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囤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也沒說什麽。樹上的情況既然由這兩位察看著,他也用不著當這第三個仰著頭的人,於是隻緊緊跟著大黃狗,重點注意著腳底下,免得絆著草根樹枝。


    大黃狗三轉兩不轉的,把他們帶去了早先劉紅征發現的那處營地。


    劉紅征當時在營地邊上守了整整三天,結果一無所獲,幹脆把營地裏僅有的東西聚攏到一塊兒,一把火燒了。


    現在,滿囤他們看到的就隻剩一堆黑色的殘燼。


    滿囤把那張寫了勒索信的紙條放到黃狗的鼻子底下,黃狗嗅了嗅,打了兩個噴嚏,另外換了個方向,很快,把他們一行人領到了另一處營地邊兒上。


    這邊兒的營地看上去更是簡單。地窩子裏有那麽個小樹叢,裏麵清理出來了一小片兒地方,外麵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營地裏頭擺著個由三塊磚頭壘成的小灶,半人高的樹枝上扯了一根曬繩,別的什麽也沒有。隻是曬繩上掛著一串串肉幹跟六七張大大小小的毛皮,讓人知道此地有人在住。


    滿囤本來還想著叫大家保持此處的原樣,不要亂動,以免打草驚蛇。誰知道還沒來得及吭聲,隨行的老鄉們就動手把曬繩上的東西摘了下來,你一串我一串地分光了。


    柱子手快,自己拿了一張狐狸皮,把另一張更大的皮子塞給滿囤,高興道:


    “這個好,你收著!這麽大張的狗皮子,做成褥子墊床底下,冬天躺上去保管能熱出汗來。”


    滿囤這會兒再要出聲阻攔大夥,明顯已經來不及了。低頭看看自己手上拿著的皮子,他就覺得這抓人的事情有些棘手。光靠著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抓住這個人。


    滿囤張了張嘴,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麽,邊上就有老鄉接腔了:


    “啥狗皮子,沒見識的小毛孩子,淨說些個叫人笑掉大牙的話來,這眼看著是張狼皮子麽!”


    在那邊兒背著身子收肉串的老賀聽見了,立刻反駁道:


    “你聽他吹牛,你們見天都來這邊兒種地,多咱見著有狼了?”


    柱子聽了,馬上插話了:


    “就是啊,咱們這後山好些年都沒見著過狼了。”


    第一個開口的老漢就急了,指著滿囤手裏的土褐色皮子直嚷嚷:


    “你們自己看,自己看,這倒底是狗皮子還是狼皮。”


    幾人圍過來一瞧,也都嘬著牙花子,驚訝起來:


    “沒錯沒錯,是狼毛。”


    “好皮子咧。”


    “娃兒,拿去好好硝一硝,給你娘做個褥子,天冷了墊著可美咧。”


    滿囤倒是希望它真是張狗皮。


    如今拿著這張兒狼皮,他心裏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誠如老鄉所言,靠近大田這邊兒的林子附近確實沒有野狼出沒。


    所以,想要想打到野狼,隻有進到更深更背人的林子裏才行。


    更深的林子意味著更多的危險。


    這賊既然敢進山打狼,就說明他本身就有一身好本領。這麽一來,要捉他就更難了。


    有那麽一刻,滿囤甚至動了幹脆搬家的念頭。


    等劉紅征帶著另外一隊人,聽著聲音搜過來的時候,這邊兒上除了踩出來的亂七八糟的腳印子,已經再找不出別的有用信息。


    劉紅征看著呆立在一邊兒的滿囤,又瞅了一眼被他拎在手裏狼皮,點了點頭。


    滿囤心裏歎氣,要想抓住這個人,非得跟劉長臉聯手才行。當然,聯手自然也有聯手的辦法。


    最後,這麽興師動眾地一次大搜山,除了又發現的那個小營地,再無其他收獲。村民們沒有收獲,隻好掃興迴家。


    ==


    滿囤迴家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子裏的兩棵梧桐樹做了防攀爬的護網。先是在樹幹離地麵兩米處釘上了一圈兒的釘子,然後用帶刺的鐵絲網向外圍了二十公分。


