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侗汌雖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從未吃過苦,何曾住過那等地方。那時的小旅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夜裏頭左右房間裏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煙的抽大煙,還有下等妓女在門外頭笑,幾個女孩子環抱著雙臂,在一溜房間溜達著,唱著小調,隻等著哪位光著膀子的爺們拉進去做個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裏難安眠,被不知什麽東西咬得身上一塊塊地紅,瘙癢無用,去質問旅店老闆,為何房裏會有咬人的蟲子,老闆和夥計嘲笑他見識短,告訴這位小少爺,那咬人的蟲子叫跳蚤,是旅館裏最常見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爺脾氣上來,自己買夥計燒了滾燙的水燙洗床單,還想要曬被子。


    結果小旅店窗外臨著破敗的弄堂,牆根下經年累月被人尿得騷氣熏天,別說曬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傅侗文說到這裏,笑出了聲:“等再見到我,我險些沒認出他來,蓬頭垢麵、臉色灰白,身上還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錢疏通,才讓洋人把他放上了船。單開了一間房,二十天後,身上總算是幹淨了,隻是頭髮全剃了,終日戴著帽子不肯摘下來,成了遊輪一景。”


    沈奚輕輕搖著扇子,為他扇風。


    “侗汌在英國,和一個華僑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這個火車站台上,在夕陽下把往事都說盡,“帶來給我看過兩迴,他迴國後在和那個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著定了。因為我家裏不太接納華僑,也算是私定終身。”


    傅侗文手指撚沈奚脖子裏的珍珠項鍊,一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珠子,有淺粉的光澤。


    “後來,那女孩子送來一副輓聯。”


    華僑家庭,女孩子沒學過古文學,挑了現成的句子: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靈堂上的輓聯都是歌功頌德居多,為攀附傅家,有聯語精妙的,有盪氣迴腸的,有催人淚下的,唯獨這一幅像應付差事,哪裏有抄句詩詞就送來的道理?


    獨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靈堂裏的輓聯被搬出去焚燒時,他親手把那幅取下來,放在侗汌的懷裏。這悲歡哀怨,他竟和一個不相熟的女孩子有了共鳴。


    人生過半,將至不惑。


    他這個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尋常人很難再觸到了。


    可那日顧義仁的事還是穿心刺肺。“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相似的話,侗汌說過,侗臨也說過,都沒落得什麽好下場……


    火車在鐵軌盡頭,天地一線處直行而來。


    一聲汽笛鳴叫劃破長空。


    “三爺,是這個了。”私人租用的火車上有特殊的信號旗,很好認。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時,前一班車次的旅客早離了站,今日從上海駛出的車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內外都沒了閑雜人,枕木震顫著,車早早減了速,緩慢地借著剎車後的餘力滑入站內。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擋了去。


    傅侗文還沒等車停穩,已經握住門邊的金屬扶手,登上車。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車,一節車頭,兩節車廂。在第一節 車廂裏的人都沒見過傅侗文,忽然見個先生闖入,手都按在槍柄上,到有人叫“三爺”,大夥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備著到上海,總算是見到主顧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著,不看過道兩旁的人,隻問第二節 車廂門外的人。


    “說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聲說,“昨日夜裏燒起來,人眼下是糊塗著的。”


    “有醫生跟著嗎?”沈奚插入一問。


    “沒有,沒有醫生敢接——”


    沒有人敢接?沈奚覺出不妥:“讓我去看看。”


    麵前這個不是醫護人員,多說無用。


    傅侗文扶她的手臂,把她讓到自己身前,讓她先進車廂。


    車廂的窗簾都被拉攏了,是為了遮陽。


    雖有幾個年輕女孩子在搖著扇子,給車廂內通風,還是悶熱得讓人窒息,酷暑日長途而來,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傷患。沈奚撥開了一個女孩,見到了躺在硬床上的傅侗臨,車廂裏很安靜,沈奚緩慢地唿吸著,去摸那熟悉的臉龐,這張臉似乎五官沒有變化,可每一處細微的輪廓都被歲月重新雕琢了。


    虛弱、滄桑,麵色蠟黃的傅侗臨,嘴唇抿成一條線,燒得糊塗。


    他的眼珠在眼皮內動了一下,沒睜開。


    沈奚摸他的額頭,燙得驚人,像身體裏裹得不是五髒六腑,而是燒紅的炭。她懷疑是傷口感染,去檢查他的腿,是傷在右小腿,裹在紗布下的骨傷口潰爛嚴重,揭開來紗布下有陣陣惡臭……


    熱氣匯聚的車廂,卻生生從四麵八方吹來冷風,刺骨的寒。


    “用你的車,我們去醫院。”沈奚不容置疑地望住他。


    傅侗文立刻吩咐說:“照辦。”


    沒等旁人動手,他已經抱起昏迷不醒的五弟。懷中一個成年男人,抱著重量卻沒比沈奚差多少,瘦到這種程度是受了多大的罪?他這一生抱過三個人,在傅家宅院裏偷他槍自盡的傅侗汌,為護他殺人後心理受創的沈奚,還有現在的傅侗臨。


    這三個,每個都像在為他受了苦,可他縱有一雙翻雲覆雨手,獨獨保不住他們。


    他抱小五爺到轎車上,沈奚坐上副駕駛座。


    路上她頻頻後望,是擔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撈到丟在後排座椅上的他的西裝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給傅侗文。他搖頭,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膝上枕著小五爺。


    轎車載著她和小五爺到醫院,已經是六點。守在大門口接待急診病人的護士驚訝著,迎上來:“沈醫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嗎?”


    “段副院長在嗎?”


    “在,在的,好像……是在的。”護士被沈奚的臉色震懾住了。


    “快去叫副院長來,”她隨即指揮兩個男護士,“你們過來,和我抬病人。”


    沈奚帶人出去,從車上抬下小五爺,塞給傅侗文一串辦公室的鑰匙:“你在辦公室等我,要先檢查會診,我就不管你了,”言罷,把在車上拿走的藥瓶給了司機,“你跟著三爺,有不舒服吃這個,立刻去二樓手術室叫我。”


    大廳滅了燈,走廊裏也為了省電,每三盞電燈才留了一盞。


    沈奚和護士推著病床,燈泡的光,一時明,一時暗的,把傅侗臨的臉照得變幻莫測。


    沈奚讓人把病人直接推入手術室,聯排的三個手術床苫蓋著藍色布單。她掀開正中床上的布單,和護士合力抬傅侗臨上去,讓護士把術前檢查都準備上,麻醉醫生也要叫來。


    護士走後,她一個人佇立在空蕩蕩的手術室內,給傅侗臨消毒傷口,檢查報告沒出來,段孟和也沒來,正是一天結束工作的時間,都各迴去安置了。


    段孟和進來,看了一眼傅侗臨腿,眉頭皺起來:“我以為你是小題大做,因為是他的弟弟,”他看著沈奚寫的檢查報告,傷口深度驚人,“病人家屬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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