得下去麽!”


    芳芳本能的掩了一把小腹,然而當著皇帝的麵,又不敢作得嬌氣……正覺得難為情,又聽見之愷在旁拉扯催促:“快叫父皇啊!”


    芳芳又羞澀又忐忑,一時臉都紅了,半晌,方怯生生的小聲喚了聲“父皇”,低垂著頭躲到之愷身後去。


    皇帝也不介意。稍事點頭以表“朕知道了”,又歎道:“你們既心意堅決,如今又事實已成,朕也無話可說了。隻是之愷到底欠你一個婚禮,朕今日,便來替你們補上這個儀式。”


    芳芳受寵若驚,委身正想恭謙幾句,之愷在旁聽了,連忙搖頭隻道:“不肖子豈敢勞煩父皇動身。至於婚事的儀式,我與芳芳早已禮成,雖然簡陋,也是正正經經的拜過了堂,哪有行兩次禮的道理呢?”


    皇帝無奈笑道:“朕是聽你大哥說的,說你們的喜酒隻請過他一人。所以今天朕才帶了大家都過來,可是看你這態度,是不想請?”


    不遠處,不少仆役宮婢們正緊鑼密鼓的忙著布置院落、擺設宴席;一眾親眷也少不得上前幫忙指揮,忙得熱鬧歡喜。


    之愷一早便看見一幫侍衛從船上搬下來十幾個大箱子:什麽花燈、喜燭,繽紛的彩帶,甚至桌椅、飯菜等,全都帶過來了。


    還有太子此前承諾的——十壇好酒。


    之愷便迴頭朝皇帝笑道:“父皇什麽都備周到了,讓兒臣來做東請客,兒臣謝恩還來不及,又豈敢擺架子不請?這次便算答謝宴吧,婚禮儀式什麽的,實在是不能來兩遍的。況且,芳芳眼下,也不方便。”


    皇後施施然走來,笑嗔道:“你這別扭孩子……”又對皇帝道:“隨他吧,不過就是道賀之意,拘什麽儀式呢。”


    皇帝隻好允了。


    一時宴席很快準備妥當。眾人依次序入席,紛紛向之愷和芳芳舉杯道賀。酒過三巡,皇帝便讓眾人各自散開玩去,自己卻叫住之愷,命他上前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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