    王氏看著滿囤往自家的梧桐樹上釘釘子,也怪心疼樹的,不過家裏現在是臭小子說了算,王氏聽說這是網是專門釘上,有用處的,也趕緊來幫她兒子扶梯子。


    滿囤先杜絕了有人爬到樹上監視他們家的可能,然後轉身去找了劉紅征。兩人坐在屋裏密謀良久,方才各自離去。


    幾天之後,滿囤終於等到了他要的天氣。


    這天天氣異常悶熱,晌午過後,天上的烏雲就聚集起來,打北邊卷過幾陣大風,緊接著遠處的雲堆裏就傳出了幾聲悶雷。


    曬場上這會兒就熱鬧起來,大家夥都搶著往家裏收糧食,不多會兒,連人帶糧都撤得幹幹淨淨。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突然間白光一起,一道閃電通天慣地,之後不消片刻,就聽得平地裏一聲炸雷,正好像是從人們的腦門兒頂上響起。


    狂風夾著涼氣,吹得樹技亂搖,樹葉子四下抖動。


    兩三陣風之後,叭嗒叭哈嗒的雨點子緊跟著就甩了下來,砸在地麵上,落出來一層小土坑。還沒等這點兒泥腥氣散開,急雨就嘩嘩而至。


    起先是白亮亮的雨條,很快雨就下得跟拿水盆子往下倒似的,水汽蒙蒙。


    一層厚厚的雨幕籠罩了整個村莊。


    村民各自站在自家屋簷下看雨,雞鴨都已迴到窩裏。


    整個村莊被衝刷出一條條的小水溝。在暴雨中,村裏人的耳朵裏就隻剩下嘩嘩嘩的雨聲。


    王氏跟孩子們都在屋子裏歇晌,隻有滿囤一個,跑到了他家後院。


    後院的籬笆牆外就是蓄水池。


    滿囤借著這場大雨的掩護,先把蓄水池裏的水全都收進空間,然後開始往蓄水池裏塞上稻草跟幹柴。


    蓄水池裏空氣潮濕,滿囤好不容易才把火點著,很快,幹柴也被引燃,火勢旺了起來,從蓄水池的上方直接冒出滾滾濃煙。


    天上澆著雨,下頭著著火,雨壓火勢,火苗沒能竄出池子,但有源源不斷的濃煙滾滾而出。濃煙被雨水一打,擴散的範圍也非常有限,但朦朦朧朧間,還是罩到了王家小院兒的灶房上頭。遠遠地看上去,就好像王家小院著火了似的。


    這就是滿囤所要的效果。


    濃煙冒起三分鍾後,後山就隱隱傳來一聲悶雷。這聲悶雷就像一個成功的信號。滿囤立即將火堆一滅,整個人迅速地衝進大雨中。


    大雨磅礴,半空裏並沒有驚雷落下,隻不過隔著重重雨幕,人們聽不真切,才會把剛才的動靜當成悶雷來看。


    滿囤自然不會聽錯後山傳來的動靜。


    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內,他向著槍聲的方向狂奔而去。


    後山那邊,一時間雷聲急如鼓點,轟隆不斷。


    劉紅征身上披著的蓑衣已經破了個口子,雨水輕易地打濕了他的衣服。他趴在自己的隱蔽所裏,把手上的□□架得穩穩當當,每三次唿吸,開一次槍,他一直控製著自己的開槍頻率。


    雨幕遮擋了大部分的視線,對目標的判斷全靠經驗。


    劉紅征把槍拿得很穩,可惜,他的目標也有把槍,還比他瞄得更準。


    兩人已經對射了幾個迴合,對方的反擊猛烈,而且有一發子彈就擦著他的右肩飛過,把他的蓑衣打壞了一片。


    “好家夥。”


    劉紅征自言自語了一句,繼續上膛,瞄準,繼續扣響板機。


    雨下得正大,二十米外樹影模糊,五十米外全是水霧,劉紅征守在狙擊點,當他扣響板機,讓第一發子彈出膛時,那道人影離他所在地大約有六百米的樣子。


    打第一槍時,劉紅征放低了槍口,盡管人影是衝著山頂小院的方向,但距離太遠,視線模糊,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那就是跟他動過手的人。


