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乏善可陳。  陸芯說要等,便真的就隻是在“等”。在這個單調的洞窟裏日複一日,醒著的時候下棋,說話,聊天。多半都是雪宿在說自己,他從不知道自己還會在對話裏成為更“健談”的那個;而陸芯卻對自己的身世三緘其口。  可這麽多天下來,雪宿也模糊地知道了一點對方的情況。這女孩似乎生在一個富貴但充斥著勾心鬥角的家族裏,而她的母親美麗卻頭腦不太正常。父親則一星半點都沒有出現在她的交流中。  睡覺的時候,洞窟裏就會有各種不可名狀的怪物。  他們的食物就是潭水裏的怪魚。  直到六天後——雪宿其實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因為都是陸芯負責熄滅火堆,所以準確來說,是篝火熄滅六次之後。  在這一次的黑暗裏,陸芯道:“哥哥,明天我們就可以走了。”  雪宿本已有困意,聽到這句話一下子道:“真的嗎?”  他不由得振奮起來。  “是真的啊。”陸芯漫不經心的,像是在考慮什麽別的東西,“……明天是最合適的時機。”  雪宿問:“為什麽?”  陸芯道:“因為明天到了纏鬼藤休息的周期。”  纏鬼藤?  雪宿不知道這是指什麽,可隱約能明白陸芯的意思,點點頭。  這一晚上陸芯似乎格外有心事。  在雪宿已經睡過去了、即將“天明”的時候,陸芯把他搖醒了。  雪宿揉揉眼睛,問:“阿心,什麽事呀?要走了嗎?”  陸芯像是欲言又止,雪宿就耐心地等著,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  陸芯手指顫了一下,像是不確定地試探了一下,反握住了他的手。  沉默。沉默。  而後黑暗中,他突兀地開口道:“哥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每次都想死,卻每次臨陣都放棄了。你會覺得他很窩囊麽?”第115章 燃雪其四  這七天以來他們吃的都是魚肉, 即便是山珍海味也都味同嚼蠟了。雪宿其實現在有點頭暈, 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餓還是不餓。但聽到陸芯的這句話, 他忽然困意全消,轉過頭,試圖在黑暗中找到陸芯的眼睛。  但沒有, 隻有虛無。於是他更用力地握緊了陸芯,緩緩道:“……不。”  “我想, 那不是窩囊。而是他心裏在想著求救。每一次。”  陸芯安靜了很久。  他盯著眼前空茫的黑暗, 很久之後才開口道:“……是麽。”  “原來,他在求救?”  陸芯輕笑了一下, 然後笑聲越來越大, 特別開心的樣子。一把點燃了篝火, 把雪宿嚇了一跳。  火焰映襯之下, 他眼睛亮得可怕,似乎一夜都沒有睡。  看著雪宿道, “那如果哥哥你遇到他, 你會怎麽做?”  那目光說不出的詭異, 好像從潭水裏亮起了一盞燈;又仿佛站在懸崖邊上的人, 神情狂熱地盯住了向他遞過來的一隻手。  在看這隻手是要把他推下, 還是把他拉起。  雪宿與他對視, 並沒有退縮, 而是輕微而堅定地道:“我一定會救他。”  ——我會救你。  “好。好, 好!”  陸芯一連說了三個“好”, 他站起來, 俯身把雪宿壓到牆上,眼眸明亮癡然,嘻嘻笑著道,“哥哥,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怎麽辦?”  雪宿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臉唰地紅了,結巴道:“喜,喜歡我?”  “對啊。”陸芯卻放開了他,笑道,“既然哥哥對我這麽好,那我就一定要報答你。嗯,我要帶你出這個洞窟,怎麽樣?”  出洞窟不是早就說好的嗎?  雪宿有點被他無常的反應嚇著了,道:“這,當然好。”  陸芯站直了身子,自腰際抽出一把小臂長的刀來,側過身,笑意盈盈:“那哥哥一定要跟緊我,我這就帶你出去。”  他一把拉住了雪宿的手,闖進了黑暗的甬道裏。  一踏進濕潤的泥土地上,雪宿脊背就騰升起一種強烈的不詳預感。腳下腐葉散發出古怪惡臭的氣味,蟲豸在其間爬行。那些綠色的藤蔓像是冬眠蘇醒的翠蛇一樣,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貪婪地向他們探來!  錚地一聲,陸芯手起刀落,斬斷了藤蔓。靈火衝了過去,把藤蔓燒得發出吱吱的怪叫聲,化為殘灰。  但更多的藤蔓蘇醒了過來,雪宿看到了它們覆蓋之下露出的骸骨!  無數的藤蔓,無數的腐肉和枯骨,散發著惡臭,無數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注視著他們。那景象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就這樣清晰而醜陋地印在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眼中。  恐懼攝住了他的心髒,雪宿從不知道原來一直在他們身邊的藤蔓會是這樣的怪物。  “哥哥,別怕。