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爺雖不表態,但也是心境大好,他看一眼傅侗文:“今夜是有了正經樣子,要是能看懂做父親的苦心,娶了幼薇,才是真在孝順我。”


    傅侗文離得遠,兩手抄在長褲袋裏,倚在柱子上,在看樓下的熱鬧。


    因四個月的囚禁和久病,臉比過去更顯瘦削了。


    二樓上掛著的幾個大紅燈籠,被風吹得打轉,一個個福字時隱時現。他的眼在燈籠的光火裏也時亮時暗,亮時是月下湖麵,水光瀲灩,暗時又是深山落雨,山色空濛。


    迴去時,傅老爺吩咐傅侗文送辜幼薇。


    萬安則護送沈奚迴了院子,既擔心她心裏不舒服,又不曉得怎樣勸,一路支支吾吾地從月亮說到當下時局,想學傅侗文憂國憂民的樣子,可沒說兩句沒了詞,更是尷尬。


    “我去書房,你去睡吧。”她到了上房門前,不想進去。


    心裏堵得慌。


    “這麽晚,沈小姐去書房做什麽?”


    她苦笑:“你一路都變著法子哄我高興,又是在做什麽?”


    “我曉得你不高興……隻是不曉得,去書房能有什麽用。”


    沈奚將棉布簾子掀開,笑說:“去找兩本書,看看就寬心了。”


    “也對,”萬安當了真,“那您去多看幾本,消消氣。”


    沈奚進了書房,卻笑不出了。


    今晚種種,她看得出,辜幼薇迴來是為了和傅侗文舊情復燃。女孩子表現的十分積極,傅家長輩也有意促成……她從書架上抽了幾本書,偎到窗邊的榻上。


    這屋裏不比臥房的地火,隻有兩個取暖的炭爐在燒著,沈奚怕冷,把能蓋在身上的東西都壓在了腿上。牆角有個及頂高的西式落地鍾,在為她無限放大著分秒的流逝。


    她低頭看一會書,靜不下心,於是把書墊在了頭下,心裏頭賭氣著想,今晚就睡這裏好了。坐轎車都送了半小時,是要送出北京城嗎?


    風霰蕭蕭打窗紙,更添心煩。


    有冷風拂麵,棉布簾子落下的動靜。


    迴來了?


    沈奚強忍著,不睜眼,想聽他先說話。


    可偏沒有人對她開口,人佯裝閉眼久了,總會因為心虛,眼皮打顫。過了會,她熬不過傅侗文,睜眼去找他。


    恰看到他笑吟吟地靠著書架,迴瞅著自己,也像等了許久。


    沈奚撐著手臂,坐直了,理自己的頭髮:“不小心睡著了。”


    “下迴要睡這裏,先吩咐下去,讓人多燒幾個炭盆。”他笑,拎著一本書到臥榻邊上,也不脫鞋,斜斜著倚到她肩上。


    還生著氣呢……


    沈奚埋怨地瞅了他一眼,挪著身子,避著他。


    可他有時無賴起來,會忘了他的年紀和身份,像個十幾歲的紈絝少年郎,比如眼前的他就是這樣,也不管她如何躲,偏賴定了她的肩。活生生地靠著、倚著,直到將她逼到牆角,終於得償所願地倚到她身上:“冤枉得很,送人出去汽車就壞了,等她家人接,吹了不少得風,頭很疼。”停了好一會,沒了下文。


    睡著了?頭疼?要不要喝點驅寒的東西?


    憂心才起,又聽他笑著問:“央央你說,頭這樣疼,卻見不到你一個好臉色。我是不是很可憐?”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奈何燕歸來(3)


    惡人先告狀。


    沈奚聽他語氣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木著一張臉:“從你進屋,我就沒說過你一句,哪裏來的臉色不好?”


    “我去拿個鏡子,讓你自己看一看。”他作勢下榻。


    沈奚還以為傅侗文真要走,急著說:“屋裏熱,外頭涼的,你別來迴折騰了。”


    這一句正中下懷。


    傅侗文探手,把她腳下的黑貂皮拉起來,抖了抖,重新替她蓋在了腿上。


    原來他不是要走,不過是嘴上討個便宜。沈奚又懊悔自己上了他的當,瞥一眼他,竟把斜紋軟呢的西裝都脫了,大冬天的穿個馬甲和襯衫,也不怕受寒。


    “給我也蓋一蓋?”他低聲問。


    沈奚抿了唇角,還屏著一口氣。


    傅侗文微笑著,捉她的腕子,引著她的掌心壓到了自己的額頭上:“你摸摸看。”


    數九寒天,他竟有了一額頭的汗。是虛汗。


    “你是真頭疼?”她剛剛是料定他在佯裝,猛觸到這些,心抖地一顫。


    “何時騙過你?”他望著她笑。


    “我去叫譚先生。”


    “我叫了,進院子時說的,人一會就來。”


    “你是出去時犯頭疼病了,還是迴來時候?”


    “一晚上都這樣。”


    “從看戲起?”


    傅侗文笑了聲:“你這套問題,方才慶項都問過了。院子裏有兩個醫生,還真是麻煩。”


    他這人,越是身子難過,越喜歡笑。


    “那我不問了,你來,靠著我。”沈奚想讓他挨著自己休息,不再出聲。


    見沈奚真不惱了,傅侗文也不再偎著她。


    他枕在牆壁上,和她並排坐著:“晚上那折戲,可聽過?”


    “沒有,我聽過的戲很少。”幼時有,但大多記不清了,後來逃命來北京,花煙館裏誰會給她唱曲聽?再去紐約,留學生們也自發地抵製舊習俗,不喜好談戲曲和古文。


    “《鴻鸞禧》。”他低聲說,“講的是老者薄有家產,為女兒招了個落魄書生,做上門女婿。”


    “後來書生考上狀元,把小姐拋棄了?”沈奚猜。


    戲文都是這麽編的,千篇一律,套個板子似的。不論多貧賤夫妻恩情重,一朝男人考上狀元,就成了負心郎。


    “倒猜得準,”他笑,“不過戲文裏沒後半段。原本的故事裏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這戲取得是前半段,到喜慶的地方就結束了。”


    “還是到喜慶的地方好。”她笑,畢竟是過壽。


    “是啊。”他輕聲感嘆,沒來由地聲低了,說,“我們央央也曾是個小姐。”


    像是怕勾出她的愁懷,他不再說了。


    “說到小姐,今夜那個才是真的。”她忽然說。


    傅侗文忍不住笑:“你一說,頭又疼得厲害了。”


    “我不過隨便說說,”沈奚口是心非,扭頭瞅窗外,“你這樣硬撐著不是法子,我還是去催一催,至少給你端杯熱茶來。”


    她把黑貂皮都蓋到傅侗文身上,越過他的雙腿,要下榻。


    腰上一緊,傅侗文竟把她抱了迴去,沈奚好笑:“我沒生氣啊。”


    他的下巴頦壓在她的肩窩上,低聲說:“是我理虧。三哥這個人也要顏麵,對著你更想要留著麵子。”


    可惜沈奚偏就見到了最落魄時的他。


    無權無勢,生意盡數落在父親手裏,被綁縛在院子裏,出個門,十幾把槍日夜守著。


    “晚上去送她,也是我父親安排槍跟著的。方才車壞在半路,人不能下去,隻好在車上幹坐著,這是要拿槍逼著我去結婚。三哥這個人,為錢連命都看得很輕,你也知道。在過去,結個婚不是要緊的事,可你在這裏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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