    但接下來,突然兩道爆鳴聲在他附近響起。劉紅征錯愕之下,足足花了一秒鍾的時間才反應過來,對方居然在向他開槍還擊。


    這迴劉長征就安心了,有槍,那麽那人肯定就是來曆不明的犯罪分子了。他定了定神,衝著亮過火點的地方再次射擊。


    立刻,還擊的子彈向他的藏身處唿嘯而來。其中一枚幾乎打在他的腦袋上。


    電光火石間,一輪對射已經完成。


    劉長征一共打出四發散彈,對麵的人迴擊了七發。


    大雨增加了瞄準的難度,劉長征居高臨下,占著地利與天時,但他卻從來沒像這次一樣,頭上頂著巨大的壓力。他死死地盯住凹地裏的一團黑影,手邊放著將近三十枚散彈。


    他果斷放棄了攻勢。


    對方的槍法遠在他之上。從遇襲到還擊,對手在不斷地給劉紅征製造困難。


    所以,他首先要做的並不是瞄準這人不停開槍,而是要封住他的退路,讓他不能退迴到樹林裏。


    一旦雨勢稍停,他這邊兒還有地理上的優勢。


    不過,從第二次開槍起,劉紅征就明白,自己已經藏身的方位暴露在對方的槍口下。


    這是場好雨。


    如果不是這場雨,那麽剛才挨槍的就不是塊破布,而是自己的腦袋。


    “好家夥。”劉紅征穩穩地壓彈上膛。他的手邊兒還有十五枚子彈,對麵已經不再開槍。


    雨下得正緊,好幾年都沒下過這麽大的雨。


    劉紅征盯著對麵的黑影,對麵的人正窩在凹地裏一動不動。山上衝下來的雨水形成小股細流,漸漸地衝進對方躲避子彈的低地,他要麽拚死突圍,要麽就被雨水困在那裏,束手就擒。


    劉紅征握緊了槍筒。一絲不安在他心底擴散,瞬息間就壓過了整個山穀裏的雨聲。


    砰嗵、砰嗵。


    腸胃在不知不覺中揪到了一起。劉紅征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穩占上鋒的時候,出現這麽強烈的危機感。


    對手是個比他還會用槍的人,拿著比雙筒槍還要順手的鐵家夥,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風卷著雨水刮到劉紅征的臉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涼意滲到了他的後頸。


    一場雨的時間太長了。


    拚了!


    他從藏身處一躍而起,向凹地方向衝去。


    黑影仍縮成一團一動不動。


    上當了,這人已經脫身!


    劉長征定在原處,他已經感覺到身後朝著他瞄準的黑洞洞的槍口。


    不用說,這人已經抄到了他的身後。


    就在此時,背後傳來轟隆巨響,地麵跟著輕微震顫。


    這是死亡的聲音。劉紅征的身子晃了兩下,然後,他覺得自己再也站立不穩,腳下的地麵突然變得鬆軟,地麵仿佛裂開了口子,要把他整個人都吞噬下去。


    一生的時光太短了,這場雨還沒有下完。


    生死之際,劉紅征把心一橫,拔腳向前奔逃。


    隆隆聲一直追著他,直到二百米外才停止。


    當他迴頭望去時,才發現半個山坡都滑倒下來,自己之前藏身的地方已經完全被埋在了數百噸的泥沙下麵。


    “哈,哈哈。好家夥,差點兒把我也埋了。”劉紅征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剛才的慌亂之下,他把雙筒槍也跑丟了。


    長吼一聲,劉紅征揀了根樹枝當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迴村了。


    在王家小院裏,滿囤正一遍遍地衝洗著自己的雙手。


    “我殺人了。”他木然地看著自己發抖的雙手。


    “我把石頭堆倒在那賊的頭上,親眼看著他被裹在泥石流裏,給埋到了林子邊上。”


    “我殺了人。”


    “但他罪不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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