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陸芯用力握緊了他的手,邪氣地笑了起來,“跟緊我,要準備跑了!”  金紅的火焰從刀身上燃燒了起來,火蛇般飛竄出去,追咬住藤蔓!  他們在長長的甬道裏狂奔起來,手拉著手。  靈火環繞周身,逼退一切膽敢靠近的藤蔓,他們踏著遍地殘骸和焦葉奔跑。雪宿跌跌撞撞地跟在陸芯身後,用盡全力配合他的速度。一旦停下,就會死無全屍。  跑、跑、跑。  雪宿腦海裏隻剩下了這個詞。心如擂鼓,腳步又急又衝,甬道漫長得像沒有盡頭,也沒有退路。  每每藤蔓靠近他,陸芯都會在藤蔓接觸到他之前揮刀斬下。就像他承諾的那樣,把雪宿好好地保護了起來,可雪宿分明看到他自己身上漸漸出現了血痕。  “唰啦!”  陸芯一刀斬出,刀刃本已有了缺口,這一刀徹底崩裂了。半截刀刃被藤蔓裹挾著吞沒,他飛速地摸過腰際,雙刀齊出。  他這一次出來並沒有帶上趁手的武器,還好,看樣子應該快到盡頭了。陸芯仰頭看了一下漸漸高起來的甬道,道:“哥哥,抓緊我!”  “你要、咳咳,你要做什麽?”雪宿不知道自己已經跑了多久,肺都在疼,但還是依言抓緊了陸芯。  下一刻,火光迸發,爆炸聲闖入耳膜。  烈火在狹窄的通道內炸開,雪宿耳朵裏嗡地一聲,隻感覺到那比自己還矮一截的小姑娘護住了自己的背,二人被氣浪掀開,狠狠拍飛出去。  纏鬼藤在火焰中消失殆盡。  雪宿感覺到他們似乎是飛出了甬道,落進了一片鬆軟帶著泥腥味的凹坑裏。他耳邊還嗡嗡地,什麽都聽不見,立即爬起來大聲道:“阿心!你沒事吧?”  眼前還殘留著爆炸的白光,他在黑暗中摩挲到了陸芯的手。  他在發抖?  雪宿心一緊,但隨即愣住了。聽覺慢慢恢複,陸芯不是在發抖,而是在笑。  是那種非常暢快淋漓的哈哈大笑。  陸芯燃起一小捧靈火,照亮了這個凹坑。他一身狼狽,華服上沾滿了血跡和泥點,但竟癱坐在地上笑得很開心:“哥哥,我們出來了!”  是因為這樣才笑嗎?  雪宿懵然道:“嗯……出來了。”  他感覺自己好像永遠跟不上這個同齡人的思路。  忽而,他眼尖看到了什麽,道:“你的手折了?”  陸芯一頓,抬起左手來看了下,小臂呈現不自然的扭曲弧度。他不甚在意地道:“嗤,沒事的,習慣了。不說這個。我們已經出來了,哥哥你不高興嗎?”  “……”  雪宿低下頭,給他找東西固定包紮,“對不起,你比我小,我本應該護著你的。對不起……阿心。”  陸芯歪了歪頭:“你為什麽要道歉?哥哥你這麽弱,當然不能衝在前麵。”  如果剛剛落地時不是他護著雪宿,而是反過來的話,說不定雪宿的脊椎骨都會被摔斷。而且他確實對疼痛不太敏感,現在在興奮頭上,就更不把這點傷放在心上了。  雪宿沉默了一下,道:“如果……下次我們還能再見麵,我不會讓你這樣了。”  是他太弱小了。  陸芯笑嘻嘻道:“沒關係的,本來哥哥就不是自願進來的。這個靈境是我開的,隻不過把你卷入了而已。況且,哥哥已經救了我一命了。”  這是陸芯第一次正麵彈起這裏是什麽地方——靈境,雪宿暗暗記下這個詞。  他給陸芯包紮好,上下看過一遍確認他沒有別的傷才放下一半心。  陸芯主動道:“接下來我們要等——這一次不用很久,大概一個晚上。等頭頂的毒霧散去,星星出來時,我們就能出去了。”  雪宿仰起頭,這個凹坑的頂上是一道黑黢黢的裂隙,有灰黑色的霧氣在裂隙口湧動。他道:“嗯。”  “哥哥。”陸芯熄滅了掌心的火焰,“最後一晚上了。”  最後一晚上了嗎?  雪宿心想,這七天的經曆太綺麗、太恐怖、也太不真實,就像一個過長的夢一樣。他和這個同齡人最後還是要分開。雪宿心裏忽然升起一種悵然的感覺。  凹坑底部有些寒冷,雪宿挪動了一下,輕輕把陸芯攬住了。  陸芯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雪宿一僵,指尖碰到了陸芯手腕內側的那條傷疤。  他小聲問:“……為什麽?”  他早就看出這是一條自殺的傷疤,陸芯說的那個求死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  在分離將至的時候,他終於還是把一句“為什麽”問了出來。  陸芯動了一下,轉頭看他。他的夜視力比尋常人好得多,即便身處黑暗,他也能看到雪宿的表情。  那是一種他從未在別人臉上見過的柔軟情緒。  陸芯沒有立刻迴答,垂下眼,七天以來,心中一直盤旋著的念想在此時都靜靜地沉澱了下來。  他知道這個靈境是什麽地方,對其中會遇到什麽全都一清二楚,也知道,他會九死一生。  因為他本就想求死。他從過了今年的十一歲生日之後,就一直開始給自己物色一個心儀的死亡地點了。最終選定的就是這個靈境,危險程度比他自身的能力高出一截,然後還特意帶到了遠離白玉京的朱澤洲。  別人會覺得很恐怖吧,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腦子裏想的不是殺人就是怎麽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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